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咪
(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 上海 200234)
“肩并肩、脚跟脚、心连心、门对门”等是现代汉语中一种常用的表达方式。例如:
(1)因为有你们,梦想从来不曾遥远。弹指间,兄弟永远肩并肩。(微博)
(2)两支队伍脚跟脚,扁担又唱一支歌;红领章闪,红领巾飘,多象颗颗红心在闪烁……(《福建日报》1982年)
(3)四海心连心——加拿大情系中华抗非典义演侧记7日傍晚,华灯初上,加拿大卡尔顿大学剧场座无虚席。(《人民日报》2003年)
(4)以享受价廉物美的“门对门”接送服务,使现代都市人多了一种出行方式(《文汇报》2005年)
从字面意义上看,“肩并肩”表示两个人的肩膀并排同行;“脚跟脚”表示一只脚紧跟在另一只脚的后头;“心连心”表示两颗心连在一起;“门对门”表示门户相对。但在上述例句中,其实际意义跟字面意义并不一样,例(1)中的“肩并肩”比喻行动一致,共同努力;例(2)“脚跟脚”形容紧紧跟随或紧接某人的行动而行动;例(3)“心连心”比喻齐心协力;例(4)“门对门”比喻一条线式的服务。由上可知,字面意义作为源概念“肩膀与肩膀平齐”等与实际语义即目标概念“行动一致,共同努力”之间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利用一种事物代替另一种事物,用一种意义去代替另一种意义,主要突显特定具体源概念的个别特征。[1]
Goldberg(2006)指出,任何语言结构,只要形式或功能的某个方面不能从其组成部分或其他已知构式中严格预测出来,就可视为构式。即使是能够被完全预测出来的语言结构,只要有足够的出现频率,也可被视为构式。[2]“肩并肩”“脚跟脚”“心连心”“门对门”等在语言运用中的实际语义也正是如此,它们很显然不能从构成的成分简单相加得出构式的整体意义,所以“肩并肩”类的结构是一个典型的构式。我们将“肩并肩”这一类“名动名”构式码化为“N+V+N”的形式。
当然并不是所有“N+V+N”结构都有上述例句的非字面意义或者说隐喻意义,比如下面一些例句:
(5)那时,随意坐的情况不见了,我们站起来,肩并肩一排排坐好,前面的每一个空都被后面的一个人补上,直到每一排的人都满了,我们是一排排的拜神者。(扬·马特尔《少年Pi的奇幻漂流》)
(6)他们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穷山恶水的深山老沟,一代传一代,过的都是苦日子。(人民日报1989年)
(7)这儿都是货比货,名牌荟萃,互相竞争,价廉物美者胜。(人民日报1995年)
(8)很多人担心,鼓浪屿成为世界遗产以后会沦为一个旅游岛,人挤人、人看人。(人民日报2017年)
例(5)中的“肩并肩”表示肩膀平齐,一排坐着;例(6)中的“一代传一代”是指他们祖祖辈辈过的都是苦日子,由上一代人传给下一代人;例(7)中的“货比货”指货物之间相互比较;例(8)的“人挤人、人看人”表示游客很多,人与人之间相互拥挤。这4例“N+V+N”结构的语法意义都可以从其组成成分推导出来,虽然从形式上看与例句(1)-(4)无太大差别,尤其是例(1)与例(5)的“肩并肩”,例(1)中的“肩并肩”通过“肩膀与肩膀平齐”与“行动一致”两个概念整合在一起,形成隐喻,从而形成“行动一致,共同努力”的浮现意义,而例(5)中的“肩并肩”即为字面意义。本文重点讨论通过隐喻而形成的“N+V+N”构式。
在构式“N+V+N”中,V是构式的核心部件,起到连接两个N的作用;N是构式的必要部件,两个N为同一个名词。其中,“N+V+N”中的V和N都为变项,在一定范围内可自由替换,这就决定了该构式是一个意义丰富、范围较广的结构。
(一)构式中的“V”。根据《动词用法词典》,该词典收录动词1328个,可以进入该构式的动词较少,多为单音节,528个单音节动词中只有“挨、顶、对、拉、跟、靠”等可以进入该构式,其中,未收录但可以进入该构式的有“挽、贴、连、瞪、并、把”等,这些多是常用的单音节动词。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对这些动词的释义如下:
挨:靠近;紧接着。
顶:用头支撑。
对:朝着;向着。
拉:用力使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或跟着自己移动。
跟:在后面紧接着向同一方向行动。
靠:人坐着或站着时,让身体一部分重量由别人或物体支持着;倚靠。
连:连接。
并:两种或两种以上的事物平排着。
把:用手握住。
瞪:睁大眼睛注视。
以上动词虽有各自的含义,通过观察可发现,这些动词含有“使两物之间有联系、有接触”的意义。如:
(9)第二幕完了以后,方家兄弟象上战场的战士,肩并肩走上了台。(老舍《老舍长篇》)
(10)与大学教授讲课的方式比较起来,中学老师可算是手把手地教了,而且,讲课的速度也有着天壤之别。(《从普通女孩到银行家》)
(11)“我住谦德庄几十年,房小潮湿又阴暗,黑咕隆咚像地洞,从来不见阳光面。最是难熬三伏天,夜里睡觉气难喘,一院六户门对门,六个炉子(煤球炉)热死人……”(《人民日报》1996)
(12)比赛争夺得十分激烈。双方从一开始就寸步不让。中国队的张艳梅第一个出发,一马当先;韩国女将脚跟脚地滑行,紧追不舍。(《人民日报》1995)
(13)陈永贵回到昔阳县后,拉着贾进才上了松树坡,闲拉漫扯一气后,走到贾进才身后,和他背靠背紧紧靠在一起。(1994年报刊精选)
(14)祁老人,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力气去照应,不过还是挣扎着关心妞妞。最老的和最小的总是心连心的。(老舍《四世同堂》)
在以上例句中,例(9)“肩并肩”用肩膀平行一齐走上舞台,表示两个人走得很近;例(10)“手把手”表示“老师教授学生很用心,与学生较亲近”;例(11)“门对门”表示“两户人家的门对着,距离较近”;例(12)“脚跟脚”表示“韩国女将的脚步紧跟在张艳梅的后面,紧紧跟随”;例(13)“背靠背”表示“两个人的背部紧贴在一起”;例(14)“心连心”表示“老人和小孩两个人的心紧紧相连,彼此关心”。由此可见,在构式“N+V+N”中,“V”多为单音常用弱动作性动词,起到连接两个事物的作用,使两物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
(二)构式中的“N”。身体的接触、较短的距离等可以让人产生“紧密”感,如“肩膀”“手部”和“头部”等部位的接触及眼睛对视、门户相对等表近距离的“N”可以进入该构式。从语义关系上看,可以将“N”分为两类:
1.身体部位接触类:肩膀、脚跟、手、背、脸、胸、额。
2.两物相邻类:门、户、窗、刀、枪、货物。
“N+V+N”中的两个N是同一个名词,如“肩并肩”中的“肩”即“肩膀”,“眼对眼”中的“眼”即“眼睛”等,它们都选用了一个语素压缩进入“N+V+N”这个韵律结构,形成这类构式。构式语法认为任何构式都是一个整体范式,构式的意义不能单从构式中的任何一个部分简单地推导出来。[3]但是,“N”的“紧密感”这个特征对构式的构式义浮现起到了关键作用。
综上所述,构式“N+V+N”中的“V”多为单音常用弱动作性动词,含有“使两物之间有联系、有接触”的意义;“N”为身体部位接触类和两物相邻类名词。“V”与“N”相互影响、相互整合,使得构式“N+V+N”表达出“紧密联系”的意义。
(三)“N+V+N”构式义分析。
1.紧密相关性。相关性是指两个变量之间的关联程度。能够进入构式“N+V+N”的两个“N”多为身体部位接触类和两物相邻类名词,具有紧密的相关性,使得该类构式隐含着“联系”的意义,“紧密相关性”的意义因此得以浮现。
(15)亲爱的卡瓦,你在哪里呀?鲁罗斯老兄,咱们背靠背地跟他们干。大家全都回到“圈子”里来了,我们几个成了首领。(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城市与狗》)
(16)他在讲话中说:全国小朋友“手拉手”交朋友,可以使我们的少年儿童真切地了解中国的国情,看到自己肩上的重任,感受到帮助别人和得到别人帮助的快乐,看到团结起来可以办大事的力量,增强我们共和国未来主人的凝聚力。(1994年报刊精选)
例(15)中的说话人与受事者虽没有正面的接触,不正面跟他们干,但两者之间有密切的关系,“背靠背”指两个人的背部相互倚靠,没有正面相对,这里比喻不当着相关人的面(批评、揭发检举等);通过手部的接触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例(16)中的“手拉手”比喻团结互助,共同进步,“全国小朋友‘手拉手’”团结起来,增强凝聚力。由上面两个例子可以看出,“背靠背”“手拉手”等这类构式,不论事物间是否有直接正面的关系和接触,二者都有一种间接的联系,具有较紧密的关联。
2.强主观性。Lyons(1977)认为“主观性”指或多或少带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说话人在说话的同时还表明自己对所述时间或现象的评述,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4]例如:
(17)当夜三更以后,老人手把手地教他,直到四更多天,他才掌握了要领。(李文澄《努尔哈赤》)
(18)海绵替我做出来的满脸胡碴子,我们两个就活像鸦片铺里的哥儿们,脸贴脸地拍下了这张惺忪的照片。(蔡康永《有一天啊宝宝》)
(19)接着,十月二十七日,临泉县白庙镇王营村七十四位农民就在王洪超的带领下赶到北京。几乎是脚跟脚地,十月二十九日,临泉县田桥乡赵庄、黄庄、张楼四十六位上访农民也抵达北京。(中国农民调查)
例(17)中说话者置于句子主语之外的视角,对于老人“手把手”教授他掌握要领这一事件进行了评述,具有较强的主观性,站在第三人称视角对某种现象和事件进行评述,可以增强听话人对事件做出评价的可信度;例(18)中说话人对于两人脸贴脸拍照这一事件传达了自己认为二者距离很近、动作亲昵的主观情感;例(19)“脚跟脚”是说话人认为临泉县田桥乡的上访农民紧跟在临泉县白庙镇王营村的农民后面赶到北京,副词“几乎”隐含了说话人对这件事的认识并做出相关的评价和判断。
由此可见,说话人进行语言交际时,多多少少包含了叙述者的主观态度,我们可以从说话人的视角、说话人的情感和说话人的认识三个方面对构式“N+V+N”的主观性进行分析。[5]
综上,我们可以将构式“N+V+N”的构式义概括为:主观紧密联系。
当构式各部件不断融合,其本义逐渐隐退,那么构式就会出现熟语化倾向。通过语料分析,我们发现构式“N+V+N”的原型结构为“N+V着+N”,“着”表示某种状态正在进行或持续。我们以现代汉语中的“肩并肩”为例:
(20)从容的许云峰和刚强的成岗,互相靠在一起,肩并着肩,臂挽着臂,在这诀别的时刻,信赖的目光,互相凝望了一下,交流着庄严神圣的感情。(罗广斌《红岩》)
(21)柳原跟她(白流苏)住在隔壁,出入总是肩并肩,深夜还到海岸上去散步,一点都不避嫌疑。(张爱玲《倾城之恋》)
(22)从11月份起,双子星座成为黄昏后至上半夜天空中的显著目标。北河二和北河三差不多同时在东方升起,又几乎肩并肩地沉入西方地平线。(《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23)彭老总对这个“到了”的结果不敢抱乐观态度,浦安修对此就更不“深知”,也不甚“清楚”。当时杨献珍劝他们,无论如何,要肩并肩地坚决一起走到底,要坚信有朝一日党和人民会如实翻开这段历史的。(《读者》)
通过上面4个例子对比分析发现,例句(20)中的“肩并着肩”中的“N”“V”表示的都是本义“肩膀与肩膀平排着”,并且与“臂挽着臂”连用,动作性较强;例句(21)中的“肩并肩”表示范柳原和白流苏二人总是一齐出入,由于“着”的脱落,状态性和动作性逐渐减弱,虚指性逐渐增强;例句(22)中“肩并肩”表示双子星座随着太阳一起沉入地平线,语义比较抽象,具有一定的描写性,内部结合趋向紧密;例句(23)中的“肩并肩”表示行动一致,共同努力,整体意义与原来的字面意思已经没有关系。
沈家煊(2006)提出:“在概念整合的过程中隐喻和转喻不限于经典认知语言学论著提出的投射关系,它们还涉及更复杂的概念操作,包括压缩、隐退、回溯推理等等。”[6]“肩并肩”的整合过程是将“肩膀与肩膀平齐”的行为与产生的结果——步伐一致压缩到了一起,从而形成隐喻,产生“行动一致,共同努力”的浮现意义。
“N+V+N”这类结构通过隐喻的途径产生浮现意义,其中的“N”“V”一般不随意替换,结构固化,具有较强的描写性,开始出现熟语化倾向。
张云秋、王馥芳(2003)指出:概念整合的要素是以义项为单位的,因而具有层级性。[7]如果构式“N+V+N”中的两个要素是在其本义或基本义的基础上进行整合,是一种相对低级的整合;如果两个要素是在其引申义的基础上进行整合,是一种相对高级的整合。根据以上所述可归纳如下表1:
表1 构式“N+V+N”中要素义的整合
其它常用已经熟语化的构式“N+V+N”有“面对面”,表示“当面,直接沟通”,主要由“近距离脸对着脸”的意义隐喻浮现的构式义。例如:
(24)在开展电视、报纸、杂志等媒体“空中”“平面”广告的同时,注重与目标人群直接面对面“沟通”的“地面”宣传促销工作,从“形象广告”走向“人情广告”。(科技文献)
“眼瞪眼”表示“生气,发怒”的意思,主要由“瞪大眼睛”义隐喻而成。例如:
(25)她眼瞪眼地对他横眉竖目,直到他抽出腰侧的剑。她倒抽一口气,还没能躲得开,他已单手一挥,割断了绑在她行李的绳索。(朱莉·嘉伍德《秘密的承诺》)
“刀对刀,枪对枪”表示“针锋相对,一较高下”,主要由“刀”“枪”为兵器的源概念投射浮现出的目标概念。“刀对刀,枪对枪”是两个“N+V+N”构式连续使用产生的构式,这只是词语使用的不同,从构式的角度来看,没有本质的区别,故而将其视为同一类构式。例如:
(26)对方攻了几天,又把怕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回,他们不再客气,不叫士兵顶着枪弹往上攻了。我本来想刀对刀,枪对枪和他们干上一仗,却赶上人家不耐烦了,要用炮轰了。(阿来《尘埃落定》)
构式“N+V+N”熟语化后的动作性消失,具有明显的描写性,因此常作状语,修饰其后的动词。如上面例(22)和例(23)的“肩并肩”,在熟语化程度较高时,“肩并肩”在句中作状语,修饰其后的动词“沉入”“走”,由熟语化程度较低时的表述功能转化为修饰功能。[8]
本文从构式的角度考察了“N+V+N”格式,当其表示主观紧密联系义时,是一个典型的构式。文章从该构式的构件特点、构式义的浮现及熟语化倾向等方面进行分析。我们认为其中的V多是单音常用弱动作性动词,含有“使两物之间有联系、有接触”的意义,N多为身体部位接触类和两物相邻类名词,同时从说话人的视角、说话人的情感和说话人的认识三个方面分析叙述者的主观态度。本文以常用熟语“肩并肩”为例分析了“N+V+N”的熟语化倾向,发现表主观紧密义的构式“N+V+N”是由同形结构“N+V+N”演化而来,由熟语化程度较低时的表述功能转化为修饰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