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张爱玲1951-1952年在上海连载了中篇小说《小艾》。当然不是她最佳的作品,但是,在也写作的人看来,就触目惊心:很明显能看出其中哪些细节打动了作者本人的心,哪些是“硬写的”。
故事讲的是旧时代女佣小艾变成新社会里上海市民的过程。这样的人物命运,很可以套到“解放”“寻找自我”“从旧变新”这些大叙述里去。但在小说中,作者写大多数跟故事发展有关的细节时,不甚用心思,没感情,自己逼自己。
像“尤其因为是小艾,五太太心里恨她,所以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情,都觉得有些憎恶”,这种句子,就是提纲性质的,作者没感情去发展它,又要把故事填上,让它进展。《小艾》里不少这样的填充物。又像“其实五太太生平最赞成自由恋爱,不但赞成,而且鼓励,也是因为自己被旧式婚姻害苦了,所以对于下一代的青年总是希望他们有情人都成眷属”。或者“小艾听了,也觉得有些怆然。虽然五太太过去待她并不好,她总觉得五太太其实也很可怜”。这样的句子,则几乎是随便写的,懒得再去揣测人物的内心了。
而张爱玲擅长的,是那些关于天气,关于空间,关于夜里男人离开时脸上清冷的牙膏气味,关于男人长久没有信来的时候自己“凄凉恐怖和绝望”的心情,关于抗战胜利以后知道他活着,可买不到船票回来,那一年的等待反而最心焦,“因为觉得冤枉”,关于跳神的女人反而比医生让小艾亲近,“不像医生那样的给她自卑感。这些人都是骗取穷人的血汗钱骗取惯了的,再小的数目他们也并不轻视,倒不像一般医生,给穷人看病总像是施舍,一副施主的面孔”,这一类的观察和想象。这些是张爱玲的本分。她本来就是个心理和社会关系的观察家。到中后期作品里,对阶层关系,尤其是在人物命运跌宕下,原本就认识的人物之间“关系”和社会地位的变化,她的观察越来越细致了,对话也越来越好,不再会出现早期《红玫瑰和白玫瑰》里“那么你爱他吗”这种电影台词式的对话。
读者通常把情事、家世作为理解张爱玲其人命运的主要线索。不过,她中晚年作品里,是越来越不关心爱情、越来越质疑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了。不是不写,而是把爱情/理解看作不得不收藏的一块琥珀,看作逝去的好光景——就像青春、美貌、少女之间的友谊、相互倾倒与彼此相信。而流亡、好光景的凋零,则是最响亮和持久的人生旋律。
那种想要被爱、被理解的热望,消减了。
小艾和冯金槐的爱情,张爱玲显然是不喜欢;她笔下这个婢女和这个工人都是很干瘪的,尤其工人,人是很好,好得纯然,是没心境,缺乏行动的偶然性和细微,也没历史的;老爷则活色生香多了,坏,复杂,受缺点和历史的控制,有时候却又有点自主性——这就是很像样的一辈子了。
但小艾和冯金槐,那种小儿女姿态就是我觉得的爱情了,其实近似一种兄妹知遇之情。热情不是它主要的成分。读着让人憧憬。
《小艾》上世纪50年代初在上海报纸上连载时,用的是张爱玲的笔名“梁京”。1986年,张爱玲研究专家陈子善教授查旧报发现了,重新发表出来。张爱玲自己说,有点讨厌《小艾》,上世纪80年代前也未把它收入合集。
“我非常不喜欢《小艾》。友人说缺少故事性,说得很对。原来的故事是为另一婢女(宠妾的)被奸污怀孕,被妾发现后毒打囚禁,生下孩子抚为己出,将她卖到妓院,不知所终。妾失宠后,儿子归五太太养大,但是他憎恨她,因为她对妾不记仇,还对她很好。五太太的婢女小艾比他小七八岁,同是苦闷郁结的青少年,她一度向他挑逗,但是两人止于绕室追逐。她婚后像美国畅销小说的新移民一样努力想发财。”
她心里“原来的故事”,如果比《小艾》更好,也是因为其中有个张爱玲可以写好的旧家庭世家子的形象——有追逐和挑逗,热情和淹灭,发财梦,不是婢女和工人的一派诚恳,体力劳动者家庭中的照顾和苦熬跟等待,背着米去跑单帮,靠“熬”才能过下去的生活。
《小艾》也可以被称为是一种《使女的故事》,女佣的孩子交付给正房太太——由制度去分配女人,分配子宫,分配生育资源,从卵子到荤菜。张爱玲对这个似乎没有太大的痛感,写起来不起劲。她写所谓“统治阶级”的以及统治阶级边缘的那种模模糊糊的麻木的压抑则更起劲一点。故事也蛮像《为奴隶的母亲》的另一个角度的讲法,柔石虽然也是对谁都同情,但他的恨是对着太太、对着女工那酗酒而凶恶的丈夫的,他的同情是对着女工的。张爱玲的带着讽刺和穿透力的同情是对着太太的,那种被他人身上的生命力激起来的好奇心是朝向灵活的老妈子和俏丽生动的姨太太的。
这也像《雷峰塔》里她写的,幼年见到两个青年倌人被带到家里来,“两人笑着,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彼此的镯子,比较两人的戒指。两人都是粉团脸,水钻淡湖色缎子,貂毛滚边紧身短袄,底下是宽脚裤。依偎的样子像是从小一齐长大,仿佛耠灯座上的两尊玉人,头上泛着光。她没见过这么可爱的人。偶而她们才低声说句话,咯咯笑几声”。
这样可爱,俏丽,活泼,仿佛是公馆气氛的反面。无论她如何了解现实,不时在其他地方写到这样女人的命运,下堂,秃头,辗转,有的攒了钱,有的没有,她也真是喜歡和爱慕她们,以凯蒂看安娜·卡列尼娜的惊慕和服从,以亨利·詹姆斯的小女孩梅茜看成人世界的带着一点厌恶的吸引力跟惶恐。说到最后,她毕竟不相信大家一齐得到自由的可能性。在她眼中,这些灵活婉转的女人是仅有的胜利者,即便下堂和秃头,也是能超越必死的公馆世界、逃脱那些将四处找钱并当叛徒的男人、逃脱那些抽大烟的颓靡的少爷与无望的女人的唯一类型的人类。世间仅有这些容放生命力的器皿了——虽然她不会用“希望”这样的词,虽然她一定要写这些姨太太生不出孩子。
另外有个此前想不到的历史细节,被张爱玲写得干涩,但非常好笑。是国民党守上海没有守住,很快便告解放:“那是蒋匪帮在上海的最后一个春天,五月里就解放了。楼底下孙家上了国民党的当,以为他们在上海可以守三个月,买了许多咸鱼来囤着。在解放后,孙家连吃了几个月的咸鱼,吃得怨极了。”普普通通的小市民反动派今后生活里将有的无穷怨气,现在先落实成连吃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