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哈蜜的废墟》这部小说,想了好些年。终于能够坐下来,写下它,在某种意义上讲,对我是梳理和解脱。它脱稿后,我听到过不同的意见、不同的疑问,包括质疑。当然,它不仅不是一部讨巧的小说,甚至会让某些读者不适——如果你希望小说给你带来慰藉和温情的话,它似乎是走向了这个愿望的反面。每遇这种场合,我只得说,这是我一直特别想要写的小说,大家就不再跟我聊下去。对我而言,写作是一种自我成长的过程,在写作的纠结中,我最享受的正是这个过程。成长不见得代表进步,更重要的,是能更懂得。
我读过专业读者们为《哈蜜的废墟》写下的一些评论,受教良多。最近还读到了在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申霞艳和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黄伟林指导下的年轻学子们精读《哈蜜的废墟》后的讨论记录和阅读作业。原生家庭、代际冲突、历史长廊的回音、爱的枷锁、女性心理、和解与宽恕、废墟的重生……这些关键词就像一个个榔头敲在我的脑后,不时让人一愣。
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以观念起程的小说作者。也就是说,如果我的小说最后呈现了某些意图,那应该是意外之喜。我总是说,在当下小说走进了小巷子的时代,它存在的理由应该是要能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生活、理解人。这样的小说观,让我在写作中寻到了乐趣——小说完成的过程,也是我为复杂的生活寻找答案并寻求理解的过程。故事是怎么发生的变得不如故事为什么会这样发生重要。所以到了我的作业交出去时,读者们的评语,其实是在为我摸索着走完的一程画下一个个路标。这有了猜谜的意味。读者的参与正是现代小说重要的标志之一,看到大家读得兴致不错,特别是00后、10后青年学子们都能读得如此认真,并提出让我作为作者都要认真思考的问题,真是令人欣慰。
我让故事发生于爱达荷州的冰天雪地里,那是我到美国落脚的第一片土地。它和它的暴风雪不时仍在我的梦里出现。我在那里,确实遇见过一个哈蜜那样的女孩子和哈妈那样的母亲。她们的家庭神秘而怪异。我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想要拨开云雾,哈爸就这样被引了进来,让我一路去挑战自己将虚构变为真实的能力极限。
写作的过程总是悲喜交集。那些年轻时代在寂寞大学城里踏雪而归的夜晚;学生俱乐部里爆米花那化不开的奶油味儿;那对母女精致的衣装,她们家宴上的美食;统计系迷宫般的楼道;“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色狼”的警告;那硅谷山景城小街角上的葬礼;那夹竹桃盛开的房子……一切的亲历都在书写中染出感伤。我看到了自己坐在那座地板被撬开的房子里,远远对着那个成了“哈妈”的母亲的遗像,艰难地吞着“哈蜜”端来的番茄炒蛋,突然就看到后院那堆满了垃圾的泳池和一条六神无主的狗——这一切都历历在目。而那个我离开爱达荷州后到访过的、远在首都华盛顿郊外的废墟突然在记忆里复活。那是一个早年的结核病院,断壁残垣中,一扇扇洞开的门窗仿佛一只只流干了泪水的老眼,隐藏在繁忙的高速公路边上。那个废墟被移了进来,与哈家的命运相互呼应。而我没有见到过的,那些为写作带来更大挑战的内容,融入而成了小说的另一张面孔。
我放弃了生活的部分真实。我要努力忘记的是自离开那个泳池后,这些年来,我都不敢接的那些来自“哈蜜”的电话。写这部小说的主要动力,也许就是亲眼见过一份美好的毁灭——在“遍地的色狼”从警告变成了想象中的自然之后,一个单纯的女孩顺坡滑成严重的被迫害狂想症患者,并拒绝所有人的帮助,还经年不放弃劝说他人也时刻要警惕“小人”的构害,而为了防范这个世界的凶险,所有的电话都不会显示号码。我救不了她。只能希望通过写作,走通那一条路——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如果它能为人们在生活中遇到困惑时提供行为参考,那对我会是更大的鼓励。
说小说写作也是遗憾的艺术,真是不能同意更多。对《哈蜜的废墟》的遗憾之情,是在看了美国网飞公司今年佳评如潮的迷你短剧集《后翼弃兵》(The Queens Gambit)之后產生的。按说该剧讲的是国际象棋天后成长史,跟哈蜜的故事完全不搭界,但是,这部优秀的网飞剧作,表现的是在原生家庭悲剧背景不散的阴魂中前行的女孩如何成为国际象棋天后。它让我想到了哈蜜可能拥有的另一种更光明的可能——如果哈蜜是一个有更高人生目标的女子,或许,她的人生会被改写,这样的人甚至不需要天生异禀,比如我早年写过的《望断南飞雁》,一个资质平凡的女子,也可能只凭心志飞出废墟。
只是人生没有如果。展示出不可能,予人以警醒,应该也是小说家的工作。我喜欢苏州大学季进教授说的:“废墟的一边,总有一座明丽的花园与之秘密相连。不幸坠落的人,唯有通过自省方能踏上返乡之路。” 哈蜜在小说将要结束的时候,也许让我们看到了自省的起步,在这之上,我更贪心一点,期望她还会学会宽恕。
我一直对写出带有迷宫般气息的小说十分神往。《哈蜜的废墟》可以说是对这样的写作理想的实践。我所沉迷的,是用写作的方式建出一栋小小的房子,如果路过的人,看到并为之驻足;进入的人,则能为它吸引,久久停留又处处打探,离开时仍能时有挂念,那我作为一个小小的建筑师,就真的收获了劳作带来的愉悦。
值得一提的是,在完成了《哈蜜的废墟》之后,我在2019年的秋天回了一次阔别近三十年的爱达荷州的大学城。我当年在那儿认识的所有人都已离开,在各自的人生中奔往前方。我专门去拍了哈蜜当年所在的系里的楼。这是一次对青春的怀念之旅,一如《哈蜜的废墟》的写作。
当然,小说最后总是在读者那儿完成的。每一次将小说交出来的时候,我等待的就是这么一个最终闭环时刻。在此,谢谢每一位为《哈蜜的废墟》花过时间的读者朋友。
现在,哈蜜已经上路,很快还将走出我们的视野。让我们祝福她。
【陈谦,海外华语文学代表作家。生长于广西南宁。1989年春赴美国留学,获电机工程硕士学位。曾长期供职于芯片设计业界,现居美国硅谷。
著有长篇小说《无穷镜》《爱在无爱的硅谷》,中短篇小说《繁枝》《虎妹孟加拉》《特蕾莎的流氓犯》《莲露》《我是欧文太太》等,作品以深刻展示中国旅美高科技新移民的情感困境和心灵追求独树一帜。曾获人民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中山文学奖等奖项,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及多种文学选本。】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