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索
王子文忽然转过身,极为认真地问:“你觉得什么是好的表演?”
前一秒她还松弛地坐在椅子上,对着化妆室里那面巨大的镜子,用手指拨弄自己因拍摄结束而松懈下来的头发,简略地回答上一个问题。
“是打动人的表演吧?”
“不,”她的神情严肃起来,“打动人的表演太简单了。真正好的表演,是准确的表演。”
王子文不久前出演了电影《晴雅集》,扮演“芳月”公主。那是一个关于执念和爱情的复杂故事,在影片里,公主拥有不老不死之身,“因为不会老,不能死,换了很多身份,很多名字,遇见了很多人,都不记得了,连自己最初的名字也快不记得了。”念出这段台词时,公主的眼神空洞而孤独,遥远地望出去,却找不到一个落点,像是早已习惯了爱人和朋友都将消散的定局——那是一种无望的神情。在王子文的演绎下,观众知道,无尽的生命与青春,对公主而言不过是一种诅咒。
在电影中,公主为了守住秘密,几百年里变换了无数个身份,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可是在往日的爱人忠行眼中,她只是芳月,她只是她自己,“我永远记得你的名字,芳月。请你也一定不要忘了。”
在一场和爱人的离别戏里,王子文足足哭了11个小时。导演喊“咔”之后,她仍然难以平复,深陷其中。
对于王子文来说,这场感动无数观众的哭戏,并非是整个拍摄过程里最难的部分。实际上,“任何一场戏,你要想把它演好都很难,没有简单的戏。”是吗?“如果这场戏就是拿水、倒垃圾,你觉得好演吗?”王子文反问我。“最简单的戏,往往是最难演的,而能打动人的哭戏其实演起来没那么困难,演员只需要投入情感就行了。”比起打动人心的演技,她更倾向于将“准确”奉为圭臬。“我演得准确,我传递的信息量足够,观众才能感受到我在做什么。真正好的演员不光要演准确,还要演到出乎意料的准确。”
《动物管理局》《唐山大地震》《欢乐颂》《温柔壳》……回顾王子文过往的作品,可以发现她涉猎的题材很广你既能从她身上看到职场女性的身影,也能看到边缘人物的艰难爱情,显然她热衷于尝试不同的角色。前不久,她参与拍摄的《了不起的儿科医生》在卫视播出,这是她以前从未演绎过的角色。
在接拍电视剧《了不起的儿科医生》时,王子文发现,虽然市场上医疗剧数量不少,但是鲜有以儿科医生为题材的内容。和其他医生相比,儿科医生的数量堪称稀缺,在一些国家,这个职业甚至已经消失了。她观察到,同样是医生,儿科医生的工作要难得多。比起成年病人,儿科医生接诊的病人更为棘手:孩子器官太小,手术难度更大;表达能力远远低于成年人,难以诊断病情。同时,他们的收入比其他医生更低,因此很多人都不愿意做儿科医生,在中国,这个群体也越来越少。王子文希望能为儿科医生这个行业做点什么,“让更多人关注到他们”。
在拍摄前,王子文去医院“实习”了半个月,每天跟着儿科医生去门诊上班、开会,听他们讲诊室里发生的故事。
“好多事情非常感人,超出了我的想象。”王子文記得,有个孩子心跳已经停止,医生一直为他做心肺复苏,累得不行,但抢救了很久也没起作用。孩子妈妈在旁边看着,觉得肯定醒不过来了。她掏出一件孩子曾穿过的小棉袄,问医生:“能不能给他穿上?”医生看到这件小衣服后,瞬时崩溃了,又坚持做起了心肺复苏。“可能这些事情完全超出我们的正常理解范围之内,”王子文轻轻摇头,“但是这孩子最后就是活过来了,奇迹般地活过来。不可思议,我们都不敢把这个情节往戏里加。”
目睹医生们为小小的孩子做手术时,王子文特别难过。她向来是敏感的演员,对周边的人和事容易产生共情。“有些小孩生出来就有癌症。这么小就要承受这么沉重的事情,我真的很难过。但孩子无论怎么样,爸爸妈妈都想要救他。”
在儿科诊室里,王子文看到了生死离别,“但是里面也有特别多的爱”。在儿科医院,医生们会把所有被遗弃的孩子集中在一个名为“彩虹”的房间,他们愿意做孩子的新爸爸和新妈妈。“来自社会各个地方的人捐奶粉、捐钱,什么都有。那个故事真的比我们戏里写的精彩太多了。”王子文说。
在《了不起的儿科医生》中,她总结自己扮演的角色焦佳人“是个发光发热的小太阳”。但她话锋一转,“我觉得好得有点不现实。”她有点存疑,“我觉得她首先应该是一个人,其次才是一个医生。”但焦佳人太好了,在每一集里都是积极向上、正能量的样子,什么都不怕,也从来没有灰暗的时候。王子文觉得奇怪,“正常人没有这样的,人也会胆小,会退”,尤其是处在医院这个生离死别频发的地带。她不信服这个完美的角色,和编剧沟通。“我个人觉得,佳人身上应该再多一些正常人的状态”,“她一定要有性格缺陷,这样的人才可爱,才真实。”
因此,她特别喜欢在《欢乐颂》里演的角色曲筱绡,她身上有一大堆的问题,跋扈、任性、直言快语,但王子文在演的过程中,一点都没弱化或掩饰她身上的问题,“我甚至把她的缺点放大了去演。这些尖锐的、不好的部分会让她身上好的那一部分显得更好。要是演的这个人哪儿都好得不得了,那这个人得多讨厌。”
“真的,一定要犯错,”王子文眼神笃定地说,“不然这个人太无趣了。”她觉得一个人不完美才有可能是个善良的人,“如果一个人全都好,那他一定是个坏人。”她的说法让在场的人忍不住发笑。或许,这是王子文更愿意阐释复杂角色,而非脸谱化角色的原因。
“那得多无聊啊。”
王子文又用这个答案回答了问题。
一个完美的角色很无聊,她总是选择去触碰更复杂的角色。呆在舒适区里过往复的生活也无聊,她要去学潜水、滑雪、参加综艺。现在,她告诉我,“只有快乐的人生,那得多无聊。”
在很多采访里,王子文都坦陈自己是一个敏感的人。敏感会让她更容易痛苦,但对演员这个职业来说,敏感是有益的。“因为敏感,我能捕捉到的情绪更丰富,传递的情感也会更丰富。”王子文爱自己的敏感,即便敏感会给她带来痛苦。“痛苦是多么深刻的一个感受”,她说起痛苦,像是在谈论一种天赋和馈赠,“多么深刻的一个感受”。
可是,也许钝感可以让你更快乐更幸福呢?
“人活着难道就只是为了快乐吗?”她偏着头问,“你是要感受更丰富的情绪,而不只是快乐。上帝给了你七情六欲,为什么你只接受快乐这件事?”前辈宋丹丹曾告诉她,“你在感觉到快乐的时候,是离上帝最遥远的时候,你在感觉到痛苦的时候,是离上帝最近的时候”,她深以为然。
漫长的岁月过去,王子文越来越了解自己。她将储存在身体记忆里曾刻意回避的密而不发的童年痛苦重新拿出来,拭去灰尘,晾在阳光底下,不再将它们束之高阁。“小时候我故意逃避它们,但是它们并没有在我身上消失,我现在愿意去面对它们,因为我觉得自己强大了。”她愿意在《女儿们的男朋友》和《谈心社》等节目里聊童年创伤,诚实面对自己身上的每一部分。
想到过去的自己,她说:“小的时候根本不接受任何人的否定,觉得自己什么都好。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变得敢于承认自己的问题了,敢于面对自己,想努力變得更好,成为我理想中的那个人。”但是到了今天,她发现,应该接受自己的全部,包括身上存在的缺点。“我不爱自己,我的性格有时很急躁,我自私,有时也撒谎,甚至会势利眼。这些都是我觉得不好的东西,我也会给自己讲一堆大道理。但是它们就是发生在我身上了。我应该爱我身上那些我不喜欢的部分,为什么一定要改变它呢?如果做到了这一点,我可能会更有自信。”
王子文学着接受自己的一切,同时也对别人的缺点更加宽容。她逐渐明白,有时强迫自己改变,会陷入更深的痛苦。“有的地方就是改不了,要接受自己就这副德行。我也没期望让所有人都喜欢我,接受我,看懂我。要是让所有人都喜欢你,那这人得普通成什么样?”
说完,她起身离开座椅,带着她身上全部的光彩和晦暗——一个完整的自己,走出了化妆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