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尾
那天,情况倒也没想象的那样糟。照约定时间,我们还是凑起了一支稀稀拉拉的队伍,尽管九人里已有五个不是文学社的人。
之前我看情势不妙,问周琰想不想跟我们一块去春游。是,我得承认,我说的是“春游”。于是他又叫上了两个外校的朋友,高个儿叫“玳瑁”,很帅,有点像十八岁的高仓健,像块细嫩的白巧克力,浑身冒着奶油香味儿。当然,女孩不会像我这样思考问题。不晓得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绰号,他并不戴眼镜,也不是近视眼;另一个瘦得有点佝偻的“草鸡”,却偏偏是戴着眼镜的,还是黑框。
黄涵则叫上了隔壁三(四)班的陈鹃——也就是周琰那个班。这两个姑娘,总是不丁对,唇枪舌剑,但某些时候呢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女人啊,谁搞得清楚?不過她们有一点是相似的,就是特别爱显摆。要不怎么都是文艺委员?
小庄也跟来了,他自个儿摸来的。这我真没想到。我当然晓得他是因为陈鹃。说实话,他到底喜欢陈娟什么、到什么程度,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能说,他一脚踏空,就陷在那个被称为“爱情”的冰窟里。是冰窟而不是蜜糖罐。很多人都有类似经历,在年轻时,往往没有理由地爱上一个人,或是无端就恨上哪个人。这事儿简直没法解释。
小庄的那种爱——如果那也可以称得上是爱的话——就是这样。
那天,我们下夜自习回家,小庄递过来一支不知谁给的芙蓉烟(他自己从来不抽,一是嫌恶尼古丁臭;二是这玩意臭气熏天不说竟然还要花钱),给我点上就开始滔滔不绝。他的话题永远只有一个:陈娟。我真后悔接了这支烟。每次都是如此。话说回来,谁让我自个儿的烟总是不够抽呢?
有那么一段时间了,我最头痛的,就是听到他谈起陈娟。他一提到她就没完没了。小庄还喜欢干的另一件事,就是生拉硬拽让我去他家过夜——那样,他就有充足的时间,充分的理由,方便他更深入、更彻底地跟我讨论他跟陈娟之间一切鸡毛蒜皮的鸟事,不是陈娟今天跟他说了几句什么话,就是陈娟上课的时候突然回头瞟了他一眼,或者是陈娟吃了他买来的早点,再或者陈娟给他回了一张纸条……就这些破事,却总是翻来覆去、没个尽头地让我在里面找线索,找痕迹,找出其间究竟蕴涵着何样的意味和含义。如果分析的结果是积极的,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异常;如果结果是不利的,马上他就开始嗟伤又自卑。偏偏,陈娟又喜欢把自个打扮得像个文艺女青年,就爱整那一套模棱两可的东西,用现在的词,就是“暧昧”——尤其是她的举止,动作,眼神,甚至是回给小庄的那一鳞半爪的句子,时而深奥,时而忧伤,扑朔迷离,特像算命先生“父在母先亡”那种卦辞,你正看也行,反看也行。说不是吧,又像是;说是吧,也不是。更弄不清她是在哪本书上抄的,还是自己写的。有时连我也判断不出,她到底要说什么。可小庄请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帮他逐字逐句地分析,这个眼神里、那两句话里,究竟暗藏着什么玄机,然后不厌其烦让我像个占卜师一样,蒙着眼给他推测所谓的“微妙之处”。尽管我努力帮他出主意,写情书,鼓励他这样那样,但我心底知道,这一切都是无用的。没用。
我心烦意乱抽完他的那支烟,忍不住打断那些不实的赞美(至少对我是如此),假装漫不经心地评价(其实是好心提示他),陈娟长得还可以,但腿太肥了。他马上不高兴了,一张脸瞬间垮下来(他很少跟我这样)。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追问说,你难道不觉得?他依旧黑着脸,沉默几秒后说,其实,我从来就没敢盯着她下半身看……妈呀!这让我头皮发麻!
这事我不久就跟周琰讲了。他听了,眉头紧皱起来。我们三个是好朋友,虽然我跟周琰更亲密一些。总之,我是那个信息枢纽站。现在的麻烦是,小庄发狂地迷上了陈娟,但陈娟却暗中勾搭着周琰——一下夜自习就在校门堵截他。但这些,小庄是完全不知道的,再说,谁又好告诉他呢?
你们不知道的是,小庄心眼小。小到什么程度?有一回,他急吼吼地去球场找我们,说要捶一个同学,我跟周琰一块去了。他上前一脚,把老实巴交的住读生刘杰踹在地上。事后我们问怎么回事,你猜他是怎么说的?原来,下课后刘杰摸出一把口琴吹,如泣如诉挺好听的,陈娟说也想学,刘杰于是把口琴递给她,现教现学起来,总之,一把口琴轮流在他们的嘴边吹来吹去,恰好被小庄看见了。
啊,就为这个?!我跟周琰面面相觑。
小庄鼓着眼,余怒未消,那你说还要怎样?这还不够啊?
他妈的,这种情况,你要出气,也应该是找陈娟才对呀!当然这种话我们谁也不会说出来。可正是从这次开始,我对他有看法了,刻意跟他疏远。但他仍旧继续缠着我,要我给他分析“案情”。我再也不耐烦帮他分析下去了。伤脑筋的是,我又不能把陈娟的情况告诉他。他疯了。一个外国诗人说,爱让人盲目,爱让人疯癫。原来我还以为这是说疯话呢。
但目前这种情况下,我没法阻止小庄突然加入。我主持的汉江文学社,在我接手两年里遭到了校方的大力抵制——尤其这次,冲突已经明朗化了。
值得一说的是,那是一九九二年。我们好不容易混到高三下学期,刚开学,多少也有点久违的兴奋,再加上大家心知接下来将要苦熬的是什么日子,于是文学社几个核心成员——主要是我、黄涵、尹英雄三个人——上课递纸条开会时,突发奇想,决定要操办一场“大活动”。
怎么搞呢?我们整整一天都在递纸条。最后,黄涵提议,干脆搞一次“汉江诗会”。这个主意得到了一致赞成——尤其是我,作为汉江文学社的社长,居然连汉江都没见过。其间,副社长尹英雄提出——就像他写诗的一贯风格,习惯把事情预先考虑得比较悲观——我们的活动能否获批?我一般不操心这些问题。去他的,我们自己爱上哪就上哪啊,要谁批?
活动告示贴得满墙都是。每天都有报名的人,高一新生尤其多。但正如尹英雄忧虑的那样,临到出发前两天,已报名的六七十人均被各自的班主任及时阻截了。用学校的官方语言就是:一场后果极为严重的危险集会被成功地消弭于无形。
我们几个偏偏要从学校大门出发。推着自行车,齐刷刷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说来好笑,我们计划了那么久,却根本没想过汉江在哪个方向,更不知道那条江究竟离城区有多少公里,骑自行车需要多长时间。出校门那刻,大家望着眼前的公路,一脸茫然。
周琰刷地从我身边飞驰过去,很漂亮的一个姿势,风把他的衣角都带得飘起来了。我们便跟着他一阵狂飙。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是知道路在哪,而是想借机避开陈娟。尹英雄温柔地陪着王艳,他们恋爱了——这是公开的秘密。草鸡紧紧追赶着黄涵,像一个索爱的儿童。至于陈娟,无奈地坐在小庄的车后座上。小庄比我们都累,但他是最快乐的。
我们一直骑,一直骑,骑得精疲力尽。
总体来说,路程是快乐的——当我们在盲目地寻找一条从未见过的江流之时,那种隐约的、并不确实的目标感给我們极大的期望和好奇,虽然我两条胯都在打颤。
我们一边走一边打听,沿着接官路,过了一座桥,到了一个叫作新堰的市集,又一直骑到岳家口——显然,这条弯弯绕绕的线路跟我们出发时打听到的方向已是南辕北辙。但这个镇子还真有一条江,还真就是汉江。
只是,这条江跟我在电视上看见的长江不太一样。也许我是把对海的想象套用在江上了,这条汉江只不过比县河稍微宽那么一点,浑浊一点,也没有什么想象里“哗哗”的声音,甚至连浪都没有。但是,能够自己找到汉江,我们还是很兴奋,好像见到它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尽管只有寥寥几人,诗会照常举行,还分发了油印刊物《汉江潮》。可以想象,诗朗诵不会持续太久,主要是起哄的人占了上风。文学是这世上顶顶虚荣的事业,没有听众,也就没了动力。于是,诗会迅速被疯狂留影取代——我发现,没有哪一首诗能抵得上一张胶卷,照相才是今天最好的节目。
黄涵用自己的海鸥相机给大家拍照。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只要面对镜头,我们中无论哪个人马上就会迅速改换面容,变得一脸深沉。黄涵几次拉我合影,都被我巧妙地推托了。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理解为什么对她产生不了爱意,就像我不理解小庄对陈娟的感情那样。
他们忙着摆弄造型。我望着滚滚的汉江,诗兴大发,捡了根树枝在沙滩上写字。小庄突然走过来,低着头,也用脚尖在沙砾里拨弄着——一团晦暗不明的图案。
你说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突然问我。
什么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
陈娟啊,她又不高兴了,话也不说,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小庄有些茫然,还有点忧伤。我立即就明白怎么回事,但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小庄很隐晦地问我,她是不是……跟周琰有什么?
你听说什么了呀?我装糊涂。
他沉重地摇摇头,你看不出来吗,陈娟总盯着周琰看。
我没注意,要不喊周琰来问问?
这种事情,我……哪里好说。
他看着我的眼神却充满期待。我明白了,他是想让我去找周琰谈。我也觉得这是个机会,两人摊开说说,未必不是好事。
我走过去,在周琰身后说,小庄可能晓得你跟陈娟的事了。
周琰霍然回头,他晓得了?
我苦笑,你们那个事——他肯定不知道,他可能晓得了陈娟对你有意思。
哦……周琰的表情松弛下来。一个月前,周琰跟陈娟在东湖耍了一夜,是陈娟生拉硬拽把他带去的。在一棵柳树下,主动亲了他,然后把眼睛一直闭起,不动。他不晓得什么意思。挨到下半夜,他才终于抖索着把手伸了进去。睡个屁,他啧啧对我说,你不晓得,好湿啊——这要是被小庄晓得了,还不要死人翻船?
我跟周琰说,反正你对陈娟也没意思,要不就当面跟他说清楚——你也晓得他那个人,疑神疑鬼,小肚鸡肠的。
他果断地说,好,我去跟他说。
周琰走向小庄说,你不要多心。
小庄意识到周琰要说什么了,面色马上变得严肃起来。
你尽可把一万颗心放在肚子里,我不喜欢陈娟,更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跟自己哥们搞得像仇人。
小庄的脸马上就红了,意思他还是懂的。但更重要的是,周琰的承诺——总算让他最大的担忧烟消云散了。
哎呀,都是我的错。我晓得,晓得!小庄高兴得语无伦次,好像已经把陈娟抱在怀里了。
我也安心了,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打架,没撕破脸。不过,我也注意到了,就在他们“谈判”时,陈娟一直充满疑虑地瞟着他们。
陌生的沙滩上,除了江水、岩石、绿油油的植物和我们,再无其他。大家都欢快得好像没考虑过时间,没人提起说“太晚了,我们回去吧”,而是兴致勃勃地说要搞黄昏野炊,周琰说最好去找老乡借两头牛来,引来大家阵阵笑声。黄涵提议用篝火做晚饭,女孩儿在哪里都不会丧失浪漫。我建议裸泳。就像澡堂子那样,一边是男宾区,一边是女宾区——互不打扰。这个建议把所有人都逗疯了。
最后,大家还是衣冠楚楚地下水了。女孩儿是穿长裤下水的,除了陈娟,她说自己是旱鸭子。黄涵在我耳边小声哼哼,她穿了连衣裙。我不解,穿裙子正好呀。黄涵嘴角一别,那样不就都看到了——腿那么粗!
周琰泡在水里,我看见陈娟悄悄摸过去,撒娇地问,你跟小庄,你俩刚才说什么悄悄话?周琰很冷淡,关你什么事。陈娟一愣,脸涨红了。她能意会到——他们之间达成了一个什么协议。
毕竟不是夏天了,我们扑腾了几下,就当在汉江里做了个记号,陆续就上岸。小庄因为情绪空前高涨,不停在水中变换着动作。当然,这种表演是想给一个人看的,偏偏这位观众根本就不曾注意他。
上岸后,我们终于感到深深的饿意,篝火晚餐的提案再次被提出。做饭和吃饭都很简单,问题在于,这得需要人跑腿,这块沙滩,离集市较远,来回这么一趟,少说也要三四十分钟。
陈娟站在岸边,朝小庄嚷,让他去跑一趟,买点东西回来。她的语气并不温柔,小庄却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水面,囫囵套了衣裳,一个漂亮的劈叉翻上自行车,不见了影。
晚餐有望了,大家暂时忘记了肠胃。黄涵跳起了自编自导的单人舞《抓泥鳅》。完后把陈娟推出来,让她表演独唱。老实说,陈娟的民歌还真唱得不错,大家掌声激烈。
周琰突然说,让玳瑁唱嘛。玳瑁假意推托几下,就开始表演了。他唱的是张国荣的《沉默是金》——在没有卡拉OK的年代,他在汉江边上的歌声给了我足够的印象,首先,唱的是粤语,非常标准;其次,他的声线跟张国荣很像,太像了。可惜他没赶上时候,要不也是一个优秀的快乐男生。
天快黑时,小庄终于回来了。
这时我发现,陈娟不见了。
玳瑁也不见了。
猛然,我记起刚才玳瑁唱歌时陈娟看着他的眼神。见鬼了,我下意识远眺沙滩尽头的密林。
我们分头去找。周琰跟草鸡去了左边,小庄往右边方向寻找,尹英雄小两口依偎着,有说有笑地尾随在后,黄涵则一直紧紧跟着我,进了防护林。我们扯起喉咙叫了几声。没反应,于是我们接着往深处走。突然,黄涵掐了一下我的胳膊,疼得我直叫唤,你干嘛呀!她娇哼哼地说,人家……要方便。我看了看,十几米处有棵幽深的大树,说,那你去那边,我帮你看着。她嗯了一声,脸红耳赤,一扭一扭转到老槐树背后。我掏出烟,送了一支放在嘴边,火柴划拉几次都点不着,林子里风大。我转了个方向,正对风向,双手合拢,正要划火柴,突然听到前面有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我警觉地躲在树后,隐隐约约看去,似乎是一对小情人在缠绵。定睛再看,虽然隔得较远,但还是看到玳瑁左手兜着陈娟,另一只手则在她身上游走。陈娟在他怀里,脸庞高高地扬着,在黄昏树林的薄雾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美感。
正看着,黄涵在身后拍了下我的肩膀,小声问,偷窥什么呢?
我用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她小点声音。是陈娟跟玳瑁。
啊!她捂住嘴,表情却极为兴奋,真的?
他们速度还快唷,这么快就搞到一起了,我指着斜前方——两个影子纠缠得更紧密了。
黄涵此刻却显得理性起来,在我耳边说,说不定是做戏呐。
做给谁?我问。
还有谁,周琰呗。
她看上周琰什么了?我不理解,周琰对她爱理不理,她却爱得发狂。小庄对她那么好,她却一点都不放心上,有病吧?
这你就不懂了,黄涵说,送上门的多没意思呀。
那她为什么不干脆跟小庄明说呢?我很反感。
傻瓜,女孩都是这样,你们男的不也一样吗?
看着她那种哀怨的眼神,我赶紧转换频道,看他们,看他们。
玳瑁的手臂很温柔地挽着她的腰部。江边的寒意是有点浓了,树林里突然传出一声怪笑——那是小庄标志性的笑声,一种说不出感受的不阴不阳的笑声。
完了,要出事!以小庄的脾气,和他充沛的体能,我立即就想到,玳瑁那一头乌发的漂亮脑壳今晚可能要包上纱布了。
我立刻跑过去,看见玳瑁已经站起身,试图跟小庄解释什么。我们紧张地盯着小庄——他的手弯向背后,好像摸刀子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小庄掏出一把刀子,刺向陈娟的腹部,然后,陈娟就像一张纸那样扑倒在地。
小庄并没扑向玳瑁,也没抽出什么刀子,而是扑通跪在陈娟脚边。玳瑁趁机闪到周琰身边躲起来。陈娟木然地站在原地。
我们不知能说什么,又不好避开。
小庄忧伤地说,你知道我多喜欢你吗?
陈娟不说话,把眼神投向远处。
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小庄重复了一遍。
她沉默少顷,突然爆发了一样,朝他吼道,你喜欢我是你的事,我又不喜欢你!
说完陈娟转身朝背后的公路走去。小庄怔怔地站了半秒,推上自行车跟上去。陈娟严厉地制止,别跟着我。
他们一前一后走上公路。在拱桥上,陈娟停下步子,靠着栏杆,盯着小庄,眼神凄厉。小庄叹了口气,失魂落魄地握着车把,好像在思考什么。
但陈娟看都不愿看他。
小庄点点头,好像在说,我知道了。突然,小庄侧身朝我们露出笑脸,接着温柔地对她说,陈娟,我今天就让你看看,看看还有谁像我这样对你!
毫无防备地,我们看着他背向大家,慢悠悠跨上车,踩着踏板,链条咔咔转动起来。他缓慢地,缓慢地骑着,猛然在脚下加力,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以高速的马力朝拱桥尽头斜刺出去,扑通一声!
那惨烈的声响至今犹在耳边。
春节假期,我拖家带口回了一趟老家。妻子看老父亲总是捧着个塑料的热水袋,心生恻隐,拉着我去给他买个电暖壶,顺便也置办些年货。我带她去了趟子街,这里日杂商品多。
妻子在门市里跟老板讨价还价。我百无聊赖,沿着街道向河边走。我看见了小庄——也是出奇,差不多二十多年没见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坐在一间门店前,眯着狭细的眼,笑嘻嘻地跟一个女主顾论价。倾着大半个身子,伸出右手,将手里的包装袋递给付账的顾客,另一只手牢牢地摁住椅沿。那是轮椅。
一股没来由的力量突然使我收住脚。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也许没有,在我的记忆里他有些近视,只是从不愿意戴上眼镜,确实,他是这种人,石头一样的人。我匆匆回家,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推着我走。在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清楚自己正在经历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好像能看得很远,其实不是,未来之所以神秘就是我们并不可能真的洞悉一切,哪怕是你已经历的“过去”,有些事情你也永远得不到如实的答案。
就像那个久远但如此清晰的黄昏。
小庄骑着自行车从桥上冲下去,等我们在黝黑的水沟里找到他,已经昏迷了。我们紧急将他送往医院急救。啊,那个狼狈的夜晚!
后果是显而易见的。除两位外校生,其余的人都得到了相应的惩罚:尹英雄失恋了——这个意外事件使他們的秘密恋情曝光,王艳被迫转学,他为此整天失魂落魄,诗也写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伤感,自然的,他落榜了,接着就失踪了。许多年后我才知道,他转到了别的城市复读,考入一所师范学院,据说现在沿海某小城任政府副秘书长,偶尔我在一些报刊上看到他的散文和诗,那种青春抒情性仍在他灵魂里停歇着,一如惯性本身。黄涵和陈娟作为组织者,被记了大过,她们没考上大学,不过这本来就没有悬念。黄涵进了保险公司;陈娟说是去了歌舞团,当然不是演员,而是财会之类的后勤,听说她越长越胖——这我相信。总之,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们。玳瑁当了医生,多年后,有人说他因偷窃去坐牢了。我想不通,他家庭优渥,自己又是医生,并不缺钱啊,为什么呢?我倒是见过草鸡一次,前几年他来重庆进修,我们聚了一次,他现在是放射科的资深医师。周琰?他退学了,借钱买了辆双排座货车跑运输,后来弄了很大一块地建造了一座休闲游乐园,不过听说并不挣钱。至于我,被勒令退学后,浑浑噩噩好一阵子,什么生意都干过,但做什么都不成,只好背着一屁股债出门打工去了。服装厂,塑料厂,机械厂或者灯具厂……几年后,因为在报纸上发了一些诗歌和随笔而得到一位编辑的赏识——十六年来,我一直待在报社,你能想到的报社的各个工种我都干过。我还在写诗。
这晚,我一直睡不着。半夜了,我干脆爬起来,在阁楼的一堆旧物中翻找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张汉江春游时的集体照,也是唯一的一张合影。
照片上,小庄意气风发地站在我们身后,举着发达的二头肌,像是举着一对哑铃。那样清晰,国字脸,浓眉,小眼睛,塌鼻子。
责任编辑 木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