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南移民如何承载新型全球化

2021-03-16 06:16高孟然
中国图书评论 2021年2期
关键词:低端全球化移民

高孟然

移民被視为21世纪社会科学最重要的课题之一。伴随经济全球化的进程,移民的规模和移动速率都发生了爆发性增长。人口的快速流动重新形塑了全球社会的面貌,也激发我们进一步思考移民或更广泛的流动性对现代生活的影响。移民作为全球化的主要载体,其行动与命运既是全球化进程的镜像,又对全球化的前景有着重要影响。当前,约一半的国际移民集中在北美、欧洲等传统发达地区[1],美国更以移民国家著称,移民已成为其社会构成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欧美的国际移民群体很早便受到关注,已然发展成非常成熟的研究领域。中国一直被视为国际移民的重要输出国,此前相关研究集中于走出去的华人华侨身上。

然而,亚洲国际移民的比例正在快速攀升,近几年来,一些学者观察到新的趋势,中国正在成为越来越多国际移民的目的地。[2]更多目光已开始投向这一新的群体,但研究专著依然寥寥。另一方面,学界早已厌倦完全基于欧美情境展开的移民研究,而寄望于通过考察新的移民现象寻找理论发展的新方向。麦高登(Gordon Mathews)与他的两位研究生林丹博士和杨玚合作的《南中国的世界城:广州的非洲人与低端全球化》(下简称《世界城》)可以说是最早对在华国际移民进行系统研究的民族志作品之一,对相关研究具有开拓性意义。

当前,在华国际移民已越来越成为中国各界集体关注的重要社会现象。2009年7月因一名外籍男子意外死亡而发生的上百名非洲人聚集派出所事件,使得广州非洲人开始大量进入公众视野。一些媒体有关广州有数十万非洲人的不实渲染更使得该群体在网络上受到了国人极大的关注和争议。2020年4月,广州地区非洲人新冠疫情“暴雷”的言论又将其置于舆论的中心,甚至引发了外交事件。同期,司法部发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外国人永久居留管理条例(征求意见稿)》也在网上激起舆论的浪潮。在华国际移民的相关动态时刻牵动着国人敏感的神经,但实际上人们对其仍缺乏认知。因此,对这一群体进行深入考察已迫在眉睫,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事实上,早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便陆续有非洲商人通过贸易网络来到广州,21世纪初以来人数迅速增加,及至2015年,据麦高登估计有1万~2万人在此长期居留。[3]62他们聚居于广州小北路和天秀大厦一带,此地故得名“巧克力城”。人类学家很早就注意到这一不同寻常的现象并展开了大量研究[4],这些研究着重探讨了广州非洲人的商业模式及其在中国与非洲之间的中介作用。近期的一些研究开始注意到非洲人与本地居民在相处过程中的复杂关系和矛盾心态。[5]在笔者看来,这些研究各有侧重,但并不系统,且没有形成对在华国际移民特殊经验的理论总结,麦氏等人的这部著作某种程度上对此做了弥补。

《世界城》的英文原著出版于2017年[6],中文版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在2019年翻译出版。本书由3位作者基于2010年到2014年数年间断性的田野调查分别写作整合而成。麦高登在“前言”中提到本书的目的“是在很小的程度上让人类学‘民主化,令它在希望了解有关课题的读者面前显得更通俗有趣”,因此,全书被诸多易读的移民自述和故事串联起来,“夹杂着简要的分析使得阅读起来非常享受”[7]。

麦高登现任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系主任、教授,因2011年专著《香港重庆大厦》的出版普遍为国内学界所知晓。在这本书中,麦高登以对香港重庆大厦内国际移民的民族志研究来探讨所谓“低端全球化(low-end globalization)”的概念和实践,《世界城》实质上是这项研究的延续。当麦高登发现他在香港重庆大厦的研究对象——那些来香港淘金的非洲商人从2010年后开始越来越多地涌向广州、义乌等更接近原产地厂家的内地城市时,他跟随他们来到内地,展开了进一步的探索。

一、人类学如何研究移民:《世界城》的继承与开拓

在很长时间里,移民并不被作为人类学的研究主题。从最早的进化学派开始,人类学探讨不同社会在人类进化序列中的位置,是基于对一个社会静态剖面的分析。及至传播学派,人们开始关注到迁移所导致的文化传播对历史发展的影响,然而相关研究并不关注迁移本身,仅讨论迁移产生的文化扩散的结果,以通过同一文化特征的空间分布反推进化的时间序列。功能学派对人类学方法论做出了突出贡献,早期所谓科学民族志的方法要求学者在一个固定的部落或村庄生活一年,对当地社会如何维持平衡做细致翔实的解释。此时,移民被视为社区的非常规因子,抑或社会结构解体过程中的征兆和现象。结构主义和历史学派也极少探讨关于移动或移民的话题,前者专注于人类心理的深层结构,后者则倡导文化相对主义和具体的、历史的社会研究。总之,20世纪60年代之前,人类学拒绝将文化离散化,而是将其地域化,专注于小型社区的研究,并未将迁移作为研究主题。[8]

人类学对移民的兴趣最早来自农民研究领域,因为城乡移民的存在及其巨大影响越来越无法被忽视。直至20世纪70年代,相关研究又将视域扩展到了跨文化的范畴,包括区域移民和国际移民。人类学作为关注地方性的学科,其对移民的关注也是从地方性出发,重视文化变迁、迁移过程和移民社区的构建。此外,人类学对意义的研究偏好又使得它对移民的主体性和身份格外重视。因此,人类学对移民的研究从移民类型出发,之后又陆续加入迁移过程、社会组织的议题和性别视角,最后又扩展到种族和身份、公民身份的归属与意义、移民视域中的国家等领域。

对于人类学家而言,国际移民作为一种民族志研究对象的特殊之处在于他们强烈的流动性、模糊性和连通性。这些特点使得人类学惯常关注的概念如“民族”“国家”“边界”“认同”乃至“文化”等在这一研究场域中呈现出多样化、情境化乃至破碎化的状态。人类学的研究常由个体或社区切入,因此很早便关注到社会关系的重要意义,主要体现于跨国主义和网络研究。社会网络不仅为移民的社会融入提供社会资本,还会在分配和信贷过程中绑定社区中复杂的礼物交换关系。在弗雷德里克·巴斯(Frederik Barth)发表其著名的“情境认同论”后,族群认同在文本中的天然性和稳定性被彻底摧毁。这在移民研究中尤为显著,移民人类学延续并拓展了巴斯的路径,致力于调查不同族群对边界的协商确立以及边界的移动。正如安德烈亚斯·威默所言:族群边界是“分类斗争和谈判的结果”[9]。

具有延續性的社会网络与持续变动的族群认同相叠加,使得移民的身份变得模糊。他们既会通过文化景观的建设形塑其源于母国的族群性,又会表现一种灵活的公民身份,对后者的探讨聚焦于移民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实践其公民身份。此时,公民身份不再是专属于民族国家的产物,而是“移动管理者、科技主义者和专业人士寻求的策略和结果,通过选择投资、工作和居家的不同地点来从不同的国家制度中受益”[10]。这种快速的跨界移动与以特定领土和明确边界为基础的民族国家之间存在显著的张力。因而我们可以看到,法律包括边界管制等对移民的生活有着巨大影响。人类学家们通过对非法滞留、寻求庇护和驱逐出境等现象的研究,考察“国家寻求控制特殊人群移动的过程”[11]。而对于已合法留居的移民,人类学家则更倾向探索其如何参与重新建构和重新定位他们定居的或有跨国联系的城市。[12]移民在这一视角下被作为在全球化进程中重新定位“地方”的主体和组织,促使我们深入思考人在全球与地方的勾连中的位置。

总体来说,人类学通过在比较和关系研究中的积累,考察移民的社会网络、族群性、认同在其身份建构和实践过程中的作用,以个体鲜活的生命体验作为窗口展现全球化进程中的主位视角是人类学对该领域的特别贡献。然而,长久以来,国际移民研究聚焦于“南北”和“北北”移民的经验,其理论和研究方法也多由此发展而来,缺少对南南移民等新移民现象的观察和解释。《世界城》作为一部书写广州地区非洲移民的民族志,一方面继承了人类学在移民研究中的多重面向和主要关怀,另一方面也拓展了研究领域和理论,具有创见。

二、在华非洲移民的现状与未来:《世界城》的书写

一直以来,中国都作为一个单一种族的社会,仅在西北、西南地区有部分非蒙古利亚人种的少数民族。近代时期,一些西方人士移入中国,但主要集中于租界地区,对主流社会影响甚少。因此,从20世纪初开始聚集于广州、义乌等内地城市的非洲移民引起了国内外学界和中国社会的一致兴趣,被视为一种全新的现象,人们好奇于这些在中国社会特异性非常明显且数量上无法忽视的国际移民与中国社会会有怎样的互动?他们为何没有选择欧美等传统移民输入地,而是来到仍处于发展阶段的中国?这些是《世界城》要回答的主要问题。

非洲的移民在广州主要从事商品贸易,将在广州批发购买的货物带回非洲售卖赚取差价,也有人从事面向这些商人所展开的服务业,有餐饮、住宿、中介、货代等。这些非洲移民相对于来自发达国家、有大型跨国机构庇护的欧美或东亚移民而言,更直接地暴露在中国社会的日常中,“后者受到企业的保护,在日常生活中也许不必和中国人有所来往,前者却必须每天与中国人打交道”[3]52,导致的一个吊诡的结果是前者的社会融入比后者深入得多。作者由此得出的结论耐人寻味:也许相比富有的外国人,贫穷的外国人才真正推动了这座城市的国际化进程。[3]53

但尽管非洲人有更强的融入意愿,在融入过程中还是会面对诸多沟通和文化上的障碍,对这些障碍的克服路径形塑了他们融入中国社会的心态和系列行为。沟通问题首当其冲表现为谣言成为非洲移民的主要信息来源,因为没有能力接触高质量的信息渠道。再者便是他们与中国人之间信任的建立和分配。非洲商人常雇请中国员工处理商业事务,但“由于语言和文化交流障碍,他们不知道应该给予这些职员多少信任”。[3]67此外,中国供应商对非洲人的“诈骗”被频繁提及,花样繁多的“诈骗”一部分是由于如合同、审计、追索赔偿等需要庞大成本的程序的省略所导致,一方面则是因为文化上的障碍。“诈骗指控的深层次原因在于双方彼此缺乏信任。当跨文化碰撞造成误解时,他们往往不会把‘疑点利益归于对方。”[3]73这些误解反映了双方互动的一些基本假设:中国商人有时认为这里是他们的国家,而非洲不比中国发达,因此觉得非洲人无知和落后,而非洲商人有时认为中国人总是想欺骗他们,所以必须把价格砍到最低,不论令对方多么憎恨自己。[3]77

一些部门在尝试克服障碍,增进中非居民的互信。有NGO参与这个进程,但麦高登批评其依然携带中国人对非洲人的普遍态度,即对他们本身的兴趣远小于对获取其认同或在互动中形成利益关联的兴趣,因此“没有专注于帮助非洲人解决他们的具体难题,而是仅仅教导他们中文”[3]79。而由具有丰富在华经验的非洲人所担任的物流中介和中间商则被麦氏认为在建立信任的过程中扮演了最为重要的角色。他们为客人挑选合适的商品并报关出海,不仅是外商与中国供应商之间买卖关系的桥梁,还“往往扮演着文化大使(cultural broker)的角色”[3]172。他们“一方面教非洲同胞在中国经商的正确方法,另一方面告诉中国供货商他们客人的思维方式”[3]175。这些“全球化的代理人”[3]166不仅起到化解沟通障碍的作用,其自身即作为一种信任载体推动了贸易的实现。

非洲移民在中国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合法性的问题,主要是签证逾期的危险。麦高登用整整一章描绘了这些逾期滞留者充满风险和不确定性的生活,他们在广州的移民群体中占据了相当的比例。介于广州地方政府对非洲移民愈加严格的签证政策和执法力度,逾期滞留者的生活充满了恐惧,缺乏重新恢复生计的资金与支持使他们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几乎所有非洲移民,包括融入多年的“文化大使”们,都被签证政策与中国社会隔开了颇大的距离。

Castillo曾批判麦高登在本书中缺乏叙述的主位视角,忽略了移民们“自己的希望和期待是什么?”但他后来也承认麦高登对宗教的描述一定程度上填补了这一点。[13]宗教对非洲移民而言非常重要,正如麦高登所言:“我们谈到做生意,以为生意是这些人生活的中心,但其实他们真正想谈的是宗教问题。”[3]188宗教在其个人身份建构、商业实践上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各类通过仪式占据中心角色,加上中国政府对宗教有条件的宽容,使得宗教成为非洲移民群体自我表达和建立社会网络的主要路径之一。同时,充满不确定的生活某种意义上也强化了这种虔诚,“他们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宗教信仰也许是克服困难的唯一途径”[3]216。

跨文化婚姻似乎是一个族群融合最直接且皆大欢喜的结果,这已在广州产生了数百个中非混血儿,这些非裔中国人的未来令人遐想。但个中存在的诸多挑战也反射出社会群体之间标签化的想象对互动实践的巨大影响。然而,一切正在发生,未来尚不可知。正如作者所言:“重重难题似乎不可逾越。但在这困局之中,仍然存在幸福的恋爱和婚姻关系,中非混血的宝宝也出生了,谁又能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转变呢?”[3]237

《世界城》最终认为,中国社会从单一文化到世界性文化的转变是必然的趋势。由于国际移民不可阻挡的“向上移动”的倾向,中国作为一个快速发展的国家有着越来越强的吸引力。最终,“中国将不再是中国人的社会,而变成世界上不同背景人们的家园”[3]233-234。在笔者看来,中国社会学习如何面对、理解和接纳来自不同文化的移民,不仅关乎我们如何共存于这片家园,也对中国在未来全球化进程的方向与实践有着深远影响。

三、在华非洲移民的启示:新型全球化的内涵

“低端全球化”是《世界城》的關键概念,也是麦高登自《香港重庆大厦》以来持续探讨的理论主线,是其对“南南移民”这一特殊现象的理论总结。书中对“低端全球化”的定义是:人和产品在较少资本运作下的非正式跨国流动,有时牵涉半非法或非法的交易行为,往往与“发展中国家”相关,但在全球都显著可见。[3]91所谓“低端”主要体现在行动主体、贸易过程和商品三方面。

对其更详细的阐述是与所谓“高端全球化”的比较进行的。笔者将二者的差异概括如表1。

表1高端全球化与低端全球化的差异,来自作者对《世界城》内容的总结

类型

代表

主体

基础

保障

金额

侧重点

商品

宣传

运作

高端

全球化

发达

国家

跨国

公司

法律

合同

资本、

宣传

高附加值

原创产品

广告

正式

制度

低端

全球化

发展中

国家

个体、

小微企业

信任

信誉

较小

社交

关系

低附加值

含假冒

伪劣产品

口耳

相传

非正式

制度

总体来看,“低端全球化”是一种非正式经济在全球尺度上的延伸。高端与低端并不是互斥的关系,而是互补,是为了满足全球化商业链条中的不同需求,因此二者也常常并存于同一种生意中,因为即便发达国家也有对低端的需求。二者的关键区别是对合法性的看法。“低端全球化”的参与者会将道德与法律分开,在他们看来,“法律不过是发达国家和企业随意制定的规则。虽然他的生意有时涉及非法行为,但绝不是不道德的,因为他一丝不苟地和客人打交道”[3]91。

因此,在笔者看来,“低端全球化”似乎与新自由主义的原则相悖,更多地作为一种全球范围内的道德经济。这一进程中参与者的道德实践脱离了由发达国家和大型跨国企业所主导的规则,而将全球化导向更利于自身的方向。这是世界体系中“弱者的武器”,来自贫穷地区的人们策略性地制造了一种自己负担得起的全球化,而中国是这一行动中的关键环节。正如麦高登在文末诚恳地写道:“中国不仅把全球化带到发达国家,同时也带到非洲和所有发展中国家。因为中国不仅仅为富裕国家的全球化做出贡献,也供应给非洲和所有其他发展中国家。后者虽不是富人俱乐部的成员,但占据世界人口的七至八成。”[3]238

制度的作用在“低端全球化”中被刻意弱化,人的因素恰恰被格外突出了。“低端全球化的原则是‘买家自负(caveat emptor),一般需要商人亲自在场谨慎监察一切。”[3]97因此,对于移民而言,失去正式制度保护的他们形成了一套自我发展的策略,借由错综复杂的社会网络获取客户,寻找商品,自力更生地生活在这个模式的国度。如前述,这种“裸露”在中国社会中的状态也促使他们更积极地融入社会,因为融入能够在可见程度上节约成本,提高收益和效率,融入越好,他们赚钱和生活也越容易。这样说来,我们便能从另一个角度理解非洲移民对中国社会“爱恨交织”的矛盾心理:他们认同并欲追寻自己的中国梦,怀抱这样的期待并付出了巨大努力,但有时也会遭遇不得其法的懊丧。

在许多相关文献包括麦高登自己的著作中,“低端全球化”又常被表述为“自下而上的全球化”(globalization from below)[14],与“自上而下的全球化”相对立(globalization from above)。麦高登承认之所以在本书没有使用这一在学界更常见的概念,是因其在全球化的政治中被打造为新自由主义的替代形式,具有强烈的政治意涵。

Sara Schoonmaker提到殖民和技术推动的全球一体化最终塑造了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模式。[15]这种全球化模式使得国家发展计划需要服从于全球资本和国际机构。[16]然而,时至今日,这种“自上而下的全球化”并未实现其去除经贸障碍、改善民众福祉的允诺,因而自下而上的全球化开始被纳入全球正义运动的新范畴,是全球底层民众联合探索抵抗路径的方法。[17]此时,自下而上的全球化又可称作权利的全球化(globalization of rights)或全球正义(global justice),源于全球民主运动对全球化中底层参与的诉求。[18]正如M.Elliott所言:现在有两种关于全球化的愿景,一个以商业为主导,另一个以社会行动主义为主导。[19]自下而上的全球化与不同路径的全球民主运动相结合,被寄望于抵抗商业主导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霸权。更为激进的做法是将其作为实现全球民主、推动工人阶级运动世界化的路径,借此倡导世界范围内的集体理性和民族联邦。[20]

在人类学的语境中,自下而上的全球化可溯至阿帕杜莱的论述。在阿氏看来,全球化不能再用简单的中心—边缘框架去理解,而是要将不同面向的实践及一个更广泛的情境与对全球化的研究联系起来,文化、全球化、跨国主义的问题应置于他们如何生产“地方”之中。至此,全球化不再是一个抽象的过程,而是一种能够在特定时刻和特定地势之中被链接的事物。这导致我们将全球化转化为一种自下而上的全球化,来描述这些自下而上的文化过程。[21]因此,全球化与地方性成为硬币的两面,“地方”的生产在全球范围的弥散促使我们重新评估宏观主体和框架在全球化进程中的效力。移民作为在全球化进程中重新定义“地方”的主体,是相关探讨的重要切入点。

然而,传统的移民理论将移民作为自上而下的全球化的结果,强调全球经济宏观层次行动主体的角色,移民被视为是经济牵引下被动迁徙的角色。[22]一些人类学家的研究反驳了这一论点,而认为移民應是全球化进程中积极的行动者,拥有形塑全球化的力量。Koh M和Malecki E J[23]在考察首尔的尼日利亚和巴基斯坦商贩后,认为少数族裔商贩在本地的嵌入对首尔的全球化进程至关重要,他们与母国的联结意味着韩国与他国之间具有一种新的不同于如跨国公司等宏观方式的联结路径。

实际上,学者们很早就意识到移民带来的剧烈变化扩大了城市“全球性(globalness)”的范围,当前多数对全球城市的研究都高估了经济的力量,忽略了政治的、环境的和社会文化的全球化。事实上,数百万个体的个人选择的影响往往甚于全球经济力量,移民与母国的跨国联系是城市全球化程度的重要因素,对移民的研究促使人们将全球化作为一种自下而上的进程。[24]因此,全球化已经表现为多样化的形式,我们不能再以一个城市的跨国公司总部或国际组织的数量来作为衡量其全球化程度的指标。诸如广州的非洲商贩之类的角色在自下而上的全球化中得到重视,并与跨国主义的讨论脉络相对话。因此,对自下而上的讨论将推动我们反思“规模政治politics of scale”,关注城市的居民和他们的历史,通过关注族群多样性来定义一种不同的全球化。[25]Tu认为,自下而上的全球化是一种社会现象,包含了人们超越、抗辩和重新定义多种多样的文化规则和边界。[26]这种自下而上的视角是富有生产力的分析框架,能够帮助突出国际移民在仍是发展中国家的中国及一个全球资本主义经济的环境中谋生或获得上升的流动性的努力。

总体来说,自下而上的全球化是要将视角聚焦到个体,正如麦高登所言,是“代表了一种由志愿行动者主导的全球化行动”[27],全球化不再是由“看不见的手”所引导,而是充斥着诸多具有鲜活特征的个体。在笔者看来,将自下而上的全球化剥除掉富有政治意涵的部分,保留其对地方和多样性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关注,便是“低端全球化”的基本意涵,回归个体是其最大的魅力,

它向我们重新展现全球化的真实过程,也有学者称之为“草根跨国主义(grass-roots transnationalism)”[28]。就像麦高登所说,他要用平易近人的描述,让读者接触日常不可能触碰到的世界。而事实上,这样的世界正是全球化最为真实的样貌,这些广州的非洲个体商人正是生活世界的“离散者”,看似边缘,实则站在了时代的前沿,提前触碰到了历史发展的趋势,并用鲜活的实践表现了人在全球化之中多样化的形态。

最后,当我们重新审视“低端全球化”的意义时,可以看到,它对参与全球化不同层次的主体都具有极为深远的影响。麦高登肯定了这一影响,认为其对世界的正向意义多过负面伤害,而它的终极意义展现为“中国产品从根本上重新塑造了非洲和其他发展中国家”[3]240。我们在对其进行讨论的时候需要意识到,“这是世界上多数人经历着的全球化”[3]2,它与依然占世界人口绝大多数的发展中国家的人民息息相关。

四、小结

正如前述,移民不再被视作宏大进程中的被动个体,而是全球化的有力塑造者。对在华移民的深入分析将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中国应如何面对其在全球化新阶段的新身份的问题,重新考察公民身份的建构,以及边界、认同、宗教等通常被认为具备稳定性的概念和文化意识、身份、社会网络等富有流动性的概念。稳定性中常蕴含流动性,反之亦然。因此,移民的丰富实践成为我们理解全球化多样性的窗口。所谓“低端全球化”便是一种对全球化模式的重要拓展,麦高登的《香港重庆大厦》和《世界城》等系列工作对此具有重要贡献。

“低端全球化”的概念将促使我们突破以伦敦、纽约等极少数西方都市为对象的研究桎梏,发掘多样化的全球城市模式,重新评估诸如广州、义乌、曼谷、迪拜等南南移民的重要节点城市对全球化的贡献,突出全球化进程中本地接触的重要性。这种密布在国际移民尤其是少数族裔企业家之间的复杂网络,形成了一个城市乃至国家与世界其他地区相连接的基层通道。包括《世界城》等考察在华非洲商人的研究代表了一种新的研究趋势,即发掘全球化实践中的多样性,揭示个体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命运和努力。正如Paul Capobianco评价《世界城》,不仅仅是填补了在华外国移民研究的空白,更与跨人种关系等更大的主题对话,重申了Frank Diktter及其他学者关于西方族群意识无法捕捉到亚洲族群身份建构方式的观点。[7]

中国正在成长为一个全球化大国,并致力于成为未来全球化进程的主要参与者。从2013年9月“一带一路”提出至今,这一政策对相关国家产生了巨大影响,业已成为中国对外发展的名片。正如我们所知,“一带一路”沿线多为发展中国家,他们同时是“低端全球化”的主要参与者。因此,我们需要重新思考与他们的联结方式,基于此发展出有别于西方传统模式的新型全球化,推动我们更深入地理解“命运共同体”的理论建构在当代全球化中的实践意义和深远影响。

注释

[1]聯合国官网.移民[DB/OL].https://www.un.org/zh/sections/issues-depth/migration/index.html,2019-11-26.

[2]沈海梅.在跨国移民理论框架下认识中国的“外籍新娘”[J].昆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5).

[3]麦高登(Gordon Mathews),林丹,杨玚.南中国的世界城:广州的非洲人与低端全球化[M].杨玚译.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9.

[4]李志刚,薛德升,Michael Lyons,Alison Brown.广州小北路黑人聚居区社会空间分析[J].地理学报,2008(2);Lyons, Michal, Alison Brown, and Li Zhigang, “In the dragons den: African traders in Guangzhou”[J].Journal of ethnic and migration studies, Vol.38, 2012; Bodomo, Adams, “The African presence in contemporary China”[J].The China Monitor, Issue 36, 2009; Bodomo, Adams, “The African trading community in Guangzhou: An emerging bridge for Africa-China relations”[J].The China Quarterly, Vol.203, 2010; Bodomo, Adams, Africans in China: A Sociocultural Study and Its Implications on Africa-China Relations[M]. New York: Cambria Press, 2012; Bodomo, Adams, “The African traveller and the Chinese customs official: Ethnic minority profiling at border check points in Hong Kong and China?”[J]. Journal of African American Studies, Vol.19, No.1, 2015; Hall, B., Chen, W.and Latkin, C., Ling, L and Tucker, J, “Africans in south China face social and health barriers”[J]. The Lancet, Vol.283, 2014; Haugen, H., “Nigerians in China: A second state of immobility”[J].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Vol.50 (2), 2012; Haugen, H., “African pentecostal migrants in China: Marginalization and the alternative geography of a mission theology”[J]. African Studies Review, Vol.56 (1), 2013.

[5]Zhou, Min, Shabnam Shenasi, and Tao Xu, “Chinese Attitudes Toward African Migrants in Guangzhou, China”[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46, no.2, 2016; Liang, Kelly and Philippe Le Billon, “African Migrants in China: Space, Race and Embodied Encounters in Guangzhou, China”[J]. Social & Cultural Geography, Vol.21, no.5, 2018.

[6]Mathews G and Lin L D and Yang Y, The World in Guangzhou: Africans and Other Foreigners in South Chinas Global Marketplace[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7.

[7]Capobianco, P., “Reviews ‘The World in Guangzhou: Africans and Other Foreigners in South Chinas Global Marketplace”[J]. Asian Ethnology, Vol.78, 2019.

[8]Caroline B.Brettell, “Theorizing Migration in Anthropology” in Brettell, Caroline and James Frank Hollifield (eds.), Migration Theory: Talking Across Disciplines[C], 3rd ed, New York: Routledge, 2015.

[9]Wimmer, Andreas,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Ethnic Boundaries: A Multi-Level Process Theory”[J].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13 (4), 2008.

[10]Ong, Aihwa.Flexible Citizenship: The Cultural Logics of Transnationality[M].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9.

[11]Gardner, Andrew M, City of Strangers: Gulf Migration and the Indian Community in Bahrain[M].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0.

[12]Glick Schiller and Nina and Ayse Caglar (eds.), Locating Migration: Rescaling Cities and Migrants[M].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1:2.

[13]Castillo, Roberto.“Reviews ‘The world in Guangzhou: Africans and other foreigners in South Chinas global marketplace”[J].The China Quarterly, Vol.236, 2018.

[14]Mathews, Gordon, Gustavo Lins Ribeiro, and Carlos Alba Vega, Globalization from Below: The Worlds Other Economy[C].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2012.

[15]Schoonmaker, Sara, “Globalization from Below: Free Software and Alternatives to Neoliberalism”[J].Development and Change, Vol.38, No.6, 2007.

[16]McMichael, A.J, “The Urban Environment and Health in a World of Increasing Globalization: Issues for Developing Countries”[J].Bulletin of the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Vol.78, No.9, 2000.

[17]Jeremy Brecher, Tim Costello and Brendan Smith, Globalization from Below: The Power of Solidarity[M].Cambridge, Mass: South End Press, 2000.

[18]Donatella della Porta.(eds), Globalization from Below: Transnational Activists and Protest Network[C].Minnesota: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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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北京大学社会学系

(责任编辑陈琰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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