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宋词人李清照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体现了中国古典文艺理论中的“无理而妙”,李清照在“人与白昼”“人与时令”“人与菊花”等矛盾中,透露出在物理上和心理上双重空间的逼仄感。与此同时,李清照在感受精神生命消瘦的过程中,又营造出了无道理却合情理的痴境。
关键词:无理而妙;篇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一词是李清照南渡前的怀人佳作,不少中学语文教师在解读这首词时常借用西方文艺理论里的“陌生化”来辨析“卷”与“吹”“掀”“起”等字的异同,意在让学生感受“卷”字之美。然而,细读之下不难发现:《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在表达愁绪上不是直抒胸臆,也不是简单的含蓄婉转,这不完全符合西方文论中所举范例。实际上,这首词堪称清代词论家贺裳曾在《皱水轩词筌》中所提之“无理而妙”的典范。
一、理性与情感的三组矛盾
(一)作者与白昼的矛盾
“薄雾浓云愁永昼”,在写愁的诗词中,开篇直入,点明愁苦的也有许多,如丘逢甲的“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同样也是难以排解的愁苦,可是在表达上却大不相同,其关键还是在这种相似之愁的异曲营造。《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中 “愁”字之后紧跟着的是“永昼”,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永,长也。”“昼,日之出入,与夜为界。”昼多用于指白天,如昼夜不息、昼日昼夜等。“永昼”在此即漫长的白天。这首词作于重阳节,即农历九月初九,此时正值仲秋,北半球入秋后昼短夜长,词人还认为白昼很长,这种违背常理的写法词人当然是清晰的,可还要这样使用,实则是思念难熬,感知变异,把正在变短的白昼也写成无限漫长了。这是词人与客观事物产生的第一次矛盾。
(二)作者与时令的矛盾
“佳节又重阳”,此句出现了两个节日,中秋和重阳,意在表明中秋佳节之后重阳节也来了,看似平平无奇,却隐藏着词人心中又一层情感。不妨大胆设想,如果词人仅仅只是想表明两个节日的更替,何不用“佳节后重阳”呢?其关键在于这个“又”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又,有继之辞也。”“又”字,也可表示加重语气、更进一层。自古以来,中秋和重阳都是亲人团聚的日子,可词人现在孤身一人,刚刚过完了中秋,现在又到了重阳,被两个节日所“虐”的词人突然缓过神来,时间竟是如此之快,竟然也较起劲儿来,将厌烦、责怪的情感浓缩在“又”字上。“又”字更能体现词人的极化情感,将重阳到来时的诧异、责备和厌烦的情绪悉数凝聚其间。时节是客观运行的,也不容得任何人改变,常人应该是去接受这一种变化,可词人偏偏要与时节较劲,这种背理的写法虽说无理取闹,读来却也是饶有趣味。这是词人与客观事物产生的第二次矛盾。
(三)作者与秋菊的矛盾
“人比黄花瘦”,此句被誉为《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中最为精彩的一句。黄花,即菊花。在本句中,作者继续与身边的客观事物“发脾气”“挑事情”“闹矛盾”。秋天是菊花的花期,本是其开得最繁茂的时候,可在词人眼中,便成了“瘦菊”,简直是匪夷所思。这种违背客观逻辑,成全词人心中情感逻辑的妙笔已然在上文中深有体会,不妨再分辨。“瘦”字不符合客观事实,即使菊花再丰满,也比不上人的硕大;但符合作者的情感逻辑,词人因思念而憔悴,因此伤感地觉得丰满不如菊花。作者与秋菊之间的矛盾,还可从这个“比”字一探究竟。“比”字在此,可有两种理解:一是摹拟,词人自比秋菊,把自己代入其中,成为那一朵在风中飘零、凋谢的秋菊;二是较量,词人更言之,比这瘦菊还要消瘦、凄凉。这是词人与客观事物产生的第三次矛盾。
从上述三组矛盾来看,词人反复使用“背理”来实现情感逻辑贯通,此种“无理”看似“小女子”般无理取闹却能化用成理性逻辑与情感逻辑统一的妙笔,实现情感逻辑与理性逻辑的并行不悖,实则是“无理而妙”。
二、物理和心理双重空间的逼仄
古诗词中往往存在场景的不断转变,诗词中人物或诗人视角会由一个地点转向另一个地点。在这种物理空间的变化中,情感得到推进和深化,隐藏背后的心理空间得以发掘。分析《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中的场景变化,“瑞脑消金兽”,可看出词人在厅堂中熏香;“玉枕纱橱”,这是指词人在闺房;“东篱把酒黄昏后”,这是写词人于庭院之中饮酒;“帘卷西风”,是写词人在屋内卷帘。由以上可以得出这首词的场景变化为:“屋内——床上——屋外——屋内。”这一物理空间的变化呈现两大特点:一是狭窄、逼仄,词人日夜都在这小小的居所中,没有“兴尽晚回舟,误入藕塘深处”的野趣,没有“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的闲适,生活空间狭小;二是不断变换,虽然是在这逼仄的居所,可词人却不断地变换地点。
三组矛盾(与白昼的矛盾、与时令的矛盾、与秋菊的矛盾)就是三次寻找愁绪抒发窗口、路径的尝试。词人似乎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更加难以排遣愁绪,无所适从,不断地转换地点,物理空间变换的背后隐藏着的是词人心理空间同样的狭窄、逼仄。词人的精神生命在此刻是狭小的,小得仅仅只剩下满怀的愁绪,容不下其他任何情感,由此看出词人心理空间的逼仄、孤独与寂寞。此刻,词人的心理空间与物理空间相伴而行,承载着其难以排解的愁绪。
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本身也是一组矛盾,其冲突源自心理空间的延伸与物理空间的难以匹配。词人难以排解的愁绪才是最初始的,当以词人视角去看待或追溯时便一目了然了。李清照作本词时是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词人刚刚与丈夫赵明诚结婚不久,赵明诚便远游他方。词人对丈夫的相思之愁自然流露出来。词人是一个女子,面对正值花期的秋菊,繁茂硕大,而自己嫁为人妇,时光一去不复返,转瞬即逝的日子让词人产生伤时之愁。此外,这首词的创作还受到当时历史背景的影响:由于崇宁党争之乱,词人被迫返回原籍暂居;词人父亲支持苏轼,被视为旧党,遭罷黜,而赵明诚之父又为新党人士,故极力排斥之。词人初为人妇,又是罪臣之女,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也曾上书给公公救父:“何况人间父子情”“炙手可热心可寒”(《上赵挺之》),但最终也无可奈何。于是,心中又掀起另一层愁苦——家国之愁。
多层多种的愁绪充斥着词人的内心世界,她何尝不想排解,可是在狭小、逼仄的屋内和屋外徘徊,她始终无法排解心理的难过,她与白昼、时令和黄花的矛盾如火山口一般喷发着内心无处安放的愁绪,可也就仅仅是这三个而已,更多的愁绪还内隐在心中。
三、无道理却合情理的痴境
当分享读者的阅读体验时,会对词人有“颠”“疯”这样的直观感受,而“痴”字更能揭示这种情感逻辑。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痴,迟钝之意”,词人迟钝表象的背后是其思维混乱,逻辑不清。这与词人在创作本词时的心理状态是十分契合的。严羽曾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写出饶有趣味的一面需要“背理”——违背事理、常理、道理。这样一种创作心理也得到了历代诗论家们的认可。清代词论家贺裳在《皱水轩词筌》中提出“无理而妙”,揭示了这种情与理的艺术辩证法。
当词人实现情感逻辑的通畅以后,便从“无理而妙”“反常合道”中跨越进入“物我合一”的境界,无法区分客观世界和内心情感的差异,在混沌之中才会“思维混乱,毫无逻辑”。将这样一种“物我合一”的境界命名为“痴境”再好不过了,“疯”“颠”“狂”都无法切合词人的这种创作心理。这种“物我合一”的痴境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以至于到最后写出“人比黄花瘦”这样极端而含蓄的表达。词人先是与白昼、时令、菊花较劲,在狭窄的空间里一个劲地逃避孤独缠绕,说明她正慢慢进入物我合一的痴境。这种蛮不讲理的极化情感不符合生活的逻辑,却符合情感的逻辑,是宋代苏轼所说的“反常合道”,也是清人贺裳所说的“无理而妙”。虽然是个人情感世界的写照,但也写出了被思念煎熬的所有人的内心世界,实现了个与类的统一。
高中古诗词教学可以选择适合古典诗词的古代文艺理论视角切入,贴近文本的创作心理,打开学生的审美视野。本文以“無理而妙”作为引子,结合“反常合道”,在发掘矛盾、空间分析等方面进行了具体探究,从“背理”(背离道理)到“合理”(契合情理),最后达到物我合一的痴境,这样的创作路径同时也是解读方向。“无理”“反常”和西方文艺理论中的“悖论”,“痴境”与莎士比亚的“情疯”,此两组均有相似之处。但用植根于中国古典诗词的文艺理论去观照古典诗词,在审美心理上更为舒适,也更易被学生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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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上官文金(1997— ),男,广东省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主研方向为语文学科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