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献红第一部作品集以《鹿城图谱》为书名,颇有用意。在我看来,它宣示着作者的写作原点:从故乡出发。
“鹿城”,我理解它的所指不仅仅是鹿寨县城,而且是指整个鹿寨县域。廖献红力图以自己的文字,呈现一幅幅鹿寨这片土地、这方山水的斑斓画卷。
这一幅幅畫卷,是山水画,也是风俗画,更是人物画。这部散文集分为“地理”“风物”“人物”三部分,实际上是一个统一体,如“地理”部分同样有“风物”和“人物”,三个部分是相互交织融合的。廖献红散文的核心,其实是人物与人文。作者即使以“地理”和“风物”来概括部分散文篇章,她也并不是在描写鹿寨的自然地理,而是在探索鹿寨的人文地理;她没有孤立地呈现鹿寨的风物,而是将风物与人物紧密勾连。集子里很少看到游离于人物与人文之外的风光和景物叙写。
廖献红写人物,侧重表现的是人物的命运。“人物”诸篇,表哥、父亲和自己一家人、石祥姑姑、廖铁匠、老罗、秀才伯爷等人物的命运,折射着时代嬗变的轨迹,也浸染着人生的沧桑悲欢。这些人物命运的演绎能使读者更深入解读作者的创作底色:这不是一些没心没肺、虚浮轻浅的文字,而是一个经历过人生的痛苦和哀愁的人发自心灵深处的低吟和领悟。
廖献红笔下的人物,大都命运坎坷、时乖运蹇,但作者也写出人物与命运抗争的倔强,这种抗争不是大喊大叫的高调,而是隐忍地、默默地扛住生活的悲和苦、人生的失意和失落。像父亲、石祥姑姑就是这样的人物,他们在与命运的倔强抗争中,展现了一种人性的尊严。同样可贵的是,作者还刻画了另一种人物,像《和居中渡》里的陈洪波,选择了以传承陈家干切粉为终生事业。这是一种人物自觉选择的生活。他曾无数次地在内心进行自我对话:“一辈子在镇子里做米粉,是我要的人生吗?……一门古老的手艺一旦无人传承,一种珍贵的精神也将永远绝迹了……找个好工作,养活自己,其实很容易,但我为什么不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呢?”陈洪波本来是在广东打工,女朋友也要求他回广州。面对外面世界的精彩和爱情的召唤,陈洪波却选择了“意义”,这个“意义”就是传承陈家干切粉。然而他的选择却是十分了不起,这是一个小人物要自己选择、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他不是在命运的拨弄中随波逐流、随水浮沉,而是要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这是一个已经具有高度主体性的小人物、大人格,是在改革开放时代才可能涌现的新人。
廖献红散文写作时间不长,但字里行间已很见功力。她是很认真地在写,而且讲究手法和修辞,如《鹿寨,生生之城》关于县城南郊六峰山也叫“六角头”的描写:“六角头,依然坚挺在桂中平原上,不管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从我居住的角度凝视它,感觉它更像一只巨大的绿枕头。每天夜里,它轻轻拍着城北耳语一声,睡吧,城北。城北就睡了。每天早上,它对着城南说,醒来吧,城南。城南就醒了。”这是拟人化和童话手法,但在文中显得颇为自然熨帖。
鹿寨县域是廖献红眼里和心中的整个故乡。诚然,故乡在很多作家的写作中都是一个很重要的背景,但并非所有的作家都以故乡为写作的出发点。廖献红如此的起手式,来自她对故乡的逐渐深刻的发现和认识。她在“后记”中说:“我原以为,对于这个生身故乡,已然熟知如手上的掌纹。然而,它却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眼前罩上神秘的浓雾。随着寻访的深入,越发为自己的浅见而羞惭。我像一个被流放的孩子,踏上了一块不甚熟悉而又充满诱惑的土地。这可怕的陌生感,逼着我不得不受历史文化的牵引,硬着头皮迎上前去。也许,正是这无数的未知包围着我,才使我有了进发的乐趣。”廖献红的这种创作选择,或许也受到了前人的影响,影响的根源应来自福克纳。福克纳大多作品的创作,是以美国密西西比州的故乡奥克斯为背景而展开的。福克纳曾说:“打从写《沙多里斯》开始,我发现我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故土倒也值得一写,恐怕我一辈子也写不完……这地方如同一座宝藏,展示着各式各样的人物,我便是由此开辟了一块自己的天地。”廖献红上述“后记”的话语,表达的是相似的理念,甚至,散文集开篇《和居中渡》有句子云:“中渡古镇像一枚小小的邮票,贴在广西柳州市鹿寨县的西北部。”“邮票”比喻的来源,亦当为福克纳。
写故乡,也可以写出别处、写出远方的宏景和大义。但要达到这样的高度,就要发现凝铸在故乡这块大地上的精神,发现和表现真正的鹿寨精神。廖献红散文是触探到了这种鹿寨精神的,期待她今后的创作中着力更为自觉。此外,廖献红散文在细节和文字的精准方面,也还有提高的空间。
【石一宁,壮族,1964年出生,广西上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民族文学杂志社主编、编审。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会长、世界华文文学联会理事。著有文学研究专著《吴浊流:面对新语境》(台湾繁体字版名为《真实的追问》)、散文集《薄暮时分》、传记文学《丰子恺与读书》,另有《石一宁自选集》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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