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晗
2020年12月11日,“韩国最具争议导演” 金基德因新冠肺炎在拉脱维亚去世,距离他60岁生日还差几天时间。
在韩国影坛,金基德就是文艺电影的招牌,从《春夏秋冬又一春》到《撒玛利亚女孩》再到《空房间》,或细腻入微或独具杀伤力的情感引爆观众和影评人的热议,也正是广泛的关注度,令他有幸跻身国际影坛,成为了韩国首位接连斩获戛纳电影节、柏林电影节、威尼斯电影节诸多奖项的电影导演。以文艺爱情片著称的导演不在少数,然而金基德的作品始终难以被归类,贫穷的家庭背景、非学院派的出身都很难与他取得的成就有些许联想,也就是这样的“野路子”,促成了金基德在影坛独树一帜的另类拍摄视角。
一边是喧哗的喝彩,一边是痛斥的骂名。起初是金基德的一系列“十九禁电影”引发了观众对他个人私生活及其拍摄题材的遐想,对于他的为人及其作品过于出界的争议和批评似乎从未停歇:《莫比乌斯》因乱伦情节而一度被禁映,与此同时,他本人也因涉嫌施暴殴打女演员和性侵事件被多次起诉。丑闻官司缠身的他似乎已无力在影视圈继续支撑下去。由于“Me Too”运动在世界范围掀起的高潮,与此相关的讨论也铺天盖地,金基德也成为韩国娱乐圈的众矢之的,为了逃避指控,他原本计划前往拉脱维亚定居,准备在异地开启新的事业,与朋友失联多日,最终却在距他60岁生日仅有几日之时因新冠肺炎客死他乡。
在金基德的电影里,男女主人公经常在道德与死亡的边缘试探,他们打破世间的禁忌,展现出人与人最本质的关系,以及人性丑恶不为人知的一面。“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拍出他们喜爱的明亮、干净、健康的电影,但首先我自己要成为明净的人才行。我所眼见的世界依然有那么多肮脏之处,我混迹其中,难免沾染不少。”如果有一架摄影机倒回到他的童年,也许观众就能理解一帧帧诠释欲望的影像是如何呼之欲出的。
真正的艺术家大多成长于苦难的磨砺。他们通过文字或者图像表达自己过往求而不得的煎熬,于是曾经的执拗和黯然神伤不再是一份秘而不宣的私人情感,而是一种存在于集体记忆深处只能意会、不期而遇的美好。金基德就拥有制造这种美妙感觉的天赋,这也是他的电影俘虏了众多文艺青年的奥秘。“人生对我来說,是害我、害他和被害。加害于别人,被别人害,我自己害自己。我们总是束缚在现实当中,痛苦、难受、仇恨、憎恨、理解和饶恕是需要时间的。”生长在韩国小山村的普通家庭里,金基德见识了战争给父亲带来的痛苦和阴影,易燃易爆的脾气、无端的谩骂和指责占据了他食不果腹、没有栖身之地的童年。
金基德在第69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现场。
金基德在20岁入伍之前终日无所事事,他和哥哥先后辍学,但因家里拮据无奈又做起了打工人,青春的活力被碾压在繁重的工作中,成天与隆隆作响的机器为伴,不免陷入郁郁寡欢的情绪之中,私自制造手枪、虐待小动物,毁灭和报复的负能量盘旋在他的思绪中。和朋友们相处的时候,金基德总爱调侃一些他与陌生女性不同寻常又铭刻于心的邂逅,在《坏小子》里应有尽有,几乎是原样呈现。然而,独处时他却又像换了个人,沉默得像个影子。后来拍了令他蜚声国际影坛、赞誉无数的《空房间》,这部看上去浪漫迷幻的电影渗透着一丝诡异的情节,男主角如隐身人一样伴随在女主角的生活中,几乎分不清何为虚幻、何为现实,他们的寡言少语像极了年轻时的金基德。
金基德凭借电2 3影《圣殇》获得第69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
《撒玛利亚女孩》讲述了这样一个悲伤的故事:少女为去欧洲旅行而出卖身体,却不幸意外身亡。她的好友决定继续出卖自己的身体为两人赎罪,以换取内心的圣洁。
“如果拘泥于对话,感情就无法表达了。正因为伤得深,所以才无法轻易说出口。”沉默是最高级的语言,绘画为他延伸出更广阔的世界。金基德一有时间便拿起画笔,30岁的时候还专程前往法国巴黎深造美术,虽然没取得任何学院的认证,但至少在那段时间他靠卖画养活了自己,学校附近的海滩和街道都留下了他作画的身影,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他做了导演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城市的边缘人,金基德偏爱在偏僻处冷眼旁观,他也将这种社会底层、旁观者的视角带入到了电影《野兽之都》《撒玛利亚女孩》以及《漂流欲室》之中,让观众从性与暴力的符号隐喻里得到人性的启示。
电影《空房间》讲述了少妇善花和男孩泰石之间奇特而又略微有些诡异的爱情故事。
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是所有创作者的梦想。在金基德的印象中,“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空房间,在那里灵魂无限寂寞,渴望另一个灵魂的介入,但那需要漫长的等待。等待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快乐,不过等待注定孤独,而孤独会让人强大,会让人看懂很多事情,会让人成长,会让人懂得珍惜,也会让人懂得隐忍,在空房间中我们共同等待。”在看似美好又平和的场景下蕴藏的是情感被某种诡异离奇牵制下的波动,与此同时又以人群之外第三者的视角对人情世故进行着冷静的审视,只有长久以来失意的缄默者才能获得如此顿悟,这是漂浪和磨难给他的赏赐。
金基德的艺术旅程即是一条由静态到动态的轨迹,从图像到文字,再到影像,之前的付出为后来的创作。而立之年的他还深陷在生存的漩涡里彷徨犹豫,只有在创作时才有十足的信心,但是写了几个剧本都不了了之,直到剧本《画家与死囚》《二次曝光》《非法穿越》接连获奖,才敲开了电影世界的大门。做了几年编剧,但他不满足于现状,决定自己掌镜。处女作《鳄鱼藏尸日记》的拍摄并不顺利,作为金基德职业电影导演生涯的第一部作品,每个环节都要亲力亲为去关照,资金短缺、现场取景失败以及与各个环节沟通不畅等,诸多问题都暴露出非科班艺术家的短板。
《漂流欲室》上映时,大众和影评人对于电影的表现手法毁誉参半,这部在多个电影节榜上有名的电影被奉为“残酷美学”的代表,将欲望、虐待与死亡演绎到了极致,无法直面阴暗与暴力的观众表达了批评,尤其是女性观众在看了血腥的画面后有不适的感觉。湖上小屋里哑女对过路人的诱惑像是塞壬的歌声,美色之下危机四伏,浮出水面的只有世间的绝望与孤独。
金基德擅长从时间和空间上阐释哲理,《春夏秋冬又一春》以四季的变迁为故事的时间线,记录了僧人在幼年、青年、中年、老年四个人生阶段的感悟。随着生命轮回和情感更迭,从猎奇杀生、欲望诱惑、万念俱灰再到深居简出循环往复。富于诗化与哲理的唯美画面一改他往日的风格,世俗的邪恶与宗教的神圣之间博弈,直指涤除罪恶皈依佛门即是唯一出路。到了2018年的《人间,空间,时间和人》,金基德将故事置于一艘军舰上,有别于其他作品交代背景细节作为铺垫,他隐去了船上人员的来龙去脉。“人间”暗示的正是这个微缩的社会空间,所有人在生存的重压下摆脱了规则的束缚而兽性大发,挑战人性的底线,游走在道德和伦理的边界。
隐喻即多义。有的人说了很多,但他们好像什么也没说;有的人沉默着,但他们却说了很多。电影为惜字如金的金基德画出了一条蜿蜒曲折而又漫长的逃逸线,经历过残酷的青春,虔诚的膜拜、不计回报的付出以及永恒地追求抵达人性的真相,在色情与暴力的感官快感与迷局中走向宗教救赎。他的结局就像电影中的主人公,百无禁忌地活过,没有辩解,更没有忏悔,在漂泊的旅途中卸掉长期背负的沉重枷锁,悄无声息没入时空的间隙里。
艺术家的道德修养与其艺术成就之间的关系在很多时候困扰着大众的判断,人品与作品究竟能否混为一谈?前有自私刻薄的畢加索、粗俗好色的巴尔扎克等,饱受非议、逃往异国他乡,金基德始终对自我过往的创作抱有信心。“我敢肯定,即使我现在死去,我也会马上得到人们的重新评判,甚至是那些讨厌我、否定我的人。我知道,他们会争先恐后地转变态度,重新解读我的电影。”金基德镜头里那些在道德与死亡边缘试探的男女,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