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信国
西域如蝉,静谧的隧道里,所有温顺的、咆哮的生命,昼出夜伏。
被时间榨干血液,只留下最后一滴血,在干枯的呼吸中,督促日出日落。
背扛行囊的旅人,羊皮水袋里,盛不下被西域風霜修改的唐诗。骨骼远离血液的润泽,远离灵魂的赐予。蝉的手掌里,月光消瘦。海的底片上,雁阵高飞。没有箭头追逐的旅途中,雁阵上一支锤炼锋利的响箭。
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一支利箭改变飞翔。
西域不语。不语的还有两峰掉队的骆驼。它们不言不语,而彼此关照。当天上的云霞低过背上的双峰时,高过大漠的植物盛典,终于拉开帷幕。
这一刻,铺天盖地的骆驼刺欢呼雀跃。
这一刻,西域停下喘息,守望亘古不变的孤寂,清点雁鸣。
这一刻,赶驼的人,已经点燃篝火。天狼星下,西域在蓝火苗上抚琴。
干裂的木头,站成时光的方阵。远处的雪山,与近处的草木对视。
不是雪山冷酷,而是草木以火的名义,让冬天的雪,推迟行程。栅栏里的羊群,与木头相互依偎着,想象禁锢的自由和自由的禁锢。一些话,只能通过交头接耳,才能彼此相信。
这是西域的正午,草木被阳光按住头颅,低头,只是暂时的对策。
六月的草原,西风,举着火焰,驱赶聚在明处的羊群。而躺在暗处的我,头枕牧鞭,梦见弯弓射伤的一只鹿,向我讨要出路。
我知道,它有未断奶的孩子,可我来不及答应它,一切就结束了。
梦醒后,我怀抱一支牧羊鞭,泪流满面。
回过头,栅栏里的羊群望着我,像与我相依为命的家人。
低下头,梦境的那只鹿,还在等我。
这是燃烧的时光。火光,来自红柳的血性。
天山脚下,死寂吞噬着阴晴圆缺的季节,雪山做证。在白天和夜晚的临界,一只红蚂蚁背负燃烧的宿命,游走天涯。
醉酒的夕阳,在火焰里,搜寻被风吹落的记忆。
燃烧,让我的骨骼在深夜咯咯作响。这是红柳的舞蹈,在天山脚下,只有红柳和火焰站在一起,才能锻造金子一样的时光。
这一刻,我多想站成一面红色的旗帜,在风刮过胸膛时,让我的死亡,为红柳开启重生之门,把曾经的坚韧和执着,归还万物。
天山脚下,铺天盖地燃烧的红柳,像一次生命轮回的盛典。
与西风站在一起,我吆喝夕阳,为热血沸腾的火焰让路。
一路戈壁石,阻挡不住西行的脚步。
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沙风刮过胸膛后,骨骼隐隐作痛。向前再向前,步伐在速度中东倒西歪。
在西域,越过一个地平线,有更多地平线横亘前方。到处堆积着火焰的化身,到处都是风干的时光之壳。裸露的石头,枯死的植物,动物的骨头随处可见。
河流逃离河床,阳光患了抑郁症。
时光的最低处,一只蚂蚁打破沉寂。我看见,它匆匆的步伐,像商人,像猎人,像出访的学者,更像失去亲人的孤儿。
其实,它什么都不像,它像复活的时光,在一个人的西域,寻找另一只蚂蚁经历的时光,寻找上辈子丢失的天性与率真。
一只红蚂蚁的西域,我看见,万物轮回的写真,在岩画上脉动。
在西域,雪山那么近。
近得可以聆听到,彼此的呼吸;近得可以看见,彼此心灵的颜色。
这是西域的景致,这也是西域的荣光和伤痛。天空之上,舒展的云,驮着彼此的身世,往雪山迁徙,往雪山搬运一只雄鹰的图腾。
我知道,我已经和雪山融在一起。甚至在多年以前,我已经是雪山的一部分。用洁净和旷达的心境,抚慰在一场雪崩中受伤的时光。
在西域,雪山很近。
在西域,心和心很近。近得聆听到雪莲花的心跳,近得可以拥有千年前错过的爱情,近得忘记尘世的功名利禄。
在西域,以雪山的名义,留下素朴和天真,在寒夜取暖。
渺远,死寂,沙尘,荒漠。
大漠之上,时光呈现的湿地和苍凉,以象形文字的形式繁衍、轮回。曾经让多少马帮、商旅和流浪者步履艰辛、身心交瘁的地带,已随着琴弦上绿洲般起起伏伏的节奏,一去不返。
驼铃撞击远古的回声里,西风,横扫大漠之上的沉寂,去向远方。铁轨,像脉络穿流大漠之上,蓬勃向上的抒情,朝朝暮暮上演。
而纵横的高速路演绎的风流,从未停下。
绿洲铺展的版图上,河流弹奏的交响乐,让一只鹰抖擞辽阔。
大漠之上,散文诗一样隽永时间、空间和随手可触的葳蕤,让曾经的苍凉和谜一样的沉寂,不需要包装与彩排,就可以聆听生命绽放的新曲。
大漠之上,记忆与记忆叠加,就是绿洲。
大漠之上,风吹着风奔跑,可以抵达人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