谢亚平
二、时代之变促成五大板块的确定
“理想先驱——四川美术学院初创时期设计教育文献展”最终确认分为“美化人生”“先生们”“学以致用”“为新中国建设”“薪火相传”五个板块,用多份珍贵的文献、档案、手稿和原作来呈现四川美术学院初创时期设计教育先驱们中西交汇的学源背景,设计服务民生、用艺术唤醒民众和投身新中国建设的初心,是反映20世纪早期中国设计教学思想和体系的独特文本。
由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0年相关文献的加入,展览时间从20世纪40年代扩容到50年代,内容也开始出现“从人生到人民”的关键性转折。如果说20世纪40年代的教学体系体现了“实业救国”“美育代宗教”和“为人生而艺术”的理想,那么50年代的教学则是回应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轰轰烈烈、百废待兴的国家形象的初步建立、社会生产体系的初建而展开。
第一板块是“美化人生”。标题来自当时的校训,以此表达建立之初践行设计服务民生之志,回应“为人生而艺术”的心灵观照和“求国计民生之需要与充裕”的现实追求。这部分的展览重点是《工艺》和《技与艺》等五本校刊。从2016年开始,我和研究生们开始奔走于川渝两地的图书馆和档案馆,希望能从极度缺乏的文献和档案中发掘一些20世纪30年代末四川美院创建之初的真实情况。后来《技与艺》第一期、第二期、第三期的逐渐出现,包括《技与艺》前身两本《工艺》校刊的出现,初期的教学思想才慢慢浮现出来。展览现场挑选了20余篇重要的文章,包括李有行的《设计职业》《生活》《我们的工作》《我们的理想》、雷圭元的《“工”字一解》《器物文明》《图案教育的发育到长成》和庞薰琹的《谈谈工艺》《技与艺》等。
通过李有行在《工艺》创刊号中的发刊词可见初创时期的教育思想、教学观念、教学体系和教学方法,立志“养成设计专门人才”,重视“求制图与实习之联系”,强调“现代科学与艺术的双重营养”,并成为“全社会、全人类最忠实的服务者”。
在校刊《技与艺》杂志第一期,刊出其各科课程纲要:“使学生了解音乐与人生之关系,养成精确律动之德行,发展其创造之思想与能力;使学生认识自然界天然美与人为物工艺美之关系,启发审美知识,养成思辨之智能;使学生明了人类生活康乐条件与工艺品设计制作之关联,以養成其切实之思考及正确之认识;使学生实地操作以证明制图与制器之关系,并养成其勤苦精确之德行与习惯;使学生习得各种生活必须之工程及工艺品(包括建筑染织品金木陶瓷等器物及漆制作品)之设计及制造方法,养成从事工业及生产事业之技能,认识改进之途径;使学生了解工艺与国防之关系。”从精确律动的人生德行到审美思辨的智能,从切实思考与认识到勤苦精确之习惯,从工业生产之技能到与国防之关系。这份80年前的工艺教育课程大纲几乎涵盖了手艺与“人”的种种关联,从德行和审美、理论和实践、生产与国防多维度架构了早期工艺教育课程体系的素质模型,成为当时教学体系的经典。
随后,《技与艺》第二期刊载了李有行先生阐释当时“美化人生”校训的含义。李先生写道:“有人说: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为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是美的,亦可以是不美的,正犹如同一种顽石,这个人能把他雕成一座伟大的雕像,而另一个人却不能使他‘成器;分别全在性分与修养,指导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他能够美化人生。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应有的美点。”他继续写道:“想要达到运用我们所有的技能去增进生活条件,发挥我们创作的艺术去求得继续生命的价值,正是我们参加本校共同努力的目标。”朱光潜1932年在《谈美》一文中曾明确谈到“人生美化”,李有行引用的这句话“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为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就是来源于朱光潜。20世纪二三十年代,曾有长达10年的关于“为人生而艺术”和“为艺术而艺术”的争论。从现在的文本来看,李有行先生等人选择了“为人生而艺术”的追求,强调工艺美术对于民族振兴的现实意义,主张将中国优秀的工艺美术传统和国外现代艺术设计的思想、技术相结合,强调工艺生产为大众服务的方向和经济实用的价值取向。
第二个板块,“先生们”主要讲1926年留学法国里昂美专学习染织的李有行,1925年留学法国叙利恩学院的庞熏琹,1929年留学法国学习绘画、染织、漆画的雷圭元,1935年入东京漆艺研究所的沈福文等先驱们先后归国、秉持教育救国的思想,将个人理想、自我意识的求证与国家、民族的命运交汇在一起,将法国、日本艺术教育体系与中国传统文化融合——成为早期设计教育的两重学源。
正如《沉重的起步——我国近代工艺教育的历程述略》一文中所说:“更有一些有识之士, 受世界工业勃兴的启发和‘实业救国思想的鼓舞, 在绘画与工艺两个学科之间, 毅然决然选择了工艺为自己终生奋斗的目标。”[4]因为场地限制,尚未展出的一份刘开渠写给沈福文的书信中也可以看到他评价沈福文先生,力图复兴中国近代衰落的工艺美术,毅然放弃自己深攻多年的西画、木刻的生动记述。
20世纪40年代省立艺专的校园,还活跃着关良、梁启煜、许可经、刘文宝、郭乾德、毕晋吉、程尚仁、辜其一、罗玉君、俞鹏、蒋樵生、丁孚祥等人的身影。在展览入口处放大展示了罗玉君作词、许可经作曲的一首激扬的四川省立技艺专科学校的校歌,也是希望能呼应“理想先驱”展的主题。在《工艺》创刊号上有一篇文章《一个预告:三月三日,本校成立一周年纪念日,我们将准备怎样庆祝?》里面写道:“我们来采用它,也就是本着我们‘改良工艺的宗旨,保存着一些先知先觉者的结晶,加以现代的科学的调整,这些用意,在我们最近发表的校歌里,已经写得很明白:‘……智者创物巧者述,更宜考旧以知新;莫教古人心血成遗迹……”大学的精神,是多位来自不同艺术、文学领域的共同的滋养。他们的影响遍及20世纪40年代以后中国设计教育、艺术教育、文学教育的各个领域,共同构成那个星光璀璨的时代。
第三板块“学以致用”和第四板块“为新中国建设”,是关于20世纪50年代的设计教育。“学以致用”包括“为民族民间”和“教学与生产结合”两个大内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师生们一方面大规模整理民间工艺美术,尤其是西南地区丰富的民族民间图案资源,集体出版了《四川民间剪纸刻纸集》《西南少数民族图案集》等研究成果;另一方面也对传统民间剪纸、民间陶瓷等艺术资源进行现代转化的尝试,挖掘民间艺术中“健康的、愉快的、明朗的独特风格”,以及正确认识“实用和装饰的关系”。对民族民间艺术的研究,自觉参与民族精神和审美自觉的构建,与时代同频共振的视觉建构,是四川美院早期一直延续至今的深厚的学术传统。
扎根西南,寻找中国腹地的艺术、生活的典型样式,进行梳理和创新,几乎成为后来每一代川美设计人宝贵的精神财富。这样的学术传统,不仅在设计学科的设计实践,而且在美术学科的艺术创作中也是一大亮点。在同期沙鑫、臧亮策划的“见闻、记忆与理想建构——1949年以来的川渝少数民族题材版画展”中展出了20世纪50年代以后多位四川美院艺术家的少数民族题材艺术创作,“为随后成立的新中国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进行了铺垫”[5]。
从20世纪40年代建立之初求得“求制图与实习之联系”到50年代提倡“从生活现实出发”,实用美术系于1956年建立漆器、印染、陶瓷实习工厂,1958年增设装潢专业,一直提倡教学与生产相结合,与荣昌安富陶瓷厂、景德镇陶瓷研究所和上海华东纺织管理局等行业机构保持密切合作,追求工艺生产为大众服务的方向和经济实用的价值取向,从目前展览现场多份文献中可以看到当时“产学研一体”的情况。
195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周年之际,文化部、四川省轻工和文化等部门及与北京“十大建筑”项目相关的单位发函征集艺术作品。学院成立了“国庆10周年美术创作领导委员会”,并受命承担了北京“十大建筑”的部分美术创作设计任务。西南美专开展国庆10周年美术创作活动设绘画组、雕塑组、工艺美术组、理论组,承担人民大会堂、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等十大建筑部分美术创作设计任务和多项为国庆献礼的工作。学校工艺美术组主要承担的工作還包括参加1959年国庆举办的“全国工艺美术展览会”;配合国庆10周年的国际宣传,参与中央轻工业部及中央对外文化联络委员会筹办的赴瑞典、波兰、柬埔寨、尼泊尔等地出国工艺美术展览;国庆10周年国宾礼品设计、制作任务;人民大会堂四川厅的装饰部分任务;协助川东、川南的挑花、玻璃、银器、竹器、木雕等工艺美术品的征集和考察。
中华人民共和成立初期,各行各业百废待兴之时,在创作方面学校遵循当时的文艺方向,师生们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结合社会实践,把创作题材聚焦在重大的政治活动和社会改革上,创作了大量的宣传画、年画,从不同角度呈现了如火如荼的时代图景。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末期,漆艺与油画、中国画专业的多位师生共同组建漆画创作组,集体创作出《韶山冲》《开国大典》等一批革命历史题材和现实题材的漆画作品。
第五板块是“薪火相传”。这部分以李有行先生建立的装饰色彩写生系统为主,介绍其教学体系和传承关系。为了适合染织工艺教学,在色彩写生与图案设计之间找到联结点,李有行将西方的色彩科学与中国传统审美意识相结合,创立了一套完整的装饰色彩写生体系。他把色彩写生分为黑影、黑白灰、复色、限色四个循序渐进的体系,旨在培养学生用简练的艺术语言去表现自然对象的丰富变化,使之完成由自然形态到艺术形态的升华。通过科学、系统的写生方法,使得学生能顺利地将色彩写生练习与图案设计相结合,尤其是将图案学原理与中国画白描、中国传统审美巧妙结合,在李有行、张仰浚、彭邦一等多位先生的教学案例、教学手稿中均有记载。
这一套教学体系直接或间接培养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色彩教育家和优秀的设计师。张仰浚、王兴煜、彭邦一、钟茂兰、李宝琴等师承于这套色彩写生体系,在各自教学领域和艺术创作中形成了个性鲜明的艺术特点。同时,工艺美术教学中的“装饰色彩写生”“黑影和黑白灰”“图案写生变化”等多门课程延续了这一套教学体系,在全国艺术院校和设计行业中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此外,展览还尝试将张仰浚的色彩教具用视频解读,并做成一场让儿童理解色彩协调和对比关系的公教活动;将王兴煜的色彩手稿制作成手绢、围巾、印章等实物,将设计手稿链接到生活之物,还原设计的本来面貌。
展览中还有很多的缺憾,比如资料的缺失和梳理的漏洞,希望未来能有机会把西迁背景下西南地区设计教育的萌发与源流真正梳理和呈现出来。
项目来源: 2019年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技与艺”的交锋——抗战时期西南地区设计教育思想研究(1937-1945)》(项目编号19YJA760072),2016年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西南现代艺术设计教育研究 1900-1949 年》(项目编号2016WT33),2020年四川美术学院学科建设项目《理想先驱》。
注释:
[4] 朱孝岳、孙建君:《沉重的起步——我国近代工艺教育的历程述略》,《求索争鸣》1988年3月,第40页。
[5] 详见展览预告“见闻、记忆与理想建构——1949年以来的川渝少数民族题材版画展”策展前言,来自四川美术馆微信订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