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九三年》细读

蒋琛 杜晔

《九三年》描述的是法国大革命关键性的一年——1793年，在这一年之前共和党攻占巴士底狱，把国王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整个革命在巴黎地区进行得如火如荼，但是在法国的西部，濒临大西洋的旺代地区，這个地区还在负隅顽抗，而且这个地区正试图与英国军队取得联系，企图内外联合反攻共和党军队，如果旺代的反抗成功了，新生的共和政权就会迅速夭折，所以说这是极为关键的一年。

旺代一带有着大片大片的森林，这一带居住着的都是粗鄙但是勇猛的农夫们，这些农夫们因为饱受时代更迭的苦痛，所以天然地就对新生政权有敌意。这个地区的保王党军队有着地理位置上的优势，军队中多由农夫组成，且规模在不断扩大，但是农夫军队有个弊端，就是缺乏组织纪律，缺少一个领袖。所以巴黎的保王党这边秘密地护送一个贵族——朗德纳克，通过一艘伪装成英国商人的船，秘密地将其送到旺代地区。

雨果对这个人物的塑造非常出色。

这个人因为是要秘密护送出去的，所以他出场时外形非常低调普通。

他是一个个子很高的老头，腰板笔挺，体格强健，神情严肃，很难从他脸上确定他的年岁，因为他显得既年老又年轻;他是那种年事已高精力依然旺盛的人，脑门上覆着白发，眼睛里射出亮闪闪的光芒，有着四十岁人的干劲和八十岁人的威仪。

这里的描写并不稀奇，重点就是强调一点——这个人让人摸不透，既年老又年轻，但是整个精神状态是很好的，没有暮气，而有威仪。后面还有很长的一段对他穿着的描写，大体就是一副农夫的模样。因为这个人的身份特殊，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整个大革命中的关键人物，所以连船员都不知道他是谁，都用“乡巴佬”来称呼他，船长和大副也在议论他，船长虽然表面上对这个老人十分尊敬，因为从身份上，这个老人毕竟是个贵族，但是船长并不知道这个人能力如何，是否足够担当旺代的领袖，是否承担得起保王党的重托，是否能延续整个王朝的命脉，船长心中没底，只跟大副说了一句：“我们等着瞧吧。”接下来，作家就必须安排一件事情，让这个老人在这个事情中彰显出他的能力。

雨果会如何安排呢？

通常我们要检验一个军队领袖的能力，我们会设置一场战争，通过这场战争来看看这个人是否有着将领的沉着与果决，是否有将领的气魄与勇毅，是否有着将领天生的令人震颤的威仪。雨果确实安排了一场战争，但是这个战争很特殊，这是一个士兵与一尊大炮的斗争。

我们不要忘了，此刻这个将领依旧在船上，船行驶在风浪耸人的海上，而在这艘船上，因为士兵队长的失误，一尊非常重的大炮挣脱了绑绳，在船身前后随浪滚动，碾压死了数人，并一次次撞击着船身，整艘船都有沉没的风险。这尊大炮有着人类无法撼动的力量，也无法用任何人类的情感与它交流，因为它是铁，是物，是冰冷的没有生命的野兽。在大家都无计可施的时候，那个犯了错的士兵队长以一种角斗士的姿态出现了，他和这尊大炮展开了殊死决斗，周围的船长船员们都是一副惊恐紧张的神态，唯有一个人出奇得镇静，就是那个“乡巴佬”老人。他自始至终站着不动，目光锐利，死死注视着船上的搏斗，而在关键的时刻迅速抓住机会与士兵队长配合，压制住了大炮，大炮轰然倒地。

这个过程描写得非常惊险，波涛汹涌的海上，一尊冰冷而力大无比的野兽，无计可施的人群，人力单薄、艰难的决斗过程，虽然是人物之战，但是不亚于任何人类间的著名战争，战争这个概念在这里，已经具有抽象意义，不需要人类的敌我两方，不需要战壕、枪火，人面对的是比人更可怕的东西——没有生命而力大无比的铁物，所以在这个过程中，那个与物搏斗的人，在这个极端情境下，竟然有点像神话中的勇士，这个勇士明知对手不可抗，却以刚毅的视死如归的灵魂面对着对手，他的勇毅，他的叫喊，他的力量都仿佛他拥有不死之身，他就是神，就是阿喀琉斯。所以雨果写道：

一个有血有肉的斗兽士向一头青铜怪兽发起攻击，一方是力，一方是灵魂。

雨果在《九三年》中描写了众多的人物，但是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无论是保王党还是共和党，无论是贵族还是农夫，亦或是农妇、教士、流浪汉，这些人都有着古典的品格，都不猥琐、卑贱，都是平地上的巨人。而这里出场的士兵队长就是其中一个有着神性色彩的人物，虽然这个人犯了错。

不过士兵队长在整部作品中，他依然还是一个铺垫，我们别忘了雨果设置这场战争的目的，他的目的是推出那个老人——朗德纳克。士兵队长在与炮兽对抗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这个人非同一般的冷静，这还不够，冷静还成就不了一个首领。士兵队长胜利后，大家都欢呼雀跃，庆祝这场十足惊险的战役，士兵队长自己也觉得很光荣，带着傲气，大家都等着朗德纳克奖励这个队长。

朗德纳克郑重地奖励了他，把圣路易十字勋章别在了队长的衣服上。但是随后，他补充道：“现在，把这个人拉去枪毙。”朗德纳克补充了一段理由，理由我们不复述，我们来看雨果对朗德纳克的发言的评价。雨果写道：

这些话说得缓慢而严肃，一句接着一句，有一种严酷无情的节奏，就像斧头砍在橡树上似的。

这个领袖就此诞生了，这个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冷静，有着分明的奖惩手段，绝不宽恕，绝不慈悲，甚至说他老辣、冷酷，而这些异于常人的个性已经足够彰显了这个人作为领袖的能力。之前说“等着瞧”的船长，此刻远远地用手指指着他，说：

旺代有一个领袖了。

这是朗德纳克的出场方式，一个反派角色的出场。雨果通过非常精巧的场景设置，稳当、精确地塑造了这样一个人物，我们从这个开头便可看出雨果惊人的描写能力，但是经典作家的厉害之处绝不止步于此。

这个老辣、冷酷、理性异常的朗德纳克，是结尾的一个重要伏笔、关键铺垫。朗德纳克在后面的发展过程中依旧延续着他的冷酷做派，但是他是一个反派，没有主角光环，他的军队节节败退，最后退到一个古堡中，共和党准备对这个古堡发动最后的攻击。朗德纳克保不住自己的军队，但是他永远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他放了一把熊熊大火，并且用一扇坚硬无比，谁都打不开的铁门堵住了共和党的进攻之路，而自己从密道中轻松逃脱。

可是在他逃亡的路上，他听到了一个母亲的哭泣，这个母亲千里寻找自己的三个年幼的孩子，这三个孩子其实是被朗德纳克的军队当作俘虏抓走了，此刻锁在大火中的古堡里。他听见这个母亲撕心裂肺的呐喊，听见共和党那方千方百计想要撞开铁门营救孩子，但是没有办法，神只给了一条路，雨果只给了一条路，能打开那扇铁门的只有朗德纳克，只有他的手中有打开这扇铁门的钥匙。

这是故事的高潮部分。我们可以透过这个高潮看到一个文豪谋篇布局的高超能力，他描写的是法国大革命这个波澜壮阔的战争，描绘的是保王党与共和党之间的殊死一战，但是层层剥茧，随后将那些无法把控的大场景凝聚成旺代战役，凝聚成最后的古堡一战，浓缩到营救三个孩子这个具体而可感的微小细节里。

最后朗德纳克有没有回去救那三个完全不算什么的小孩呢？

突然，在孩子们待的窗口隔壁的那个窗口，红色的火光里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大家都抬起头来，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儿。有个人在上面，有个人在图书室里。有个人在烈火当中。这个人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是黑色的，但是他的头发却是白的。

大家回想开篇对朗德纳克的描写，这里的外貌描写是一个照应，这个火光中的高大的影子正是朗德纳克。

这是一个反派的最后的出场，却像一个英雄一样。雨果在这里并没有把这个人写空，而带着一点俏皮地接着写朗德纳克和敌方一起合作搭救几个孩子的场景，他们一边救人一边不忘打嘴炮，一个说“共和国万岁”，另一个反呛“国王万岁”，保王党和共和党的两个领袖此刻一边合作救人一边嘴不饶人。

雨果在这里把对抗戏谑化了，而这戏谑背后则是雨果本身对于革命的思考。雨果肯定是支持革命反对封建王朝的，但是他也锐利地看出了革命过程中，因为人与人之间不可避免的对抗而衍生出的一些僵化的部分，就是人们常常忘了我们是为了和平、自由、博爱而战的，战斗的目的不是分裂，而是永恒的爱。

王安忆《心灵世界》中说过：“我觉得艺术也是这样，它就是设立一个很高的境界，这个境界不是以真实性、实用性为价值，它只是作为一个人类的理想，一个人类的神界。”

雨果在这里便是塑造了一个人类的理想，一个人类的神界。

蒋琛，杜晔，浙江省丽水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