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民康
在艺术学和艺术人类学学科领域,音乐学术发展史不同于一般的音乐史或艺术史,而是作为学科学和学术史存在。中国音乐史由王光祈、萧友梅等于20世纪初叶发轫,至今已有上百年历史,而学术发展史研究还刚刚起步,并且受限于学科思维、观念和方法的滞后,一些已有的成果还较集中于概论、概述的层面。比之而言,在有关学科新思维指引下,针对各个子学科进行的微观学术史研究成果还很少出现。为了应对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中的这类迫切需求和紧要目的,田联韬教授的第一二代学生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一起撰写了这个学术专题。
本微观学术史专题以中央音乐学院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近四十年来的教学研究发展状况为考察对象。就此来看,中国的少数民族音乐研究虽然起步较早,但是作为一个人文艺术学科的新的学术方向和理论分支,是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于民族音乐学/音乐人类学在中国重新崛起之后才有了长足的发展。回想40年前,“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中国开始步入了改革开放新时期。当时的中国音乐学研究领域,仅有刚刚恢复的西方音乐史、中国音乐史和中国传统音乐(以汉族传统音乐研究为主)等很少的几个研究方向。关于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虽然已经在部分高校和研究机构开展了学术研究工作,但相关理论和教学人才后继乏人,在中国音乐高校建立培养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与教学人才的专门机构迫在眉睫。在此过程中,曾于20世纪60年代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并分配到中央民族学院文艺系任教的田联韬教授,又于80年代中期应吴祖强院长的邀请,回到中央音乐学院,开始筹办中央音乐学院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培养体系中的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也是国内第一个中国少数民族音乐高等教育教学分支。该学术分支从策划到实施,再到成形和茁壮发展,迄今已快四十年。我作为田老师在该院的第一位音乐学学生,也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央音乐学院首位传统音乐研究方向研究生,亲历见证了这个由田联韬教授引领和执教,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学科发展与代际交叠过程,并且已经较深切地感受到对之开展微观学术史研究,以进行仔细梳理、精心阐释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为此,我们本来已经与学术刊物《民族艺术研究》共同策划,准备于田联韬教授90诞辰之际,开启一个相关的微观学术史研究专题,意欲对田老师数十年来在研究生(尤其是博士研究生)教学中所持有的教学理念和学术思想予以总结,同时对中央音乐学院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40年来所有的教学与研究成果做一概览。然颇为遗憾的是,田联韬先生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离开了我们!所以,这个专题的完成和问世,既可视为事关中国少数民族研究学科发展过程的一个里程碑般的重要事件,也是对田老师一生的显著的教学、研究业绩和学术、文化贡献的最好的纪念。近年来,中国学者提出了建构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三大体系”,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设想,以及“学科体系”是基础,“学术体系”是核心,“话语体系”是“学术体系”的表达和传播方式的具体思路。①谢伏瞻:《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三大体系”》,《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5月18日,第1927期。在田老师的上述业绩里,便包含了对于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科、学术、话语‘三大体系’”建构所做的杰出贡献。在本专题论文陆续刊发之前,为了让读者能够于此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印象,特撰写本文对之作一全景式的鸟瞰。
少数民族音乐微观学术史的研究,应以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意识及身份认同观念为语境。据此,费孝通先生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里,包括了汉族和五十五个少数民族。中国传统音乐也一样,是由汉族传统音乐与少数民族音乐两大部分构成。中央音乐学院自建院以来,就把弘扬传统音乐和建设中华民族传统音乐体系视为己任。1958年,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文化部副部长周扬视察中央音乐学院,并在讲演《音乐一定要和民族传统相结合》时指出:“我们搞音乐,首先要考虑我们是中国人,我们一定要重视自己民族的东西。”②周扬:《音乐一定要和民族传统相结合》,《中央音乐学院校刊》1958年第2期。《中央音乐学院学报》于1980年在原《校报》的基础上复刊,老院长赵沨在代发刊词《关于音乐教育的几个问题》里,强调了应该在专业音乐教育中处理好“中西关系”,要继承刘天华、黄自等老一辈学人“学兼中西”的品格等问题。然而,就像一些学者提到过的,尽管在此前后中央音乐学院、中国艺术研究院和上海音乐学院都有一些学者在从事少数民族音乐研究,并且产生了一些比较重要的研究成果。③例如,1958年8月,中央音乐学院部分师生参加了“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团”,《中央音乐学院校刊》1959和1960年第7,8、9(两期合辑),10等期均设“少数民族地区音乐调查专辑”栏目,其中收录了有关侗、僮、布依、瑶、土家、藏、维吾尔、朝鲜、撒拉等民族的9篇民间音乐调查报告。相关的后续性成果,还有方暨申对侗族拦路歌的研究,简其华对新疆维吾尔族音乐的研究,何芸等对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的研究和毛继增对藏族、纳西族音乐的研究等。但是,以往中国的传统音乐学界除了把注意力较多放在古代音乐史的研究之外,还把视点主要聚焦于传统音乐中的汉族传统音乐。若从主体和主流层面看,说20世纪的中国传统音乐研究主要是一部汉族传统音乐研究历史,或许也不为过。究其主要原因,就像黄翔鹏先生在《论中国传统音乐的保存和发展》一文中提到的,“就中国传统音乐资源来说,存见于各地的笙管乐种、戏曲音乐、古琴音乐是有活的音响、活的音乐实践且有乐谱可据的三大音乐宝库。”而在这有史、有谱、有乐和有表演的几大资源里,围绕汉文史料和乐谱(古谱和新谱)的研究分析又把大部分学者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直至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前后,一支以研究中国少数民族音乐为旨向的研究队伍,在中国民族学、人类学的大本营中央民族学院(后为中央民族大学)异军突起,方才打破了上述汉族传统音乐研究一枝独秀的局面。这支队伍里,出现了田联韬、关也维、袁丙昌、毛继增等中年民族音乐学者的身影。当这些汉族学者们④除了关也维教授是锡伯族外,其他学者多具汉族身份。(针对少数民族音乐)的异文化研究带上了“局内-局外”双视角观念,少数民族富有特色的口传音乐遇上了音乐民族志田野考察方法,研究对象与方法论的天然嵌合,让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与民族音乐学在“研究文化语境中的音乐”⑤这是20世纪60年代由美国民族音乐学学者梅里亚姆首倡,此后为该学科学者一直沿袭和奉行的一个学术定义。这个学术定义中找到了一个较佳的结合点。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经过此期学科方法论上的强化和整合,使之在学术观念和研究方法上如虎添翼,并且为后来该学术领域的第二、三代学者们(多具少数民族成员身份)去奋力追求和企图实现理论自洽、文化自觉铺平了道路,奠定了基础。
学科体系与学术体系的建设首先离不开学术人才的选拔和培养。田联韬教授于20世纪80年代回到中央音乐学院工作,即以建立少数民族音乐教学研究方向为目标。他一开始在音乐研究所担任副所长和民族音乐研究室主任职务①田先生于1994年离任,由杨民康继任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民族音乐研究室主任,并担任所长助理。,并且先后被批准成为该研究方向硕士和博士研究生导师。从1986年开始招收第一名硕士研究生开始,至今已经由他和第一代学生们,在中央音乐学院和中央民族大学音乐学院共同培养了60余名博士研究生,近百名硕士研究生。这里将中央民族大学音乐学院纳入教学与传承的行列,一是因为田老师曾经在该校作为主干教师20余年,离开后也一直没有放弃对该校的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生的培养,对于该校该专业的建立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二是该校该专业的研究生主要是出自田老师培养的几位第一代博士,他的最早成为博士生导师的4个学生中,便有包爱军和嘉雍群培在该校任教;三是在该校该专业运行过程中,一些主干理论课程一直由中央音乐学院老师(亦是田老师的学生)兼任,并且包括田老师在内的本专业研究生导师一直参与了其几乎所有的研究生答辩、开题工作。如今,中央音乐学院和中央民族大学音乐学院培养的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生已经遍布中国各个少数民族地区和汉族地区,不仅承担了少数民族和汉族传统音乐的教学,还将学术研究的种子撒到了少数民族音乐与中国周边跨界族群音乐的各个学术领域。此外,田联韬教授还通过主持《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百科全书·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等大型学术课题以及参与组建和主持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会等机会,培养、团结了大批在中央和地方工作,热衷于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事业的学者。在上述各种组织工作中,他既能够在人际关系上淡泊名利,在整体合作上注重大局;也能够在诸多关键时刻坚持原则,在学术细节上精益求精。他的心里洋溢着仁爱精神,身上充满了人格魅力,深受学会上下,业界内外同行的敬仰和爱戴!
在学科、学术体系的选择和建设上,田联韬教授对于民族音乐学学科始终给予了肯定、支持和参与的态度。这与他近20年来栖身于中央民族大学(前身为中央民族学院),直接面对中国少数民族学生和少数民族音乐文化,并且很早就接受了民族学、人类学理论的影响和熏陶有着重要的关联。由此看,他的上述学术经历与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中央音乐学院和中国音乐学院为代表的众多的汉族传统音乐研究学者显示出一定的区别。故此,当该学科于20世纪80年代重新传入中国之时,在众多老一辈音乐学学者中,田联韬教授便注意到它与自己的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之间有着上述众多的共同之处,在思想观念上有了强烈的认同感,因而坦然、热情地接受、拥抱了这个对于大多数学者而言的新的学科及其理论观点,并且在他自己有关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理论构建、课题研究及教学过程中,逐渐形成了注重吸纳外来学术思想、兼采宏观与微观研究视角以及强调田野考察实践和音乐分析等特点。此后又经过他自己在更多学术层面上的亲身推广和几代学生们的继承接力,整个学术团队上下一心,共同努力,将民族音乐学中国化、具体化的理论和主张与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跨界族群音乐研究、少数民族音乐史研究以及汉族与少数民族音乐文化交融研究等学术实践相结合,更通过近期内频繁迭出的理论研究成果和学术实践活动将之发扬光大,一步步推向了学术事业的较佳境地!
在学者们提出建构“学科、学术、话语‘三大体系’”设想的同时,又有学者提出,“三大体系”建设“其实质就是以中国化的理论解释中国式的经验,进行自主创新的理论生产”。②韩子勇等:《关于中国艺术学“三大体系”建设的若干问题》,《文艺研究》2019年第12期。这里,在“学科体系”的论域之下,“学术体系”对应于发轫于西方并“中国化的理论”,由此产生了“中国式的实践经验”。后者更多带有个别性、自主性的学科特点,说明了学科理论(或方法论)通常兼有普适性、共通(客位)性和传播性、可接受性(主位)一体两面性质。而“话语体系”对应于带有不同学科各自实践和操作特点的“自主创新的理论生产”。就此而论,民族音乐学(或音乐人类学)就是中国化的人文社会科学“学科体系”的理论学科之一,我们的少数民族音乐微观学术史课题所要阐发的,就是上述“学术体系”中的中国实践、中国经验以及在此基础上构成的“自主创新的理论生产”。后者通常涉及中国学者完成的以资料收集和艺术、文化、学术体验为目的的田野考察,以艺术、文化实践为目的的表演过程与音声、影像构成的视听音乐产品以及通过文字、乐谱、音视频制作的民族音乐学/音乐民族志书写文本。
20世纪末到新世纪之交,由于改革开放的持续深入和发展,中国与周边国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关系有了明显的改善,中国民族音乐学(传统音乐研究)界也因此发生了一场由少数民族音乐及汉族传统音乐研究到跨界族群音乐比较研究的拓展、延伸乃至变革和转型的过程,从中体现了“跨界”研究,亦即跨地域研究与跨学科研究的双重性意义。四十年来,中央音乐学院的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不仅直接地反映了上述巨大变化,同时也在跨学科潮流的影响下,完成了本学科理论与音乐民族志研究观念及方法论的当代变迁。对此可以大致从下述六个方面归纳其基本的发展与转换态势:
第一,由微观研究向微观、宏观结合研究,由地域性、族群性局部研究向跨地域性、民族性整体研究以及由定点个案音乐民族志研究向多点音乐民族志研究转型。具体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20世纪80年代至20世纪末。从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的整体角度看,当时已经通过关也维、杨放、田联韬等主持的《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少数民族音乐分支,初步建立了按照民族划分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的基本学术架构和中观层面的音乐文化整体观念。从局部情况看,中央音乐学院这一时期已经招收了十余名硕士、博士研究生(含少数民族学生6人),完成了有关布朗、纳西、蒙古等民族音乐的多篇个案研究硕博学位论文。至1998年《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上,袁丙昌、冯光钰主编)和2001年《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田联韬主编,关也维、马名振、杨民康、周青青任副主编)两书正式出版,后者已经完整涉及了55个少数民族的音乐民族志研究成果,其中包含了分别由中央音乐学院田联韬、杨民康撰写(或参撰)的藏、傣、佤、哈尼、仫佬、布朗、德昂等民族以及克木人、夏尔巴人、亻登人的传统音乐章节。这一时期,田老师的个人研究兴趣始于南方的藏、傣、布朗、哈尼等民族的研究课题,尤其在藏族音乐研究上成果卓著。同期他的学生的硕博论文中,也出现了以某一民族为研究对象的音乐民族志或音乐史①杨民康:《中国布朗族音乐文化的系统研究》,中央音乐学院1988年硕士学位论文,后改名为《一维两阈——布朗族音乐文化志》,由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2年正式出版;和云峰:《纳西族音乐史》,中央音乐学院,博士学位论文,1999年,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年正式出版。,一定程度体现了国家(中观)层面之下,以某一少数民族为对象范畴的局部音乐文化整体观。第二阶段——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叶。继几个“概论”性质重大课题的相继完成,《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冯光钰、袁丙昌主编,赵毅执行主编,2007年)上、中、下三册也在这一时期内出齐,不同章节中完整涉及了55个少数民族音乐简史,其中包含了分别由中央音乐学院田联韬、杨民康、桑德诺瓦(和云峰)撰写的珞巴、布朗、德昂、纳西等民族音乐史章节。至此,便在前辈学者的带领及多代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基本建构并完成了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志整体观及其学术理论框架。同期,中央音乐学院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硕博研究生增至20余人,所完成的学位论文里,又增加了侗、土家、布依等民族的音乐个案研究课题。其后,还又进一步拓展至“民族走廊”或“文化路带”研究,如和云峰、张璐的“茶马古道”音乐研究。20世纪末和云峰、王华、崔玲玲等留校后,遵从田老师的建议,分别为两院本专业研究生开设了《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文化》《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概论》等选修课,并在此基础上完成了多部教材和专著。①和云峰:《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文化》,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王华:《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崔玲玲:《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文化概论》,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三阶段——21世纪10年代至今。这一时期内,田老师的《走向边疆——田联韬学术文论集》②田联韬:《走向边疆——田联韬学术文论集》,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0年版。和 《走向雪域高原——青藏高原音乐考察研究》(2015年)两部巨著③田联韬:《走向雪域高原——青藏高原音乐考察研究》,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5年版。相继出版。可以说,两个“走向”凝聚了老师一生的两个重要的时间性预期和目的性追求:一个是他对中国少数民族音乐高屋建瓴、全面探寻的集大成之作,在他学术生涯和社会历程的巅峰时期得以问世;另一个是他最为看重,且筚路蓝缕、竭尽全力进行的“五大藏区”藏族传统音乐的整体性研究课题,也终于在此时划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对于历代“田门”弟子乃至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所有后辈学人来说,此实为难以忽略、逾越和绕避开来的两座学术丰碑。另外,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也在此期内迈入了跨界族群音乐研究的新阶段。早在2001年,田联韬先生在《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的“概论”(下文简称“概论”)中,分别通过第四节对王光祈先生“三大乐系”分类的介绍和运用,以及在第五节以“关于跨界民族”为题进行的归纳和梳理,对中国与周边跨界族群音乐的比较研究进行了预测和展望。文中指出:“世界上不同民族的分布地域的状况,大部分都是经过长期历史而形成的(个别民族的分布地域是由于政治原因而致),它一般不因国家政治疆域的变迁而变迁。因此,在世界各地有不少民族跨国界而居,成为‘跨界民族’(或称‘跨境民族’)。中国少数民族中也存在众多历史上形成的跨界民族……”并且还为该研究领域提出了进一步的学术规划和研究任务:“当人类面向21世纪之际,中国的音乐学者也应当拓宽学术视野,对邻国的音乐文化和我国跨界民族的音乐文化进行深入的考察和比较研究。这是一项极为有意义的学术课题,应当列入我们的工作日程。”④田联韬主编:《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上、下),第一章《概论》,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7页,该书获文化部第二届文化艺术科学优秀科研成果奖一等奖。由于涉及当时中国与周边各国的交往尚未开放等种种原因,这一时期跨界族群音乐比较研究尚难以真正得到开展,直到大约10年之后,该类研究才有效地发展起来,田老师的《走向雪域高原》一书里,第十二章“交流与融合——藏族音乐文化与周边的关系”和第十三章“文化圈边缘——跨界民族音乐”,集中呈现了他在这一学术领域长期耕耘的成果及富于前瞻性的思考和展望。此外,相关研究课题和论文也在这一时期逐渐增多,如今中国少数民族与汉族传统音乐研究已经被横向拓展为跨界族群音乐研究的重大学术趋势,研究的课题范围涉及中国北方与南方绝大部分边疆少数民族及汉族与周边国家、民族的音乐文化,并且于2011年和2019年分别在中央音乐学院和云南艺术学院召开了第一、第二届中国与周边跨界族群音乐学术研讨会。⑤杨民康、包爱军主编:《中国与周边国家跨界族群音乐文化——2011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文化学术论坛论文集》,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在上述研究课题中,中央音乐学院师生的研究课题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并且将其研究触角逐渐延伸、拓展至包括“沿边(境)、路带、环(海南、台湾)岛、环(喜马拉雅)山、海上丝路”在内的不同课题类型和研究范围。
第二,由纯粹的传统音乐研究转向兼涉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宗教学、仪式学等人文社会科学的跨学科研究。从建立中央音乐学院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开始,他就规定和要求刚入学的研究生和博士生必须到中央民族大学、北京大学等综合院校选修民族学、语言学课程,并且亲自在他民大的老同事、老朋友中去挑选最好的专家学者任教。我1988年硕士毕业留校工作后,便曾经在他的鼓励下,为本校音乐学研究生开设了《文化人类学基础理论》和《现代语言学与音乐学研究方法》两门选修课程。若从具体的研究课题方向看,在田老师晚年倾心较多、用力最勤的或许不是少数民族民间音乐,而是宗教仪式音乐研究。如今,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界着眼于全球文化格局的震荡不安,把宗教信仰研究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认识高度。有学者提出:“要推动构建新型国际关系,推动共建‘一带一路’倡议和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就要全面了解世界各国各地区的信仰状况,且从整体上洞观全球宗教格局。”①张志刚:《“全球宗教格局”探析》,《北京大学学报》2020年第6期。田老师对宗教音乐的关切尽管没有完全聚焦于政经文化和理论领域,但却显然是较多立足于社会文化实践层面。他在“概论”里说道:“中国汉族的传统音乐可分为民间音乐、文人音乐、宫廷音乐、宗教音乐四部分。而少数民族音乐考察,仅有个别民族如藏族、满族、蒙古族、朝鲜族的传统音乐包括民间音乐、宗教音乐与宫廷音乐三部分,许多民族的传统音乐,只包括民间音乐与宗教音乐两部分,或只包括民间音乐一个部分。”而在“概论”的分类描述以及全书的实际内容里,着墨最多的是民间音乐和宗教音乐。这个特点也延伸到了田先生及其学生们的整个学术研究范畴。其中,对宗教音乐研究的重视和较为丰厚的成果乃是其中最为显著的一个亮点。这里可以看出他深受民族学、人类学影响,久隐于内心,欲待喷薄的人文文化情怀。几个较显明的例子,有由田老师领衔,并率领杨民康、包爱军、嘉雍群培、格桑曲杰、和云峰等进行的少数民族暨跨界族群藏传、南传佛教音乐研究课题②这一课题方向在中央音乐学院和中央民族大学音乐学院的第二代博士、硕士学位论文中也有明确的体现,参见本期董宸撰文。,杨民康、吴宁华、赵书峰等对瑶族道教仪式音乐的研究课题,杨民康、李亚芳对少数民族基督教音乐的研究课题等。人生仪礼和自然宗教音乐的研究则有齐柏平的鄂西南土家族丧葬仪式音乐研究、崔玲玲的青海台吉乃尔蒙古人人生仪礼音乐研究、刘嵘的土家族梯玛巫祀仪式音乐研究、李延红的贵州“北侗”婚恋礼俗音乐研究和张鹤的新疆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人生仪礼音乐研究等。除此而外,有关民族文化交融研究、文化变迁研究等,都是一直贯穿在田老师在中央音乐学院、中央民族大学音乐学院的二、三代学生的硕博学位论文中的重要话题。此外,田老师一生最后领衔并与诸多学生和学界同仁一起从事的一个大型合作项目,即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地重大课题“中国少数民族宗教音乐研究”,目前已经作为中期成果,正式出版了上百万字的 《云南卷》和 《广西卷》。直到临终之前,他都没有停止与学生们讨论该课题出版之前的修订事宜。这个“未完成”的学术交响曲,还有待于我们后来者去接力传续。
第三,由单纯的横向—共时性音乐研究转向兼顾纵向的历史音乐民族志研究。中国的汉、藏、维吾尔、蒙古、傣等民族有很多文献史料和考古发掘资料作为支撑,为中国传统文化及古代传统音乐赋予了厚重的历史感,是使活态的传统音乐能够长期传承下来的一个重要保证,也是我们能够结合“共时—历时”方法对中国传统音乐进行研究的得天独厚的条件。对此,中央音乐学院的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生教学从一开始便给予了极度的重视和实践运用。相关的课题成果除了上述《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中所撰写的篇目外,还有和云峰的《纳西族音乐史》、李亚芳的《透过文本:对西方传教士记录的鄂尔多斯音乐的历史民族音乐学考察与研究》等博士论文涉及了这个领域。后来,杨民康又结合了柬埔寨、印尼等东南亚国家的考古资料,对中国与周边跨界族群的音乐和乐器发展史开展了多项研究课题,还与人文社科专家学者合作完成了《中华佛教史·云南上座部佛教史卷》(2014年),其中首次在综合性大型佛教史系列论著中纳入了“南传佛教与傣族音乐”(第十二章)这样的专题内容③张公瑾、杨民康、戴红亮:《中华佛教史·云南上座部佛教史卷》,总主编季羡林、汤一介,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在第二代、第三代研究生中,此方面研究也在持续增多。
第四,由单纯描写性的民族音乐志(地方音乐志)研究转向兼具描写性(浅描)、阐释性(深描)和反身性的现代音乐民族志(音乐文化志)研究。一般而论,某一文化学科的走向成熟离不开其自身理论素质的持续提升。中国传统音乐研究(含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对民族音乐学方法论的借鉴和运用,便体现了某种由单纯的实践型学科向理论+实践型学科转型的趋向。自从20世纪80年代在中央音乐学院建立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理论研究生方向后,田联韬先生便极其重视这个学术领域的学科理论建设及其在教学研究中的应用实践。除了坚持不懈地运用他原来所熟悉的音乐学分析方法之外,还极力提倡使用民族音乐学及其“音乐+文化”阐释性理论方法。我2002年刚从香港中文大学博士毕业回校,他立即邀请我做齐柏平博士论文的副导师,并且鼓励我开设了此后持续十余年未曾间断的《民族音乐学与文化人类学》《音乐民族志研究的理论与方法》等课程,并且规定每一届入学的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向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必须选修。由此,便有了拙著《音乐民族志方法导论——以中国传统音乐为实例》(2008年)、《音乐民族志书写——传统音乐研究的范式与分析》(2020年)、《以表演为经纬——仪式音乐表演民族志的理论与实践》(2020年)。这些课程里,便包含了兼采描述性、阐释性的思维方法在内。此后,刘嵘、吴宁华、黄妙秋、赵书峰、蒋燮等第一、二代博士毕业生也各自在本单位主持开设了相应的研究生课程和举办了各种相关的学术研讨会;在第一代博士生及其学生们的学位论文中采用的阐释性分析方法里,涉及文化阐释的有杨民康及其学生采用的“核心、中介、外围”宗教仪式音乐分析法、包爱军及其学生采用的“多元文化质点”佛教音乐分析法和格曲及其学生采用的“内道层、中道层、外道层”佛教仪式音乐分析法等;涉及音乐形态研究的则有杨民康及其学生采用的文化本位模式分析法(含简化还原分析与转换生成分析)等。
第五,由单一、稳态、整体的功能主义研究向多维、动态(或活态)、联系(线索民族志)的结构/后结构主义及其他后现代主义研究观念以及由单线比较研究向隐喻(线索)音乐民族志转向。这类学术课题将传统音乐文化事物和现象视为表征,进而去探讨其深层的文化隐喻及意义象征。作为新世纪开展的一种新的学术动向,这一领域的研究是在田老师的鼓励和关注下,由田老师的第一、第二代学生们联合了学界同仁集体发起和运作施行,带有致力于理论拓展、漫延和注重结合社会文化实践的学术性特点。具体可分为两个方面:其一,音乐与文化认同研究。在此前建立的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志(音乐民族志)由中观(国家与中华民族)到微观(56个民族和族群)纵向分层关系的基础上,进一步开展了从音乐与文化身份认同角度进行国族、民族到族群的阶序划分及相关的学术论证专题研究,①参见《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7年刊载的《音乐与认同》专题,内含杨民康、杨曦帆、苗金海著等撰写的7篇相关学术论文;《音乐研究》2019年第1期刊载的“音乐文化与身份认同”专题,内含杨民康、张应华、赵书峰等撰写的7篇学术论文;魏琳琳主编:《音乐与认同:民族音乐学与人类学的跨学科对话》,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8年版。并且完成了多部博士学位论文和学术专著。其二,少数民族节庆仪式音乐研究。这是继以往进行,且有较多成果的少数民族族别、区域音乐研究课题之后,于近年来发展起来的一个较新的研究课题方向。具体的研究成果如部分学者基于“传承、建构、创新”理论开展的“少数民族节庆仪式音乐的建构与认同研究”②参见《中国音乐》2020年第1、6期,2021年第1期刊发的《中国少数民族节庆仪式音乐的建构与认同》专题,内含杨民康、杨曦帆、赵书峰等撰写的13篇学术论文。和部分博士学位论文研究课题。
第六,由传统音乐研究和音乐人类学的理论研究向实践性研究及应用音乐人类学转向。近年来国内外发生的各种重大社会变革及文化震荡,促使中国音乐人类学者将部分注意力转移到关注传统音乐的当代生存、发展、传承和传播及其各种现实社会生活的联系上面。就此,近些年来每两年一度举办,至今已历三届的中央音乐学院民族民间音乐周,由和云峰担任艺术总监,其中包含多场学术讲演、学术展演和学术讲座。2018年7月,由中央民族大学与内蒙古自治区共同推进的首期内蒙古乌兰牧骑培训班在中央民族大学开班。来自内蒙古自治区75支乌兰牧骑队伍的60名代表,作为学员于此间参加“内蒙古乌兰牧骑音乐创作高级研修班”和“内蒙古乌兰牧骑舞蹈编导高级研修班”。上述活动都是在中央音乐学院和中央民族大学音乐学院民族音乐学学者进行的大量田野考察和学术研究实践基础上,向汉族和少数民族地区不同文化阶层进行社会性转化、回馈的行为活动。此外,关于传统音乐在艺术文化扶贫、乡村文化建设中的作用以及新冠疫情对人们日常与重大音乐活动的影响等,都是该类研究趋向的具体表现。
上文针对本专题作为少数民族音乐研究微观学术史的意义和作用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对于田联韬先生在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科、学术、话语‘三大体系’”建构中的重要贡献和深刻影响做了全景式的鸟瞰;并且着眼于其核心层面——学术体系,从六个方面展开了进一步的阐述。但是我们的目的并不仅限于此,而是希望通过本文和本学术专题所做的工作,记录前辈的历史足迹,推动当下的学术进程,并借此描绘、勾划出将来的发展前景。几个月以来,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老师生前的希望和建议:“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这个学科,只有中央音乐学院有这个方向,希望能够在中央音乐学院一直保留并持续下去,留一个学脉的种子。也非常希望中央音乐学院能够一直保持着这个学科在全国的领先水平。”为了同样的目的,他从十余年前开始一直筹划在中央音乐学院建立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中心,因种种原因未果。但无论老师的这些愿望是否最终能够达到,至少目前为止,可以告慰老师的是,他的第一、二代学生里已经有不少于10位在中外著名院校担任本专业方向博士研究生导师,担任硕士生导师者更难以数计,并且,他的学生们也已经在多所院校建立了相关的音乐文化研究机构。学科、学术的代际传递已无大的问题。我们的进一步目标则是:让中国少数民族暨跨界族群音乐研究事业延续前途,贯彻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