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晖
一
我于时光的缝隙里,窥见自己的怅然若失。总觉这个夏日,少了些什么。在空调封闭的空间里,我坐立不安。于是决定,到凤凰湖走走。
凤凰湖的夜,风拂过,柳枝摇曳着腰姿。我在九曲桥边的凉亭上静默不语。淡淡的荷香,带着熟悉的气息,漫过如水的月光,氤氲着朦胧的夜色,游丝般沁入麻木已久的神经,怅然若失的心渐渐恢复平静。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逆流而上,缓缓而来。
上世纪80年代初的黎塘,纵横交错的荷叶田田,星罗棋布。盛夏时节,空气中流动的是幽幽的清香。沿着十字路口往十五道方向这条路叫永安东路,大多是低矮的瓦房,数得清的楼房,也只有百货大楼、国营一旅社和建筑公司的职工楼。建筑公司的楼高四层,每层十几户人家,每户人家三四十平方米。白色的墙,绿漆玻璃窗,绿漆木门。三米多宽的楼梯、长长的走廊,走廊转角是镂空的水泥花窗。楼梯的扶手用红白石米镶嵌着,质朴而大方。楼后面有大块空地,空地围墙后,一望无际的碧波荷塘一直延伸到龙岩山脚下。
我家在三楼。每天单脚跳阶梯上楼,跨三级或者五级阶梯下楼,或者倒趴着扶手,一溜烟地滑下楼,是我的常态。磨得裤子后屁股两坨处薄得发白开裂,回家被父母臭骂,照样屡教不改,乐此不疲。石米扶手在频繁的骂声中越发地锃光瓦亮。假如瞥见我斯文地一步一阶踱着步子上楼下楼,那肯定是我发烧或者肚子疼了。建筑公司职工楼最热闹的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炊烟缭绕,下班的人陆续回来:“阿华,今晚炒什么菜?这么香。”“小钟,来来来,尝尝!”“周姐这个酿菜椒怎么做?教下我。”嘈嘈切切的喧嚣在烟火中升腾。晚饭时间,孩子们端着瓷器厂的白瓷大碗,盛着红的绿的大雜烩菜,拿着小板凳在走廊里碰头,你夹我的菜,我夹你的菜,菜在你的碗,又溜到他的碗,绕了几圈又回到我的碗,吃得满嘴饭粒,用手背擦了擦,油光满面的脸,笑成一团。扔了饭碗,又开始百玩不腻地从一楼串到四楼,你躲在我家门后,我躲在你家衣柜里,看谁先找到谁,隐隐约约的笑声中夹着我父亲留声机发出的粤剧声,一漾一漾地缥缈在云端。
建筑公司的孩子,玩沙、玩泥巴、玩水泥、玩木头是寻常,我似乎对筑房子情有独钟。用泥巴和沙子垒房子、用木头搭房子、用小石块堆房子、用滑石在水泥地板上画房子,房子怎么设计布局,我乐在其中,一颗红心似乎要继承父亲的工程师事业似的,把父亲的谆谆教诲抛之脑后:“女孩子要斯文点,莫成天玩石头和沙子!走路轻一点,成天跑跑跳跳,没点女孩子样!今天背了几首诗了?好好读书,考一个好的学校,有一份好工作。不要像老爸一样成天费神费脑地预算、设计图纸,下工地巡查日晒雨淋般辛苦……”在父亲的絮絮叨叨中,我跌跌撞撞地成长。十岁那年,酷暑的夜晚,燥热,停电。在百无聊赖中,我无处安放的手推开了绿漆玻璃窗,顿时,层层叠叠的绿擎翠盖,后浪推前浪般涌入窗前,凌波仙子翩跹在月色中,清香迎面扑来。是怎样美的一幅诗意田园画啊!以至于远离家后,每每思乡的颜色,总是无边无际的碧绿和那股清幽的荷香。
1988年,港台流行歌曲萦绕大街时,父亲把留声机用一个箱子装好,扣上了锁。崭新的录音机连着两个大音箱闪亮登场。每天傍晚,父亲喜滋滋把磁带放进录音机,摁了一下按钮,刘德华、谭咏麟等的歌声从音箱飞出来,震得建筑公司职工楼的走廊微微发颤。我们一群孩子站在楼梯口也扯着嗓子跟着吼,阿华跟着节奏来个劲舞。突然,咔嚓,停电了,音乐卡了,阿华的动作定格在半空中,肆无忌惮的笑声回荡在楼道里。
清晨,我骑着自行车穿过永安东路新扩宽的水泥路,折到运河桥头去开智中学念书,岁月在车轮的辗转中静静流淌,永安东路在岁月的流淌中悄然地换了新装。崭新的楼房拔地而起,三层四层的自建房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瓷器厂、耐火厂、水泥厂的平房在钩机的大铲下,轰然倒塌。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黎塘每寸土地充满了勃勃生机,建筑公司的职工陀螺般投入到如火如荼的基建中。
在工程紧锣密鼓地进行时,巡视安全质量的组长蒙叔在巡查工地时,不小心踩空了脚手架,摔了下来,幸好没有生命危险,昏迷了几天才醒过来,蒙婶紧锁的眉才舒展开来。蒙叔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左邻右舍张罗着今天你帮蒙婶捎菜,明天我帮接孩子,让蒙婶安心陪蒙叔做康复。蒙叔一年多才能下床走路。白日里,阿胖叔穿着绿色大背心大汗淋漓地在工地里铲石渣,放到搅拌机里搅,轰隆隆的搅拌机飞速旋转着,阳光毫不吝啬地在他身上烙出了一个大背心印。十五叔负责搭脚手架,长年累月被磨得粗糙的手,结了厚硬的茧。父亲常常说:“建筑工人是很辛苦的,搬的扛的都是体力活。但是没有他们,高楼大厦怎能平地起?”说话的当下,正是改革开放建设的高潮,到处掀起下海的浪潮,父亲的同事李叔、黄叔闻风而动,去北海、海南开公司做房地产,没多久荷包都鼓起来。他们穿着时髦的花衬衫,戴着蛤蟆墨镜像港台明星似的开着本田轿车,叭叭地摁着响亮的嗽叭,在黎塘街驰骋,赚足了风头。他们在黎塘繁盛地段买了地皮,盖了大房子,成功的范本成为建筑公司茶余饭后的谈资。每次回来,他们都请父亲吃饭,怂恿父亲跟他们下海,父亲婉言拒绝了。
下海的职工陆续搬走了,喧嚣的建筑大院冷清了许多。父亲的录音机已经闲置很久。他每天都匆匆忙忙的,下班后还在客厅的写字桌上左手一个计算机,右手一支专用画图笔,长长大大的丅形直角尺,横在大版的白色图纸上。戴着黑框眼镜,严谨的神情、长而精密的阿拉伯数字标在房子结构图形边,这些数字对我来说是天书,一看就头痛。我和弟弟睡在客厅的上下铺里,半夜,睡眼蒙眬中,父亲还在伏案画图预算,灯下的背影瘦而单薄,慢性咽炎的他,隐忍不住的咳嗽声一阵一阵地传来……我和弟弟在咳嗽声中醒了,又迷糊睡过去。曾经,我心满意足地生活在这里,举目望去,邻里之间真诚相待,互相帮助,亲密得就像一家人。而且,一望无际的荷田近在咫尺,馨香沁鼻,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心旷神怡!
然而,岁月流转,中国在翻天覆地中变化,在渐渐富足的生活和开阔的视野中,建筑公司窄小的大通房,已经满足不了日渐增长的需求,尽管它曾经风光无限,但如今,在岁月的侵蚀下,白色的墙灰旧而斑驳,空间窄小逼仄,老旧得像风烛残年的老人。我越来越想离开它。渴望一个庭院一间房,种着喜爱的植物的悠闲生活。我没完没了地在白纸上画各式各样的房子,设计细枝末节,这些房子毫无例外的是各种植物在庭院里蓬勃生长。在我的理想世界里:灵动的生活气息,庭院花草必不可少。诗意栖居的梦想在画上驰骋。
我嗤之以鼻父亲的墨守成规,气呼呼地问父亲:“老爸,你成天帮别人设计房子,教我看图、看比例,哪里是楼梯,哪里是房间,哪里是客厅。可是,我的房间在哪里?我也想有自己的房间!李叔他们去外面搞工程,回来后建了五层楼房,你还在单位里死守,都不开窍!”父亲生气极了,他暴怒地对我说:“不开窍怎么了,你妈成天上夜班,我去外面工作,谁来管教你们?你们若不成人,要钱有什么用?”我生气了几天,父亲叹了口气,说:“长大了,想独立了,也好!也好!”他在二楼找了间空房,钉了几块复合板隔成前后两间,让我和弟弟单飞。尽管这间房离我心目中的庭院相差甚远,但终究也是自己的一席之地。我高兴地收拾东西,和弟弟从三楼的客厅搬到二楼。整理床铺时我大肆唱着《海阔天空》,弟弟白了我一眼:“姐,你疯了!”每天回家吃饭,拖沓的我一改常态,立马洗碗洗澡洗衣服,连电视也不看,便急匆匆地回二楼的房间里,写作业、看书、听歌发呆,为有一席放逐自我的空间而窃喜。横躺竖躺,躺腻了便两手托着腮帮支在绿漆的窗前,静静地看晴荷娉婷、雨荷欲滴、风荷摇曳。寂静的夜里,听蟋蟀夜曲、呱呱蛙鸣,放空了自己,静默而欢喜。父亲很诧异,浮浮躁躁的我怎么改了心性?他浑然不知,我于馨香的时光里学会了冥想,在诗意的荷叶田田中,明心见性,修得一隅内心的安宁!
1993年,中专放假回来,二楼隔壁搬来一位新分配回来的大学生叫华哥。他看到我的书桌上摆着《苏州园林艺术布局》《徽派的马头墙》《故宫》,觉得很诧异:“这是你爸的书?”“不,是我的。”“学药的看这些,另类……”渐渐熟悉后。他聊起父亲:“你爸——易工,有个别称叫‘战神!以雷霆万钧之势经常在工地和工人逞口舌之战。”“不会吧?我爸这么温和的人,怎么会和别人开战?只有我考试不好的时候,他才会特别凶!”华哥娓娓道来:“有些工人不按施工要求,疏忽了些,你爸要求重做!钢筋、水泥、沙子一定要用够分量!按图纸施工,没商量,这些都足够激烈开战了。”“幸好不是飞沙走石之战,要不集体财产就浪费了。”我微笑地调侃道。细细回想起来:父亲这些年脾气变了不少,像极狂躁症。一言不合,一触即怒!傍晚吃饭时,父亲脸上挂着不快。一看就知道在工地受气了。我劝他别太认真,谁知他像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地跳起來:“从小我就教你做事要认真负责,工程的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偷工减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怎能置之不理?不合格我是不签字验收的!”那张被晒得黝黑的脸挂满怒气。时光与环境真是无形的雕刻手啊!父亲年轻的时候白皙斯文,戴着黑框眼镜,常常穿着白衬衣,左胸口袋插着英雄牌钢笔,说话温和的一个知识分子,长年累月在工地里,现如今,说话声音抬高了几个分贝,性情急躁了许多。
1996年,我工作后,家里负担减轻了,经济宽裕了,父亲在中营路建了四层半的楼房,我们搬离了建筑大院。搬家那天,父亲的留声机、录音机、两个大音箱,被翻出来。“太重了!没有用的东西扔了吧!”我嘟囔着!现在我们家从CD机已经升级到DVD机了,而且音响的音质很好。这留声机的碟片我小时候早就划花了。那个录音机的磁带也被我很多年前拉出长长的飘带,从三楼往下扔,飘在了风中。而那两个大音箱发出的嘶哑的杂音早就被我嫌弃万分,弃如敝屣。父亲一一抢过留声机等物件:“不许扔,我留着有用!”他宝贝似的用布擦了又擦,然后打包好,像古董一样放到了新房四楼的储物间里。也许,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在繁忙的工作中,它们给予父亲精神上的愉悦和放松,像老朋友一样的陪伴,让父亲倍感珍惜吧!新的家,虽然没有我心心念念的庭院,但房间很明亮、宽敞。父亲母亲在楼顶搭了花架,挑了泥,种上玉兰、千里香、茉莉、三角梅、玫瑰,与植物相伴,静待花开,也是遂了大部分心愿。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进窗台,每天都以愉悦的心情,迎接着新的开始。只是,内心总有一丝遗憾:荷塘于我,越来越远。时光是无形的手,推着人不知不觉往前走,一路寻找,一路失去,缘聚缘散终究无法左右。那段在建筑公司的岁月,经过时光的浸染,已经布满了岁月的青苔。有些人,有些事,有些风景,渐渐地尘封在记忆的深处!
二
初到县城,总觉得疏离,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霓虹,像无头苍蝇转来转去,辨识度低,骑着小电驴有时绕了很多冤枉路,才回到家。分不清什么一马路、二马路,约好在二马路喝奶茶,我跑到三马路去等,朋友们给我一个美称——路痴!幸好有莫九带着我窜,慢慢地少绕些路了。朋友雅约我们去她新房子吃饭,新房在都市花园。本来是十分钟的路程,我硬是绕来绕去用了二十分钟才到。一进门,一楼的玄关挂着一幅油画,原木长桌纹理清晰地摆在餐厅,客厅很大,开放式厨房。老人住一楼,二楼两间卧室,还有投影厅和书房。雅和孩子住二楼。既能照顾老人,又能保持自我空间,互不干扰。地板用浅灰仿古砖勾勒白色的美缝,原木家具,简约欧式风:现代、大方、典雅,配上绿植,温馨舒适,赏心悦目!别具一格的是她的楼顶的大露台,鱼池欢愉,绿植和多肉错落有致,每一寸地方,都有雅精心的布置。大露台的小彩灯,长方原木的茶台,沏上一壶玫瑰花茶,在月朗星稀的夜晚,相谈甚欢,何等快意优哉!雅看了很多的楼中楼,最后选了这套,缘于城建集团的口碑和南北通透、布局合理的户型。
回家后致电父亲:“老爸,上次你说要帮田叔设计的楼结构画了吗?我今天到雅家,布局很好,你要不要参考一下?”父亲七十多岁了,前几年还有人聘请他下工地做监理,我和弟弟不同意,毕竟年纪大了,是该享清福的时候了。可他不听,天天清早便戴个安全帽出门了。以前用手工一笔一画地画图,现在他竟然学会了用电脑画设计图,打印机嘶嘶地就出图纸了。我曾经嘲讽过父亲老旧,故步自封,买了几本新的建筑风格的设计书给他看,提升他的审美,他固执地扔到一边。没多久又捡起来翻。前几天,我回黎塘,家里空无一人,我致电父亲:“老爸,家里有啥吃的?”“我在南宁,李叔说要起别墅,我和他在仙葫江边别墅区取经……”父亲这种孜孜不倦的工作热情,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每每遇到困境,沮丧时,想想父亲的精气神,我就能满血复活。
三哥的庭院装修完工,邀请亲朋好友来喝茶。南方的冬日,阳光斜斜地倾泻着暖意。在翡翠园,一栋新中式风格的别院以独特之美映入眼帘。楼高三层,以砖木为主要构架,以雅致的中式风为底蕴,傲然立之。入内,茶花、玉兰、冬青在花圃里列队,延伸至庭院中间圆形的拱门,穿过拱门是后花园。修竹挺拔,翠衣清朗,以俊骨高节之姿于墙侧一字排开。正门拾级而上,明式镂空的格子花窗与围栏上雕刻的花鸟鱼虫的图案,别具匠心,赏心悦目。
茶室里,明式风的红木茶几,方正、稳健地等着品茶之人,岁月的年轮从木质的纹理层层晕开,透着金丝般的光泽。清幽的茶香从青瓷飘逸而出,与墙上的字画构成一股雅致的品位。三哥是做室内装修的,自己的庭院亲力亲为,大到布局,小到细微的雕刻,都是他的心血。中式风的砖木建筑,与红木家具、字画、瓷器、雕刻结合,追求一种闲情雅致和文化禅意。坐在镂空窗边,品着佳茗,风拂过檐角的灯笼,心静若素,时光静止,竟恍惚分不清是古代还是现代。
从三哥庭院回来,父亲感慨万分!时光如白驹过隙,斗转星移,时代在飞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父亲生于20世纪40年代,下乡插队做知青,后来返城读书,做了一名工程师,见证了从普遍住的泥瓦房、砖瓦房,然后到单位集体大通房,发展到家家户户的套间、私人楼房、楼中楼、别墅等系列建筑的需求变化,新设计与新理念层出不穷,这些无不彰显当今社会物质生活水平提高后,人们日益增长的新需求。做建筑有太多学问:设计、品质、预算、美学、园林等各方面都要顾及。特别是古典庭院,园林与建筑,蕴含传统文化的艺术内涵及人文思想,涉足甚广,倾着一生的努力去学习,学到的仅仅是冰山一角!闲时细想,诗意栖居的梦是何时缘起?是父亲职业的耳濡目染,还是年少时生活空间狭窄而生的执念?抑或是读了许多文人诗词后,心之所向,皆是田园?
曾经读过一句话:“花因蝴蝶的振翅而灵动,树因风的拂过而多姿。”我想:人生路上,拥有梦想,未来可期。每个人的小梦想,像涓涓细流般汇聚成中国梦的大舞台!而我,在努力靠近梦想的路上,渐渐地丰盈了见识,渐渐地成长。我坚信:不久,我也会有自己的庭院,不需要太大,简单素雅足矣!任庭院外如何喧嚣,我与植物相伴,读书作画,芬芳盈袖,岁月静好!
【易晖,1977年生,在素有莲藕之乡的黎塘成长。喜欢与植物相伴,爱好绘画与文学。从事药学工作二十几年。曾获宾阳县两届征文赛散文奖,现供职于宾阳县人民医院。】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