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科的使命与艺术学理论的跨学科定位

2021-03-19 16:31周计武
民族艺术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文科跨学科媒介

周计武

面对新科技和产业革命引发的世界百年未有之变局,新时代呼唤知识分子走出象牙塔式的书斋生活和学科细分的专业化领域,直面现实生活世界中复杂的综合性难题,提升高校服务经济社会发展的能力。这就要求高校改变现有的学科布局,优化学科结构,转变知识生产与学术研究的范式,克服现代性的学科细分带来的专业壁垒,以跨学科的整合研究和通识教育,应对新挑战,承担新使命。这是2018年8月以来,中共中央和教育部倡导发展“新工科、新医科、新农科、新文科”的要义所在。

一、新文科的创新与使命

2019年2月23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加快推进教育现代化实施方案(2018—2022年)》明确提出,推进高等教育内涵式发展,一方面需要加快“双一流”学科建设,建立中国特色的综合评价体系;另一方面,建设一流学科,深入实施“六卓越一拔尖”计划2.0。2019年4月29日,教育部、中央政法委、科技部等13个部门联合启动《“六卓越一拔尖”计划2.0》,更明确地提出要全面推进新文科建设,推动“哲学社会科学与新科技革命交叉融合”“提高高校服务经济社会发展能力”“培养新时代的哲学社会科学家”。2020年11月3日,在教育部的引领下,全国有关高校和专家凝聚共识,共同发布了《新文科建设宣言》,全面阐释了新文科建设的必要性、宗旨和任务。其必要性在于新时代新使命要求文科教育必须加快创新发展;其宗旨是坚持走中国特色的文科教育发展之路;其任务是构建世界水平、中国特色的文科人才培养体系。显然,新文科建设不是单方面的变革,而是顺应新时代、新形势、新科技发展而提出的一项系统的教育战略,其要求知识生产、人才培养和社会服务三者相辅相成、不可或缺。

要理解“新文科”这一概念,我们首先要弄明白什么是文科。包括文科在内的“学科”概念是西方的舶来品。在西方的知识体系中,如果说古典人文教育建立在知识统一体和“完整的人”的教育观之上,那么学科的诞生则是现代知识不断分化的产物。伴随形而上的宗教价值观的解体和世界的祛魅,知识生产不断地专业化、理性化、客观化。18世纪的启蒙运动和科学革命加速了这一进程。19世纪,学科发展呈扇形展开,不同学科拥有不同的话语规则和知识论立场。“一端首先是数学,其次是以实验为基础的自然科学;另一端则是人文科学(或文学艺术),其中哲学的地位最高(它作为一种非经验的活动依附于数学),然后是对形式艺术实践(包括文学、绘画、雕塑、音乐)的研究,这种研究时常接近史学,如艺术史。介乎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之间的则是对社会现实的研究,其中历史(研究个别事件的)接近文学艺术,而社会科学(研究普遍规律的)则接近自然科学。”①华勒斯坦等:《开放社会科学》,刘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1页。狭义的文科就是这里所言的人文学科。广义的文科是相对自然科学而言的,主要围绕人的观念、行为及其文化表征展开研究,又叫人文社会科学或哲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致力于研究自然界的普遍规律,生产可验证、可重复的知识,一般细分为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球科学等专业。社会科学侧重阐释社会现实,生产实证的、客观的知识,一般细分为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心理学等专业。人文学科更关注文化符号及其复杂的文本意义,生产可叙述的、经验性的知识,一般细分为文学、历史学、哲学、艺术与艺术史、音乐与音乐教育、宗教研究等专业。每个专业都有自己的研究对象、假说、认识论、概念、理论和方法,以及建立在这些共识之上的学术共同体。

专业化的学术分工和语言游戏的异质性,有助于强化知识生产的深度,解决特殊语境中的专业问题。对于国内的传统文科来说,因它对人的观念、语言、行为及其文化的深描,形成了强大的人文主义传统。在人文主义的视野中,知识的生产有助于人类在结构化的变迁之中,理解、把握人与自然、自我与他者、内心与外界之间的社会关系及其文化逻辑,从而更好地捍卫人的价值和尊严。但是,在知识经济的时代,传统文科往往会陷入知识生产的困境与危机之中。第一,在学科功能上,传统文科倡导“无用之用”,重批判性和反思性,轻实用性和功能性,导致知识生产在书斋化的学术研究中不断与社会实践相脱节,弱化了文科介入社会、引领现实的指导意义,使其在大学体制和学科体系中不断被边缘化,缺乏足够的资金支持和人员配置。第二,在研究方法上,传统文科重道轻器,重人文与审美,侧重文献分析和文本意义的阐释,相对忽视了田野调查、参与式研究等实证分析,没有把定性研究与定量分析有效地结合起来。第三,在专业分工上,传统学科因其边界的存在会形成学科壁垒,这不仅使自然学科与人文社会科学,而且使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人文学科内部的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日益割裂。在传统学科的研究过程中,研究自然科学的部分专家缺乏人文关怀,研究人文社会科学的部分专家缺乏科学素养,这不可避免地限制了研究者的学科视野,使其眼界狭隘,对更广阔的语境视而不见,忽视其他学科视野以及学科之内、学科之间有价值主题的研究,使产出的知识在视野、格局和方法上受制于学科的规定性。

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变局。一方面,人类面临许多共同的挑战,许多复杂的全球性问题,如国际秩序与体系变革、金融危机、公共卫生安全、人口老龄化、全球气候变暖、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等,需要不同学科的专家协同攻关。另一方面,“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一些突出问题尚未解决”“生态环境保护任重道远”“脱贫攻坚任务艰巨”“群众在就业、教育、医疗、居住、养老等方面面临不少难题”①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17年10月28日。,社会需要文科提供更多制作精良、艺术精湛、思想深刻的文化精品,来满足老百姓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让其享有更多的获得感和幸福感。在这种时代语境中,文科需要强化实践导向,探索范式创新,与新科技相融合,加强跨学科的整合研究和复合型人才的培养。因此,新文科建设是一个系统的创新工程,涉及人才培养、学科布局和学术研究等各个方面。

第一,相对于专业教育而言,它的“新”是“推陈出新”的“新”。它关系到人文社科专业培养什么样的人才,如何培养人才以及如何评价人才的问题。面对复杂的社会难题,今日高等教育需要强化大类招收、大类培养与通识教育,以立德树人为宗旨,五育并举,推动培养模式从“专才”向“通才”或复合型人才的转变。

第二,相对于传统文科而言,它的“新”是“求新图变”的“新”。新时代、新使命、新文科的理论创新需要形成新价值、新理念和产生的新方法。与古典人文主义教育相呼应,它旨在反思专业不断被细化、知识日益碎片化的现代人文学科教育,直面现实社会的需要,加强学科的交叉融合和知识创新。

第三,相对于自然科学而言,它的“新”是“守正创新”的“新”。自然科学的知识生产坚守科学精神,遵循“科学革命”的逻辑。科学知识孕育在假说、实验和理论的反复论证中。当常规科学的旧范式及其共享的范例遭遇意外发现、反常或危机时,新的范式就会取而代之,科学革命就发生了。范式转换意味着世界观的改变,新旧范式之间具有不可通约性。在此意义上,科学革命是“科学发展中的非累积性事件,其中旧范式全部或部分地为一个与其完全不能并立的崭新范式所取代。”②[美]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9页。因此,科学史是非累积的、跳跃性的知识创新史。与之不同,新文科的知识生产虽然以创新为动力,但依然是累积性的,以传承为使命。创新是建立在恪守正道,传承人类集体智慧,守护中华优秀文化传统,捍卫人文主义精神之上的。人文主义精神是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可以界定为对人的尊严所抱的信仰。这是以坚持人类的价值(理性和自由)和承认人类的局限性(天命和脆弱)为基础的”;作为人类符号的记录,它反对权威,但更尊重史实和传统,“把传统看作是真实的、客观的”“永恒不朽的”。③[美]潘诺夫斯基:《视觉艺术的含义》,傅志强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5、7页。文科的创新尊重历史真实、文本意义和价值判断,是在史实研究基础上的拓展。作为累积性的话语实践,文科知识“不只是被界限在论证中,它还可以被界限在故事、思考、叙述、行政制度和政治决策中。”④[法]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04页。

新文科的创新是为了适应日益深化的社会变革,提升文科服务社会的水平和介入现实的能力。要实现这个目标,跨学科研究(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是非常重要的突破点。与局限在单一学科内的专门研究相比,它至少具有三个不同点。首先,它关注的焦点是问题,而不是学科。跨学科研究旨在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不断深化对问题的认识。研究者要有能力在双重或多重学科视野中识别这种进程,找出问题的关键和最佳的解决方案。“以问题为导向”是为了改变当代高校教育评估中“重学科轻问题”的价值倾向,以问题为中心整合相关学科,协同攻关,解决现实生活世界中的复杂难题,而不是以学科为平台切割问题,生产碎片化的知识。换言之,学科存在的意义是为了治学,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为了量化的学科评估。其次,学科是跨学科研究的先决条件和根基,因为它们提供了视野、认识论、假说、理论和方法。学科为专业领域内的问题分析提供了深度,而跨学科为解决问题提供了广度和高度,二者之间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互补关系。再次,跨学科不是多门学科的简单并置,而是“整合”(integration)。整合是运用抽象思维、整体思维、辩证思维和创意思维,把两门或多门学科的思想、资料、信息、方法和理论加以综合、联结或融合的过程。整合的最终目的是形成创造性的突破和更全面的认识。因此,新文科是以问题为导向,以跨学科整合研究为范式,以知识统一为目标的。如雷普克所言,“跨学科研究是回答问题、解决问题或处理问题的进程,这些问题太宽泛、太复杂,靠单门学科不足以解决;它以学科为依托,以整合其见解、构建更全面认识为目的。”①[美]艾伦·雷普克:《如何进行跨学科研究》,傅存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7页。

二、艺术学理论的居间性与学科根基

作为一门人文学科,艺术学理论是文科家族中的新成员。在新文科的视野中,艺术学理论何去何从,如何定位?这是迫切需要我们回答的核心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理解和把握艺术学理论在艺术学中的学科布局、专业设置及其特点。

2011年,在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和教育部颁布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中,新增艺术学门类,下设艺术学理论、戏剧与影视学、音乐与舞蹈学、美术学、设计学五个一级学科。与其他四个一级学科不同,艺术学理论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学科设置。之所以说它具有中国特色,一是在西方综合性大学和艺术类高校中没有对等的“艺术学理论”学科。英语世界没有其对等的术语,德语世界比较接近的专门术语是“一般艺术学(Kunstwissenschaf)”。康拉德·费德勒(Konrad Fiedler)率先倡导艺术学从美学中独立出来。他认为,美学的趣味判断无法真正理解艺术,“谁若是不能超越美之令人愉悦的感觉而上升到纯粹认知的高度,他就永远不会完全理解艺术”;艺术是服务于认知的语言,“只有通过认知才能进行艺术评判”;因此,“美学必须从艺术思考的领域被排除掉,因为两者没有共同之处”。②[德]康拉德·费德勒:《论艺术的本质》,丰卫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24—25、27、30页。德国美学家德索(Max Dessoir,1867—1947年)积极响应,1906年出版专著《美学与一般艺术学》、创办杂志《美学与一般艺术学》,1913年举办了“美学与一般艺术学”第一届国际美学会议。不过,德国的大学并没有与艺术学对应的学科建制。二是与学科拥有明确的研究领域、假说、核心观点、理论、方法不同,它是超越传统学科的学科,是超学科或跨学科的学科。这种学科的跨学科性主要体现在人才培养和专业设置上。在人才培养上,它既不同于以传授技法、引领创作实践为主的美术学院、音乐学院、戏剧戏曲学院、舞蹈学院、影视学院等专门艺术院校,也不同于以艺术通识教育和艺术思想史为主的综合性大学,更接近于以大类培养的综合性艺术大学的培养模式,注重技法与思想、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其人才培养的目标是培养复合型的“通才”,而不是术业有专攻的“专才”。在专业设置上,它包括以艺术史、艺术理论、艺术批评为中心的基础理论研究和艺术管理、艺术教育、非物质文化遗产、艺术与文化创意等应用理论研究。先看基础理论研究,与美术(绘画、雕塑、建筑)、音乐、舞蹈、设计、民俗艺术等倾向艺术实践的专业不同,“艺术学理论”显然更侧重理论研究,旨在围绕艺术基本问题,构建从普遍到特殊的一种整套概念的系统。不过,它既是一种研究艺术普遍规律的“元理论”,也包含美术学、音乐学、舞蹈学、戏剧学、影视学等各门类艺术理论。换言之,艺术学理论与艺术哲学或美学、各门类艺术理论之间的关系,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亦此亦彼的关系,更倾向于跨媒介、跨门类、跨文化的比较艺术学研究。再看其应用理论研究,它属于艺术学与管理学、教育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文化创意产业等人文社会科学之间的跨学科研究,具有很强的实践导向,旨在解决现实文化生活中复杂的艺术难题。

在知识学视角中,艺术学理论属于人文科学,既具有科学知识崇尚“价值中立”与实证精神的客观确定性,也具有人文知识恪守“价值介入”与批判精神的主观不确定性。这种介于科学与人文之间的“居间性”,使艺术学理论既不同于美学,也不同于各门类艺术理论。这既表明它是一个延展性很强的知识系统,也彰显了学科边界的不确定性。对于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学科设置及其“居间性”特征,学术界主要有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声音持怀疑、批判和否定的态度。它认为艺术学理论缺乏明晰、确定的学科边界,与其他知识系统交叉重合,既无法构建独立自主的知识系统,也没有办法与国际同行进行有效的对话与交流,会陷入“自说自话”的尴尬境遇中。一方面,它向上延伸就会进入艺术哲学或美学的园地;向下拓展,又可能“侵入”各门类艺术理论的领域,具有知识论上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很容易被相邻知识系统所“覆盖”,标识性不高。另一方面,它常常卷入艺术展演、艺术教育、艺术管理、艺术市场、创意产业等实践性很强的社会行业之中,使其具有知识论上的非自主性和跨学科性。另一种声音持有更加积极和肯定的立场。彭锋认为,艺术学理论涵盖各门类艺术理论,旨在构建综合性的艺术概念体系,其学科的确立“体现了我国学术界和高等教育界的制度优势”“有可能成为我国高等教育学科设置制度创新的标志性成果。”①彭锋:《艺术学理论学科建设历程与前瞻》,《中国文艺评论》2019年第12期。周宪强调,“居间性”恰恰是艺术学理论的优势所在,它“通过与上位和下位知识系统的对话协商,逐步确立了自身独特的‘种种理由的话语’系统。”②周宪:《艺术理论的文化逻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8页。赵奎英也主张“重视艺术学理论的‘居间’地位及其与相邻学科的互动,把艺术哲学作为艺术学理论研究的重要领域,把具体艺术现象作为艺术学理论研究的终极基础”,“培育生长中的艺术学理论‘树形图’。”③赵奎英:《艺术学理论的名称、对象、边界与谱系》,《艺术百家》2017年第1期。

学术界对艺术学理论“居间性”的争议显示出学科自身的困境。这种困境不仅源于知识系统的合法性,而且源于它缺乏自身的学科根基。人文学科的知识是不断积累、长期积淀的产物。作为新生学科,艺术学理论根基不深,缺乏系统的艺术概念、理论与方法,以及大家共享的话语体系和价值规范。自升格为一级学科以来,艺术学理论逐渐在综合性大学和艺术类高校中获得了一席之地,拥有了涵盖本、硕、博的一级学科学位点,拥有了学会和专业性的期刊以及一定规模的研究队伍。不过,相对文、史、哲等人文学科,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社会科学而言,艺术学理论尚未形成成熟的学术共同体。无论在师资规模、资源配置、学科平台上,还是在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和人才培养体系上,艺术学理论都无法与传统文科同日而语,在高校的学科布局中也相对边缘化。在这种语境中,新文科对于艺术学理论的学科建设来说既是挑战也是机遇。说它是挑战,因为它的学科根基不深,学科边界不明晰,教学体系不完善;说它是机遇,因为它的居间性与跨学科性也是新文科建设的导向性,有助于明确学科定位,在大文科的学科格局中提高站位和影响力。

在新文科建设的热潮中,艺术学理论只有坚持“守正创新”,才能“培根铸魂”。守正是基础,创新是动力。艺术学的理论创新、学科创新与人才培养模式的创新,需要扎根于新时代新社会新思想之中,扎根于复杂的生活世界与艺术实践之中。作为学科,它会成为学人凝练共识、交往对话的理性平台。作为理论,它会有一种直面现实、熔古铸今、跨越边界、不断诘问的反思能力。作为知识,它会坚守人文精神,有“人”——承认人的有限性,捍卫人的尊严;有“艺”——直面艺术难题,在悦耳悦目的艺术形式中打捞遗忘在记忆中的审美经验;有“趣”——在深入浅出之中,悦心悦意,激发人们的静思;有“神”——在概念、命题、理论的提炼中,升华思想,提升认知,悦志悦神,感受形而上的“道”。

为了实现上述目标,培育学科根基,新时代的艺术学理论至少要具有在地性、当代性和审美性。一是在全球化的理论“旅行”中培育理论的“在地性”。理论只有以问题为导向,积极融入地方性的生活世界和艺术实践中,才能以生命伦理和审美理性重塑人文精神,创造新思想、新理论、新学科、新人才;艺术实践也只有在理论的烛照中,才能把普遍性的艺术原理与具体的审美经验相结合,创造制作精良、艺术精湛、思想深邃的艺术精品。二是在智能化的新时代构建艺术学理论的当代性。只有响应时代召唤,把人文艺术与科学技术结合起来,加强跨学科的理论融通与学科融合,才能以前瞻的眼光,回望传统,凝视当下,加强回应现实、解决问题的能力,催生新问题、新批评。三是在技术化、数字化的生存中坚守艺术学理论的审美性。在技术化时代,艺术学理论一方面要加强人文与科学的对话,以跨学科的整合研究,直面艺术与艺术批评的跨媒介实践,协同创新;另一方面,坚守审美本位,探索科技伦理,以理论的反思性捍卫人的尊严与社会正义,努力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自我与他者、灵魂与肉身的“精神和解”。

三、艺术学理论的跨学科整合研究

在新文科的视野中,艺术学理论创新人才培养模式,是为了铸造具有跨专业、跨学科的理性品格、审美素养和崇高人格的“复合型”人才。这就需要在课程设计、教学内容与教学方法上,一方面,以目标为导向,强化审美智能教育,在艺术经典的重读与艺术理论的重构中,注重人文情怀的养成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另一方面,以问题为导向,加强艺术通识教育,在跨学科的交往对话以及理论与实践的融合中,培育触类旁通的创意思维与整体思维。

复合型人才的培养和完善的学科体系建设离不开跨学科整合能力的培育。首先,它是现实生活的客观需要。人工智能、云计算、大数据、区块链等新科技和产业革命,以其强大的智能技术重构社会基础设施,重塑社会生产和生活方式,深刻改变了人的思维、观念和行为。在这种语境下,包括艺术学理论在内的新文科建设要想焕发生机与活力,就必须超越自我设限的古典主义色彩,学以致用,介入社会现实和文化生活,以其反思性与批判精神,探索智能管理、科技伦理、生态治理、技术美学等核心议题,思考新文科与科技新发展、社会新思潮之间的联系。其次,在信息化、智能化的知识经济时代,知识生产与传播方式已经超越了单一的学科专业和中心化的媒介传播方式,向多元一体的跨学科、超学科转型。学科之间的交叉融合与“知识融通”是大势所趋,是知识高度信息化与数字化的时代要求,是知识生产与再生产的新常态。再次,面对当代跨媒介艺术实践和艺术学理论“居间性”的挑战,跨学科的整合研究有助于在不同门类艺术之间的跨媒介比较中,提炼具有普遍性的艺术观念与审美话语,确立共享的艺术概念系统和审美价值规范,构建一种超越各门类艺术、具有总体性和纲领性的知识体系。当然,对于艺术学理论学科而言,跨学科是多层面的,它不仅包括各门类艺术理论之间的融合,门类艺术理论与艺术哲学或美学之间的融合,而且包括艺术学理论与新科技的融合,与其他人文社会科学之间的融合。下面我重点介绍姊妹艺术(the sister arts)研究、比较艺术学和跨媒介艺术研究三种常见的跨学科整合研究范式。

诗乐舞、诗书画等“姊妹艺术”以形象的比喻既说明了不同艺术之间的“家族相似性”,又将其中隐含的“互补与竞争”关系揭示了出来。这种比较在西方艺术理论史上源远流长。从西蒙尼德斯(Simodides of Ceos)的“画是无言的诗,诗是有声的画”,到达·芬奇对绘画与雕塑之间的比较;从莱辛的《拉奥孔:论画与诗的界限》(1766年)有关诗画分界的古典话语到白璧德的《新拉奥孔:一篇论诸艺术融合的论文》(1910年)中各门艺术不分家的浪漫主义话语,再到格林伯格的《走向更新的拉奥孔》(1940年)中“诗画分道扬镳”的现代主义话语。这些论述为两种艺术媒介之间的跨门类比较及其知识学建构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

与姊妹艺术研究不同,比较文学中的比较艺术研究是以文学为本位的,侧重文学与绘画、文学与音乐、文学与电影等门类艺术的比较研究。从三大比较文学期刊《比较文学》(Comparative Literature)、《比较文学研究》(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和《比较文学家》(The Comparatist)来看,比较艺术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学与音乐、文学与绘画、“Ekphrasis”专题、文学与戏剧、文学与建筑、文学与电影、文学与艺术风格、文学与多种视觉艺术等方面。美国美学学会前会长芒罗(Thomas Munro)的《艺术及其交互关系》①Thomas Munro,The Artsand Their Interrelations,Cleveland:Press ofWestern Reserve University,1967.就是一本典范的比较艺术学著作,这本著作对不同艺术的分类及其交互关系的研究具有启发意义。布朗(Calvin S.Brown)是另一位重要代表,其专著《文学和音乐:艺术比较》和《化作词语的音调:作为诗歌主体的音乐作品》中探讨了音乐性的文学、诗歌对音乐的模仿、文学与音乐的交融等问题。②See Calvin S.Brown,Literature and Music:AComparison of the Arts,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48;Calvin S.Brown,Tone into Words:Musical Compositions as Subjects of Poetry,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53.文学与绘画的比较研究重点探讨了文学中的视觉性、绘画中的图像叙事以及“艺格敷词(Ekphrasis)”等,如 《艺术的法则: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与绘画》③Clark Hulse,The Rule of Art:Literature and Painting in the Renaissanc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被铭刻的艺术:西班牙黄金时代诗歌的艺格敷词研究文集》④Emilie L.Bergman,Art Inscribed:Essayson Ekphrasis in Spanish Golden Age Poetr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9.等。

跨媒介艺术研究是近二十多年来的新兴领域,侧重分析跨媒介艺术生产、传播与接受中不同媒介之间的动态关系,以及不同媒介类型艺术品的交互关系,如图文关系、小说的音乐化、跨媒介叙事学等。拉耶夫斯基(Irina O.Rajewsky)主张,跨媒介性是理解艺术媒介的认识论条件,可分为历时性的跨媒介性和共时性的跨媒介性。⑤Irina O.Rajewsky,‘Intermediality,Intertextuality,and Remediation:A literary Perspective on Intermediality,’Intermédialités,No.6,2005.艾勒斯特罗姆(Lars Elleström)认为,模态关系是艺术跨媒介性研究的基石,一切艺术媒介都是以物质模态、感觉模态、时空模态和符号模态四种模态形式实现的。⑥Lars Elleström,Media Borders,Multimodality and Intermediality,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10.海耶斯(Katherine Hayles)倡导以艺术媒介特性为中心的文本媒介比较(CTM),强化电影、装置艺术、数字艺术和其他模拟媒介形式的跨媒介比较研究。⑦Katherine Hayles and Jessica Pressman,eds.,Comparative TextualMedia:Transforming theHumanities in the Postprint Era,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13.《跨媒介性手册》⑧Gabriele Rippl,ed.,Handbook of Intermediality:Literature-Image-Sound-Music,Berlin&New York:De Gruyter,2015.和《维尔纳·沃尔夫跨媒介性论文集(1991—2014)》⑨Walter Bernhart,ed.,Selected Essays on Intermediality by WernerWolf(1991—2014),Leiden:Brill,2018.对艺术跨媒介性的分类、特征、模态关系及其意义展开了系统研究。笔者主张从艺术的跨媒介性出发,探讨不同艺术媒介之间的挪用、转换、融通与整合的可能性,把握艺术的媒介特殊性与跨媒介性、多样性与统一性的辩证关系,建构艺术学理论的共性原则和知识谱系。10周计武:《艺术的跨媒介性与艺术学理论的跨媒介建构》,《江海学刊》2020年第2期。

当然,艺术的跨学科研究路径还有很多,比如晚近兴起的数字人文(DH,Digital Humanities)科学。在人工智能时代,大数据、数字技术、数字网络基础设施的出现改变了艺术与艺术研究者的处境,促使艺术研究者采用计算机科学、数据科学、数字分析、统计学等一系列科学方法与工具开展艺术史论的研究。它基于算法和数据库建设,通过对艺术媒材、图像、构图、风格等方面的研究,建立独特的“指纹”数据档案,旨在为艺术学理论提供客观、可重复、可验证的艺术史知识。

总之,在新文科建设的时代语境中,艺术学理论的跨学科研究和复合型人才培养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可行的。这种学科定位是基于艺术现象的复杂性,主体认知的多重性,以及艺术学理论“居间性”而产生的理性认知。它客观上要求艺术研究者以问题为导向,以大艺术观为基础,积极倾听各种声音,运用各种理论和方法,展开跨艺术、跨媒介、跨门类、跨学科的整合研究。这种跨学科研究有助于推动各门类艺术之间,艺术、人文与科技之间的“知识大融通”,克服门类艺术理论之间的学科“边界”,重塑真善美统一的人文主义精神。当然,跨学科研究会使艺术学理论在知识生产方式上处于各种学科限定的不确定性和动态的张力结构中,既可能产生新问题、新领域、新理论和新方法,也可能陷入复杂、多重、矛盾的困境之中,一无所获。对于以艺术为业、以学术为业的学人来说,这恰恰是艺术学理论学科的巨大魅力所在。

猜你喜欢
文科跨学科媒介
跨学科教学在高中生物课堂教学中的应用实践
应用型高校推进跨学科人才培养的路径探索
我校成功承办“生命科学与老龄化社会”跨学科论坛
跨学科前沿研究生课程的教学改革探索
文科不懂理科的伤悲
求学·文科版2019年6、7期合刊
辨析与判断:跨媒介阅读的关键
高中语文跨媒介阅读内容的确定
书,最优雅的媒介
求学·文科版201806、07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