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西
《水浒传》第二十七回,武松和两个押解公人到孙二娘酒店觅食,端上来的竟是人肉馒头。不说孙二娘的剪径勾当,这里将带馅料的包子称为馒头,却是有些奇怪。北方人通常不这么说。武松是山东人,而这十字坡酒店就在孟州道上,如今说来是靠近山西的河南孟县一带。将包子混称为馒头,是某些吴语地区(如沪杭等地) 一种习惯说法。如称包子为“肉馒头”或“菜馒头”,而馒头则谓“白馒头”或“实心馒头”。又如小笼包子,至今仍有“小笼馒头”的叫法,上海有名的南翔小笼包通常亦称“南翔馒头”。
《水浒传》未见包子这名称,说到“馒头”却不止这一处。如第五回,鲁智深在桃花庄与山上大头领李忠相遇,刘太公以酒食招待,有谓“小喽啰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饱了”。又如第三十四回,黄信、秦明率军攻打清风山,慕容知府即派人安排酒肉干糧——“却说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里蒸下馒头,摆了大碗,下酒,每一个人三碗酒,两个馒头,一斤熟肉。”但这两处所说的“馒头”大概率就是馒头,因为馒头之外还发给熟肉,俨然肉夹馍的配置,再说还有酒,士兵和喽啰们不能奢望这馒头还能带馅儿。
在《水浒传》一书中,馒头有时指包子,有时说的就是馒头。这有些让人疑惑,那时候是否没有包子这名称?
其实,包子一名,宋代即有。宋人王栐《燕翼诒谋录》卷三:“大中祥符八年二月丁酉,值仁宗皇帝诞生之日,真宗皇帝喜甚,宰臣以下称贺,宫中出包子以赐臣下,其中皆金珠也。”皇家喜庆日赏赐臣下“包子”,裹着金银珠玉,实非食用之物。
作为面食的包子,北宋时期亦确有此名称。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述汴京食物,其中多处提到售卖包子的食铺,如:卷二“宣德楼前省府宫宇”条,介绍各种商行、酒店和食铺,其中有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御廊西的“鹿家包子”。“州桥夜市”有“梅家、鹿家,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酒楼可替客人外买“软羊诸色包子”。
周密《武林旧事》 虽说写南渡后的杭州市井,所列食物馔品亦带有汴京风味。卷六“蒸作从食”条,尽见北方面食,其中有“大包子”“诸色包子”之名。
不过,这不能证明宋人没有以馒头代称包子的习惯说法,因为恰有反例。孟元老和周密的书中就有带馅的馒头,也就是包子。如《东京梦华录》卷八“巷陌杂卖”有“羊肉小馒头”;《武林旧事》“蒸作从食”中亦有“羊肉馒头”。又如,吴自牧《梦粱录》卷十六“酒肆”条亦说到杭城酒家食牌,“更有包子酒店,专卖灌浆馒头、薄皮春茧包子、肉包子、鱼兜杂合粉、灌大骨之类”。同卷“荤素从食店”条,又列“生馅馒头”“鱼肉馒头”“蟹肉馒头”等各种馅料的包子。其所列各色“馒头”无疑是包子。以“馒头”与“包子”并称包子,足见南渡后馔食名目之混淆。
由此可见《水浒传》之“人肉馒头”的说法自有根据。在宋人食物名称中,“馒头”不单指馒头,往往亦是带馅的包子。
不过,《东京梦华录》所列食物,很难说是完全原样记录旧时汴京食铺标识的名目。《东京梦华录》系孟氏南渡后所作。作者在江南生活已久,追念昔日汴梁街市,自谓“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也怕是“论其风俗者,失于事实”。记忆中的名物或受身边语言环境濡染,代入吴语名称也未可知。就像吴氏《梦粱录》记述杭城食物,亦难免掺入若干汴京记忆,不经意流露北方人习惯说法,否则怎么会在同一段文字里以“馒头”与“包子”指称一物?
馒头、包子之混称,应是人口迁徙造成的语言混杂。
(摘自《读书文摘》2019年第12期,题目为编者所加,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