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秀红
一、请“神医”
清朝康熙年间,密州枳镇丁家寨出了一位“神医”丁善仁。丁善仁出身书香门第,自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十三岁考中秀才,家人满心希望他将来能金榜高中,谁知他却对《本草纲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家对面有一家药铺,两家相处甚好,他一有空就往人家药铺里钻。只要有人前来求医问药,他都会凑上前去弄个明白。如果坐堂郎中得闲,他就会缠着问这问那。久而久之,有些简单病症,不待先生开口,他竟能在一边口述药方。先生觉得这是一位奇才,就找到他的父母,提出收他为徒。为了说服他的家人,先生用一个病号当堂试验。一番诊断后,先生和丁善仁各自开出药方,两方对比,竟然丝毫不差。
丁家父母豁达仁善,虽然对儿子寄予厚望,但也觉得行医为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就答应了。从此以后,丁善仁如鱼得水,除了跟师父学习外,还博览群书,年纪轻轻,就学到了一手高超的医术,被当地人称为“神医”。
这年深秋的一天晚上,丁善仁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知道这是谁家有紧急病人需要救治,于是一骨碌從炕上爬起,穿上衣服走出门来。
月光下,三个彪形大汉牵着四匹马候在门外。一个身材魁梧的络腮胡趋向前来说道:“丁先生好,家主有一个病人,派我们来请你过去诊治。”
丁善仁问道:“请问你们是哪里人?给什么人看病?病人得的是什么病症?”
络腮胡冷冷地说:“具体得了什么病,我们也不清楚,我们只管请人。”
丁善仁救人心切,尽管听他们说话的口气不像善类,还是答应了。他回到屋里,对夫人说要出趟远诊,就带上药箱出了门。
有人把丁善仁扶上马背,然后用一块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就打马出发了。这哪里是请人治病,怎么像是绑票?他不由惊慌起来,十分后悔答应出诊。可是,此刻去留已经由不得他了,只能任凭人家摆布。
二、疑难症
丁善仁骑在马上,只觉得道路颠颠簸簸,前行的速度也时慢时快,凭感觉知道他们走的是一些荒僻的小路。折腾了很久,才终于停了下来。他被人扶下马,揭下眼罩,发现在一座大宅院里。络腮胡命他在院子里等候,自己进了内堂。此刻,太阳已经正中,也就是说,从家里出门到现在,至少已经过去了六七个时辰。
很快,从屋子里走出一个看着还算和气的中年男子,见了丁善仁一边拱手作揖,一边招呼着:“幸会幸会!请到您这样的名医,犬子有救了。”不用说,这就是络腮胡口里的那位主人了。
“不敢当。”丁善仁客气地回应。
“里面请!”主人拱手相让。
这个主人虽然看上去温和,真实身份却是一伙江洋大盗的山大王。平日他们隐居在深山老林里,昼伏夜出,图财害命。最近几个月,为了给他的儿子治病,才带了几个头目住在闹市区的四合院里。平时他们大门紧闭,轻易不出门。一旦打听到哪里有好的行医先生,也是白天踩点,晚上去请。请到人后,黑布蒙眼,即使路途再近,也要七弯八拐,把人弄得晕头转向才行,再用同样的手段送走。哪知道,先生找了不少,病不但没有治好,反而越来越重。最近他们打听到二百里之外的丁善仁医术高超,便用同样的手段把人弄来。
医者父母心,丁善仁治病救人心切,来不及喘口气,就迫不及待地问:“病人在哪里?”
主人客气地说:“有劳您了,请吧!”一边前头带路,一边说道,“犬子自小体弱多病,这两年越发严重。久仰先生大名,远道把您请来,失礼之处还请莫怪。若是您能药到病除,一定重重谢过。”
躺在炕上的病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脸色黄中带黑,骨瘦如柴,腹部隆起如鼓。
主人说:“孩子,爹给你请来了天底下最好的先生。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少年眨了眨眼,两滴泪珠从眼角滚出……
丁善仁向前俯下身来,拉起了病人的手,感觉病人的脉沉实而细微,几乎摸不到了。再看他舌苔黑黄,目光呆滞,他断定,这是肝病晚期,已经无药可救。他轻轻放下了病人的手,走出房间。
主人紧跟在后,忐忑不安地问道:“先生,怎么样?”
丁善仁没有立刻回答,回到前堂,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唉!晚了。请恕我无能为力!”
主人脸色骤变,恳求道:“您既然来了,总得治治试一试啊!”
丁善仁理解病人家属的痛苦,为了安抚他,只得开了一副保肝护肝的药,说:“试试看吧,恐怕起不到什么作用。”
为了慎重起见,药抓来后,他又查看一番,并且亲自把药熬好,让病人服下。
说来也奇,病人服下药后没多久,精神就好了一些,说饿了。主人喜出望外,急忙问丁善仁该怎么办。丁先生说:“熬点儿小米粥吧。”
米粥熬好了,病人吃下小半碗,便再也不吃了。即便这样,主人还是非常高兴。这是将近半年来,儿子第一次主动要饭吃,这个神医名不虚传啊。他连连向丁善仁道谢,丁善仁的眼神却充满了忧虑。
不一会儿,孩子说困了,就睡了过去。
三、验真伪
一路鞍马劳顿,精神又过于紧张,丁善仁早就身心疲惫,但他却丝毫没有睡意,一直在忐忑不安地等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果然如他所料,半夜里,突然有人闯了进来,二话没说把他从炕上拽起来,带到病人房间,强行按在炕前跪下。
孩子死了。主人满脸怒气,恶狠狠地说:“我儿子本来好好的,让你给害死了。你这庸医,给我儿子陪葬吧!我也不用瞒你,我就是‘威虎绺子大当家威虎!你害死我的独生儿子,就是这下场!”
病人没有几时活头,丁善仁已经从脉象上得知,他辩解道:“作为医生,没能挽救病人的生命,我也很难过。孩子已经油尽灯枯,吃了药后似有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的表现。其实,他的肝早已经烂掉了……”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那威虎铁青着脸说道:“隔着肚皮,你就看见我儿子的肝烂掉了?我看你不但是庸医,还是个满嘴谎言的恶医!”
丁善仁咬牙说道:“如果小人所说为虚,你是杀是剐,我绝无怨言!”
他话没说完,就见威虎咬牙铁齿,脚一跺,把挂在墙上的短剑抽出了鞘。丁善仁心说完了,马上就死在这里了!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就听威虎说:“好,这话是你说的,我这就让你死个心服口服!”
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就见威虎一把掀开盖在儿子身上的被子,噗的一声,剖开了孩子的肚子。黑红的血水从孩子的肚子里流了出来,瞬间淌了半炕。令人恶心的腥臭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威虎毫无顾忌,伸手往孩子肚子里掏去……
丁善仁一介书生,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时吓得魂飞魄散,歪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先前睡觉的房间里。我还活着?难道那恐怖的一切,是做了一场噩梦?
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见他醒来,便去报告大当家威虎。一会儿威虎过来了,身后是端着一个大盘子的络腮胡,盘子里放着一坨黑乎乎烂滴滴的东西。
丁善仁彻底明白了,昨晚上的一切不是梦。他想,此刻说什么也是白搭,便挺直身子,一言不发,等待大限的到来。
威虎在炕下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先生,您受惊了,您诊断得没错。这是我孩子的肝脏,您请看……”
丁善仁镇静了一会儿,鼓足勇气,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拨弄着这个坏死的人肝。簪子扎下去,冒出来的全是黑水。
威虎说:“我服你了,丁先生!虽然犬子死了,我仍然要重谢你!”
他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别说是丁善仁,就是他手下的匪徒也百思不解。
昨天晚上,当他气急败坏地剖开儿子尸体,掏出孩子内脏时,一股腥臭直冲他口鼻扑来,五脏六腑立刻翻腾到了嗓子眼,让他差点儿晕倒。
他镇静了一会儿,开始查看儿子的内脏。事实证明,神医确实是名不虚传。
手下人指着炕下不省人事的丁善仁,说:“大王,现在把这大夫弄出去埋了吗?”
他摇了摇头,说:“此人确实是天下少有的好大夫,咱们山寨缺的就是这种人才。有了他,咱们一百多口人以后谁有个病灾,就不愁没人医治了。”随后,他吩咐人将丁善仁抬到休息室去。
孩子死了,他们便收拾收拾,准备带着孩子的尸体返回山里匪巢,再择日安葬。
丁善仁总算松了口气,字斟句酌地说:“现在既然孩子没了,感谢大王宽厚大量,放我一条生路,我这就回家去了。后会有期。”
威虎赔着笑脸,说:“先生还不能走。我家夫人也病着,请您去给看看。等夫人病好了,您再回家也不迟。”他虽然脸上带笑,可丁善仁知道,他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只好点头答应。
四、鬼变人
威虎的夫人体态娇弱,见到孩子的尸体以后,一声哭号还没完全出声,就晕了过去。威虎让丁善仁赶快抢救,等夫人苏醒过来,威虎叫人套上马车,让丁善仁和夫人同乘一辆车,出了城。
夫人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长得端庄美貌,一看就知书达理。她的病是长期郁结于心,又时刻为了儿子的病忧心如焚,这才弱不禁风。来到匪巢的大本营以后,丁善仁精心开了药方,给夫人进行调理,她的身体很快有了起色。
独子殡葬以后,匪首威虎在匪巢中大摆筵席,正式接纳丁大夫入伙。他们让丁大夫坐第三把交椅,所分的花红非常丰厚。丁善仁刚一犹豫,威虎已经嘿嘿笑道:“老三不答应,是不给我这张老脸呐。没说的,明天把你一家老小都请上山寨,让他们劝劝你。”丁善仁知道,如果不答应这个魔头,他不但走不了,只怕一家人的性命也不保。万般无奈,他只好答应入伙。
威虎痛失爱子,一时之间没有心情去打家劫舍。好在山寨根基深厚,几个月不出去也断不了吃喝。孩子过了五七,他们决定出山做一票大的。为图吉利,在行动之前,威虎把大家聚在一起,焚香祷告,让山神爷保佑他们出师得力,马到成功。仪式开始,威虎焚了九炷香,众人在山神像前跪拜。突然,夫人倒在地上晕了过去。众人大哗,威虎赶紧抱着夫人呼唤她的小名。夫人突然睁开眼,直愣愣地瞪着威虎,说:“你好狠,枉我叫了你十三年爹,竟然两次剖我的肚子,挖我的心肝!”
威虎大吃一惊,颤抖着说:“这……你……这从何说起?”
“十三年前,我做皮货生意。你拦路抢了我的财物,还将我活着开膛破肚,挖了心肝。为了讨债,我投胎做你的儿子,让你耗神破财。你作恶多端,因果报应,该当断子绝孙!从今往后如果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多做好事赎罪,也许还会有个善终。否则,不出三月,你阳寿折尽,被阎王打入十八层地狱。若有来生,一定沦为畜生……”
令所有人吃惊的是夫人的声音完全变了,竟然像是刚死去不久的儿子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被儿子的鬼魂附了体!所有人都毛骨悚然。她又说了几件威虎干的恶事,才住了嘴,长舒了一口气,悠悠醒来。看到大家惊恐地盯着她,她虚弱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威虎长叹一声,说:“什么事也没有,你醒来就好。”
经过这一折腾,这伙人哪还有出去打劫的兴致。于是,威虎宣布,暂时在山寨歇几天,日后再说。
当天夜里,威虎一夜没睡。夫人被鬼附体后说的话,触动了他的心。他父亲是一个土匪头子,一生作恶多端。十三年前,他指使十八岁的威虎挖了一个皮货商的心肝。后来老土匪被官府拿住斩首示众,父亲死后,威虎被拥上了大当家的位置,这些年,坏事儿没少干。被他霸占的良家女子就有好几个,却只有原配生下了一个孩子,可这孩子生来就是个病秧子,这些年为了这个孩子,他心力交瘁,日夜忧心,原来孩子竟然是个讨债鬼!报应,报应啊!
第二天一早,他把山寨里的人召集起来,宣布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决定。他将多年积蓄拿出五千两白银给了丁善仁,让人送他回家,用这笔钱扩大经营药铺,结善缘,治病救人;他又给了夫人一笔钱,让她回去和家人一起度过余生;剩余的钱财被平均分成六份,一份归自己,其余的众人平分。他带着自己的那一份,作为香火钱到附近的庙里出了家。
对于这个决定,众匪几乎没有什么异议。因为他们也过够了这种远离家人、提心吊胆、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五、神医妙计
丁善仁回到家中,用带回来的那笔钱在密州城里买下了一座二层小楼,开了一家方圆百里最大的善仁药铺。他治病救人降低药价,对贫穷的人则免费看病用药,成了真正的善仁藥铺……
这天,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善仁药铺门口停了下来,从车厢里走出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和一位穿戴朴实的夫人。二人一起走进药铺,正在坐诊的丁善仁定睛一看,来的正是那威虎的夫人。
丁善仁赶紧离座迎出,问道:“夫人,你怎么来了?”
夫人施礼说:“丁先生,我和家父特来向您致谢的。要是没有您的帮助,我这辈子恐怕见不到父母家人了。”说着,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原来,夫人出身大户人家,知书达理,美貌贤惠,没想到却被威虎看上了,把她抢到山寨,用她全家老小的性命威逼她做了压寨夫人。第二年,她生下了孩子,慢慢放弃了寻死的念头,一心一意教养孩子长大,哪想到孩子小小年纪就死了。
那天她被丁善仁一番救治醒过来后,想到孩子已死,自己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就打算回山寨以后伺机自杀。和丁善仁熟悉以后,她渐渐地把自己的满腹苦水倾倒给了这个好心的郎中。于是,一条妙计在丁善仁的心中形成了。
自然,所谓的“儿子索债投胎”、“夫人被鬼魂附体”,不过是丁善仁和夫人定下的脱身之计……
“丁先生,您不但医术精妙,您还解救了多少无辜的受害者啊!您是名副其实的‘妙手回春啊!”
夫人打开包袱,拿出了一面锦旗,上面是她亲手绣的四个大字:妙手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