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华
历史教科书无论如何简略,有两个邵阳人都必然被载入,那就是魏源和蔡锷。多年以前,我第一次上岳麓山瞻仰蔡锷墓,郑重其事的作了一首打油诗,还记得前两句:昔年桑梓闻令名,今日寂寥访蔡坟。他是军人的楷模,但影响超越了军界、时代和地域。蔡锷逝世以后,蔡家人生活在辛亥革命元勋、护国将军的光环下,得到国家和社会的关心,也被各界人士聚焦。
1926年下半年,已经是蔡锷逝世十周年,此时湘省局势大变,自然影响到定居长沙的蔡家。伴随北伐战争和农民运动发展,湘省收回租界收回领事裁判权运动,反军阀、惩治旧官僚绅士运动声势空前,省政府先后颁布《湖南省惩治土豪劣绅暂行条例》和《湖南省惩治贪官污吏暂行条例》,成立特别法庭、清查逆产委员会,查封、没收逆产运动波及全省。1927年1月19日,湖南《大公报》就公布了逆产清理委员会查封的三所住宅,其中一所的房主为唐巘:“唐巘原有住宅一栋,在大东茅巷仁术医院侧。日前经矿业工会呈请拨作该会会址,尝经省总工会会同逆产清理委员会派员查封。计住宅一栋,计什物六百多件,一律没收。惟内有二百余件,系前进佃户罗质、左奇、李泽民、岳洋等四家之所有,尝经各该户呈恳发还,查系实在,已准予具领云。”
可以容纳四户租住,也适合作省矿业工会会址,显然是规模不小的房产。就是这一处被作为逆产查封的住宅牵涉到了蔡家。唐巘与蔡锷为同乡同学,一起受教于邵阳名士樊锥门下,随后留学日本,以后长期担任蔡锷的秘书,是护送蔡锷赴日本就医的随员之一,1923年7月起先后担任过省财政厅厅长、省务院院长。唐家与蔡家关系密切,一直来往不断。四天以后,湖南《大公报》发布消息:“唐巘住宅被充,已志前报。昨蔡松坡先生之子端生兄弟发出通电,略谓大东茅巷三十一号房屋,雖系唐氏建筑,而权利早已移转渠家,并列数种证据,业已呈请省党部省政府收回成命,以维私产云。”
蔡家通电五天之后,正在湖北北伐前线的唐生智发电令回湘,要求各机关各部队如有查封逆产,应区分动产和不动产、何人保管居住等情形,详细列表,汇送总部办理。省逆产清理委员会也同日开会,明确属于逆产范围的四类业主:甲,叛党者,如谢文炳、洪兆麟、李云复之类;乙,残杀农工群众者,如李汝贤、黄藻奇之类;丙,军阀,如赵恒惕、叶开鑫之类;丁,勾结北洋军阀者,如葛豪、邹尧仁、唐经百、章士钊、符定一之类。
这应该是湘省当局对蔡家通电以及呈文的回应,也是唐生智综合考量的结果。作为湘省北伐军总指挥、省政府主席,是战时湘省第一话语人,唐生智一方面要权衡查封逆产牵涉护国元勋蔡锷的后果,另一方面要防止查封行动扩大化和不可控制,何况其本人对军界前辈蔡锷也不乏敬仰,因而急电干涉。当时,蔡锷的故旧在湘省甚至全国影响卓著者也不少,如熊希龄、谭延闿、梁启超、范源濂,以及任省政府委员的曾继梧、任省中路公路局局长的袁家普等,蔡家如有事他们不会坐视不管。
数日后,湖南《大公报》又公布了省逆产清理处审查后明确应充公的一批逆产,部分暂缓执行,部分立即没收,但从未再涉及蔡家和唐家,这一处险些当作逆产没收的房产可以算是平安过关了。
蔡端生兄弟的通电内容以及具体证据,今天已经无法查到,不过这处房产有两种可能。一是如蔡家所言,房产原系唐巘建筑,但各种权利已经移转蔡家名下,自然不属于逆产,这是一场误会并被及时纠正。二是房产确实属于唐巘,被省矿业工会看中,并意图通过举报为逆产而拨作会址,省总工会计划从中积极促成,蔡家本着世家情谊出面援助,为唐家维护权益。无论是何种情况,该房产免于作为逆产被没收,离不开蔡锷将军良好声誉的庇护。
五年以后,蔡锷的母亲王太夫人在长沙市南门外天鹅塘樟树园一号的寓所逝世,因住宅狭小一度将吊唁移到中山堂进行。当时的报纸介绍,蔡家甚为贫困、财产无多,只有南门外天鹅塘樟树园一号一处小住宅,并未提起大东茅巷这一可以容纳四户的大房产。这期间也未见产权转让信息。由此看来,当初蔡家为唐家友情援助的可能性很大。
蔡锷生前虽然身居高位,但不好财,更不敛财,因而身无余财,身后“所蓄犹仅中人之产(年租仅十石)”。袁世凯倒台以后,省政府将袁世凯没收的华昌矿业公司股份二万元归还蔡家。1917年初,梁启超等故旧发起蔡锷遗族教养协会,军政当局也大力支持,筹措了不菲的资产。蔡锷的大弟蔡松垣留学日本,曾任湖南造币分厂厂长;二弟蔡松墀(蔡钟)正留学美国,经省政府申请,教育部核准补为官费生。按照正常估计,蔡家遗族的生活费、教育费没有问题,成年人就业机会也是有保障的。可是,1930年2月8日,湖南《大公报》突然在显目位置刊登《蔡刘侠贞启事》:“启者,蔡氏产业系先夫殁后公家送作遗族教养费者,现由侠贞经管。所有蔡姓田地房屋租卖抵押等情,若非侠贞亲自经手,概不生效。家中无论何人,若未经侠贞承认,在外所欠账项概不负责。特此声明,务希各界注意。蔡刘侠贞谨启。”
这个启事一直刊登到2月17日,还一度放在头版重要位置。简短的几行文字透露出很大的信息量,也耐人寻味。无论是针对外人还是家庭成员,哪怕解释为未雨绸缪的警示,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在田地房屋和债务方面,这个民国上等家庭里已经产生了隐患和不和谐。可以看出,蔡夫人刘侠贞善于利用媒体,也具有强烈的法律维权意识,但毕竟掩盖不了事件的负面影响。
接着,当年3月31日,湖南《国民日报》刊出社会新闻《松坡夫人请严究恶佃》:“蔡松坡之夫人刘侠贞,昨具呈东三分所及公安局云:窃氏夫故将军松坡遗有东区伍家井第二十六号房屋一栋,原为家人常住之所。自民国十年,子女辈在沪求学,家人感隔绝之苦,全体旅沪,乃将该屋暂佃刘佳文。佃约并未注载开设商号及限佃若干年字样,照例东退佃辞,两比无得异言。氏自十七年全家返省,需屋自住,屡催该佃户搬迁,迄今置之不理。以氏人单力薄,似若可欺。兹不得已,除呈长沙市公安局外,理合报请贵所查明该佃户刘佳文恃强情形,限期搬迁。不胜感祷之至。”
无良商人唯利是图、仗势欺人,而且欺凌到了护国将军遗族头上,无疑是让人义愤填膺的新闻题材,后续发展令人期待。但是,三日之后,湖南《国民日报》却在很不显眼版角刊出简短的更正:“前月三十一日本栏登载松坡夫人请究恶佃一则,昨据来函声明,事实甚多出入,特此更正。”又过了三日,湖南《国民日报》广告栏刊出较长文字的启事《刘佳文何为恶佃》:“《国民日报》《中山日报》三月三十一日社会新闻栏内载松坡夫人刘侠贞请究恶佃一节,殊与事实不符,阅之深为骇异。缘蔡济阳堂所管伍家井二十六号房屋,民国十五六年经张永定佃开永康商号,民国十七年张顶与文,迄今尚未两年,蔡济阳堂历无退佃之议。去秋该堂主人蔡松垣(即松坡胞弟)因欠陈希士债务千元,经长沙地方法院判令履行。松垣商之其嫂母(刘侠贞),以房主资格挟文盖用铺章,愿以房屋作抵押。嗣经刘侠贞设计,遣松垣匿迹,而法院遂传铺保,致被数传数限并羁押看守所数月。蔡始利用商号之铺章,今忽提议退佃取消商号,藉可骗债,且向公安局及东三分所捏词具禀迫胁,限两月交庄,尤恨以恶佃二字加辱。文已呈请法院及公安局核办矣,职此事实,何为恶佃?第恐阅报者误会,特此声明。刘佳文谨启。”
这样前后联系起来阅读,大致可以看明白了。蔡松垣败家又试图走不正当路子,掌家人刘侠贞把控不当,最初的声明可能就是有意为之的铺垫。两人力图借重蔡锷将军的影响以保护不正当利益,滥用社会同情,结果让蔡家声誉大受损害。当初湖南《国民日报》刊出新闻《松坡夫人请严究恶佃》,一为社会新闻的惊人效应,一为维护社会正义。但在接到当事人刘佳文的来函声明后,并未按惯例作为来函照登发表,而是以最小篇幅、最不显眼位置处理,显然是对蔡家的最大爱护。刘佳文不满意了,随即付大价钱以较长广告的形式揭露真相。《刘佳文何为恶佃》有理有据,蔡家一方无法反驳,所以此后未见公开回应。但是刘佳文的启事仅仅登载4月7日、8日两天就立即终止,可以推测,某位关爱蔡家的有力人物出面协调,迅速撤下启事以维护蔡家声誉。按照当时湖南《国民日报》的广告规则,刊登广告三日起步,显然是受到干预才停止刊登的。对照蔡家后来的财产情况,这一房产应该是自此失去了所有权。
1935年5月2日,蔡锷将军的母亲王太夫人在长沙南门外天鹅塘樟树园一号蔡家寓所逝世,享年七十八岁。护国将军蔡锷逝世已近二十年,但他再造共和的功绩令人难以忘怀,又因湖南省当局的重视,蔡母王太夫人的葬礼格外隆重,备极哀荣。
王太夫人逝世后的第三天,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就发出通电,向各界报告王太夫人逝世情形,包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训练部总监唐生智,国民政府各部长,各绥靖公署,各省政府,南京、上海、北平、青岛、汉口各埠同乡会。同时,专电国民政府主席林森、行政院院长汪精卫、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报告蔡家极为贫困,请求从优颁给治丧费:
南京国民政府主席林、行政院长汪、各院院长钧鉴。蔡故上将锷之母王太夫人,于本年五月二日在长沙逝世,享寿七十有八。蔡故上将致力革命,功在国家,生前口不言钱,身后家无长物。拟恳垂念勋劳,从优颁给治丧费。是否有当,伏候钧裁。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叩支(四日)印。
贵阳蒋委员长钧鉴。蔡故上将锷之母王太夫人,于本年五月二日在长沙逝世,享寿七十有八。查黄故上将之母于十八年逝世,曾蒙国府颁发治丧费洋一万元。蔡故上将致力革命,功在国家,家庭状况至为贫困。拟恳钧座转电国府,从优颁给治丧费,以示垂念勋劳之至意。除电国府及行政院外,谨呈。职何键叩支(四日)印。
“曾蒙国府颁发治丧费洋一万元”,应该是何键没有摸清情况,其实是国府颁发五千元,省府配套五千元,此后对于蔡母也是同等标准。本省士绅对蔡母的葬礼也十分重视,推动省政府隆重筹办。此前,唐义彬、罗藩瀛、刘策成、赵恒、刘宝书等上书省政府坚称:“松坡先生再造共和,功在党国,太夫人诞斯伟人,为世阃范,饰终典礼,宜从优隆。”要求何键出面主持丧事,地方财政安排治丧费用。以上数人都担任过司长及以上的职务,为省内名望人士,而且要求契合何键的本意,自然容易促成事情。数日之后,省政府委员会召开常务会议,决定由省库安排治丧费五千元,并推举省政府主席何键主持丧事。随后成立营葬事务所,由何键担任所长,省政府秘书长易书竹担任主任,刘叔钦担任总务股主任,刘策成担任文书股主任,罗藩瀛担任招待股主任。可惜的是,蔡锷生前不治家产,蔡宅房屋狭小,各界前往祭奠者拥挤不堪,只好暂借中山堂举行各种丧礼。
治丧期间,各方唁电、挽联、诗词纷至沓来。林森亲笔题赞“精忠训子”四字邮寄来湘;汪精卫复电告知下拨治丧费五千元,并个人送赙仪一千元;蒋介石复电并送赙仪一千元。胡汉民、李宗仁、白崇禧、吴铁城、马鸿逵、张群、刘纪文、刘湘、刘峙、岳森、马超俊、吴忠信、吴思豫、姚琮、陈渠珍等均来电吊慰,吴思豫、岳森、陈渠珍等还送了数目不等的赙仪。来电的多是各省党政大员,或者军界人士,令时人刮目相看。其中最为特别的是白崇禧的唁电:
长沙何主席芸樵兄勋鉴,接诵支(四日)电,惊悉松坡先生母王太夫人仙逝。松坡先生功昭党国,弟复夙受教诲,蘧闻噩耗,痛悼殊深。除通知敝军袍泽曾受松坡先生教育者分致挽词外,恳兄代向蔡府敬致唁劳为感。弟白崇禧叩鱼(六日)袐印。
1904年蔡锷从日本士官学校回国后,担任过广西陆军小学堂总办,1907年冬白崇禧考入该校。一个是护国元勋,一个是地方军政大员,提起这段师生之谊,互相光大面子,诚为美事。函电都是通过何键转达,这次丧事既表现了他尊崇先贤的美意,也带来了扩大湖南影响、增加交情的好机会。
湖南省军政各界头面人物何键、曹典球、戴岳等均亲自到场致祭,现场非常隆重。湖南省执委会推定彭国钧委员前往致祭,并以省执委会名义准备了挽联和祭文。
挽联:
生儿为护党元勋,图像甘泉堪媲美;
终老著慈闱清德,倦看尘海此归神。
祭文:
政坛往昔,国运坎坷。英英令子,维护共和。夫惟哲母,实生伟人。功则盖世,名乃显亲。天之难谌,命不副德。以忧其家,而瘁于国。星沉上海,亦越廿年。墓生宿草,堂永灵萱。湘馆风清,起居慈阁。安而成化,俭以守约。宣文老福,春去堂堂。书传鸟使,驾返仙乡。女宗云亡,邦人同吊。彤管之华,风微斯耀。尚飨。
深受袁世凯知遇之恩但并不赞同帝制的段祺瑞,下台后潜心学佛,九·一八事变后拒绝日本人拉拢,从天津移居上海,隐居闹市不问世事。段祺瑞和蔡锷对共和政体的认同有较多一致,也闻讯寄来了挽联,被人称扬新颖贴切:“此母不凡,在蓬门设肆之中,有广厦万间之概;其儿可敬,当篝火鸣狐之会,奋博浪一击之威。”
葬礼仪式持续了一个多月,6月8日王太夫人的灵柩终于起运,用汽车回邵阳县原籍安葬。省政府主席何键等亲自执绋,并派出军警指挥,长沙城里一路送葬的有九千余人,沿途商店放鞭炮致哀。
在蔡锷人格和功业的感召下,这场葬礼参与者众多,隆重热闹,蔡家的荣誉达到了蔡锷故后的最高点。又六年以后,蔡锷夫人刘侠贞在桂林病逝,只在《新华日报》有十几个字的简讯,虽然有国难期间的影响,但实际上已無法恢复如此高的关注度了。蔡母王夫人的葬礼隆重,可是蔡家人的参与度并不高。只有胡汉民、吴忠信的两封唁电托何键转达蔡家孙辈蔡泽端,其他蔡锷的兄弟、蔡家孙辈以及宗族未见在报端露面,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蔡锷将军的成就离不开时代、环境和家风,离不开良师益友,离不开使命担当和自我期许。智慧、品格、气魄和能力无法通过遗传继承,家庭教育和自我修炼的课题值得我们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