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译丹
我们无法选择时代,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那个黑白暗哑的年代。
或许是因为记性太好,又不甘心用平白的叙事辗转余生,我们开始翻山越岭,穿透山河,在绵长的岁月里遥望逝去的年华,在历史的橱窗里挽住包裹着时代气息的风,轻轻说上一句:原来,那也是我们曾经的时代。
那些我们无法经历的时代,有着我们说不出口的沉重,难得脱口说出一句:我要成为我自己,也会显得单薄,直到未来的某一天,这句话才突然变得有力,陪伴大多数人贯彻生命,凝望深渊,聚集起豁然的大气质。他们的生命鲜活,他们的故事简单,他们生而为人,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1937年的中国,山河破碎,满目疮痍,放眼望去,红土地上血染尘埃,残城废墟下留下生命的剪影,声声枪响惊醒沉睡中的魂魄,留下绝望的眼神,颓丧的背影。山谷间轰鸣不断,战火延绵整座城市,哗哗的大雨打着铁皮屋顶叮当作响,一片寂静后又是一阵喧嚣,生命在沸腾,横亘千万里,九州遍洒黎元血。
透过三阵风、两粒雨、一场雪,1938年4月,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昆明正式成立,当时的社会动荡不安,生存条件恶劣,求学之路艰辛,身处这样的时代,谁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雨水穿过满镇的桔梗,再飘过山脚的稻海,卷着泥土往脸上拍,在这个抬头就能看见蓝天白云的地方,破碎的山河开始独写一片绚烂。
西山沧沧,滇水茫茫,这已不是渤海太行,这已不是衡岳潇湘,蓬壶杳然的轻换人间,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背对着山河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们看到红土地上无家可归的孩子因为能够吃上东西绽放天真的笑容,听到街上传来泰戈尔的死讯,他们因为“真实”这个词恪守内心,坐在简陋的教室里开窗听雨,面对国家的破亡默念诗歌,甚至投奔天空,在生死刹那马革裹尸,共天地俊秀。他们目光清澈,眉头也刚皱;他们总是点点头,笑一笑,一切就都有答案,只等着我们去看。
世人圆融,世人方智,世人有梦,世人也抉择。西南联大的岁月山河,英雄共有江湖梦,深刻而隽永,无数人来了又走,都在这人间爱过恨过,犹豫过挣扎过,相聚过别离过。黑白的光影照进历史,兜兜转转的数十年,那些站在泰戈尔身边的人,是当时最出名的学者。写下《人间词话》,万物皆着其色彩的人叫王国维,众人都知道,他是一代国学大师;写下《边城》,一辈子行过许多地方的桥,喝过许多种类的酒的人叫沈从文,世人都喜欢他笔下的湘西小镇;我们最熟悉的应该是民国才女林徽因,她向我们印证着那句:旬月里来去,日子都是可以歌唱的古事。他们就一直站在那里,自信而笃定,从容得让人羡慕,原来他们也会花时间思索生命的意义,谈论青春的安放。
被誉为清华“终身校长”的梅贻琦,一生寡言,在战乱的荆棘中致力学术,造有用之才,他的观点明了,无为而治却又博采众议,他两袖清风一生廉政,他善于思考,启迪万千学子,他来于世而不被世俗所侵,按着自己的步调,朝着笔尖所指的方向一点点前行。他向万千学子说着:“人把自身置身于忙碌当中,有一种麻木的踏实,但丧失了真实,真实就是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都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斑驳的痕迹,可致力于学术教育的他,仍徜徉于西南联大时光,明晃晃的太阳下,他又一次笑了。
西南联大时期的学子,他们正当年少,欣喜岁月静好,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心底早已没了那份孤独者的平和,在那个千呼万和,墙倒众人推的时代,很多人生的阶段都不能被预知,也并不是当你成为平淡岁月里耀眼星辰就会有人为你歌颂,不是当你站在风口浪尖上还总会有人在对岸等着你,广厦万间,浮沉众生,人性的每一面都不轻易被窥见,他们伤痕累累,却保留民国时代特有的文艺风骨,战争年代保家卫国的孤勇豪情,固守节操的善良,平凡不失伟大,粗犷却又细腻。
钱钟书为世人留下《围城》一书,不谈先生的幽默,不讲先生塑造人物的深刻透明,光是人物的真实体温和灵魂之痛,世情的哲学纯度,就贯穿了奔涌的联大岁月,人生百态,在流徙之间,更易于表现,其中的茫然、窘困,是战时气氛的基调,其中的人性两难,是选择,是逃脱,是战时气氛的烘托,其中的来易来去难去,是固守,是尘封,是战时气氛的升腾,联大岁月已去,空留楼阁,隐约中能听见声声呓语,在讲述这个庞大时代的情怀。
汪曾祺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要是读不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他笔下的西南联大,同他写下的散文一样,用词平实,他用一眼看了就明了的文字,写下联大师生悠悠然避难,不减分毫风度,纵然衣衫破旧,潜心治学脚步不息,拒绝平庸的恸人情节,真实且感人。联大的人,信马由缰,被戏称为“何妨一下楼主人”的闻一多先生讲楚辞,开篇总是痛饮酒,唐兰先生讲《花间集》,有时无锡腔念一遍,再叹一声“好”,课程便结束。天气就像世事,说变就变,当泡茶楼成为一种时尚,当跑警报成为一种习惯,逝去的皆已逝去,只有那充满自由气息的水日夜不息地奔腾着,昆明的雨稀稀落落下着,联大的莘莘学子,拨开重重的暮色向未来跑去。
琥珀里的时间透亮,一段段历史反复刷新更迭,陈寅恪讲历史,不讲前人讲过的,不讲过去讲过的,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罗庸讲杜诗,不带片纸,把杜诗和仇注都准确背出来;朱自清保持一贯的严厉风格,他讲宋诗,一首一首讲,不嫌繁冗;梁思成深究建筑,一笔一划涂抹强军蓝图;杨振宁化作浩瀚宇宙中的一颗星子,登上物理的研究台,用生命贴一贴星球的嶙峋一脚……雪泥鸿爪间,有声音穿透蓝天白云,世人听见,冯友兰说着:“为了成为圣人,并不需要做不同寻常的事,他不可能表演奇迹,也不需要表演奇迹。”一段时代转眼间就结束,人生太短,他们各自信仰旅途,这旅途漫长,纵有千种风景,也来不及、等不及看完,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忘记,不刻意寻觅。
那段岁月充满酸甜苦辣,大喜大悲,有欢笑也有悲壮,文艺治愈中不失豪情万丈、荡气回肠,纵然是一个小人物也有他的英雄梦和江湖气。他们在最好的年纪接受考验,在最坏的年纪享受生活,可贵的是,他们一直坚持着那份真实,即使迷失了,还能找回自己,对自己轻轻说上一声:别怕,跟着自己的心走,借我一星火,守护那泰然自若。
人生如蚁而美如神,联大留给我们的,不仅有精神的绵长,更有一代又一代人心中包裹的不挠不折,凛然孔嘉的情怀。他们的生命,值得歌颂,他们的人,顶天立地,如果可以,我希望普天之下所有的水都在他们的眼里荡开,希望他们的身影永远被人记住,希望他们的故事都有人在意。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