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楸树 [组诗]

2021-03-15 07:01韩宗宝
诗潮 2021年1期
关键词:楸树杉树苏格拉底

韩宗宝

杉树

谁把时光和杉树

制成一张古琴

谁的命若琴弦

谁把时光和杉树

打成棺木 杉木是谁

最后的衣衫

春风中琴声如咒

棺木空空 衣衫空空

杉树在高山上肃立

巨大的安静和悲伤

那些压抑的流水

让一棵杉树陡然失语

谁在杉树下弹琴

谁坐在棺木和春天的

阴影里出神 空空荡荡

悲伤

我的悲伤毫无来由

但它像夜空的星辰一样固执

这些莫名的悲伤

还要持续多久

当我独自一人

站在星空下 站在旷野上

我仰起头来看到了什么

那照耀我的是什么

我头顶微茫的星光是冷的

而我胸口无法排解的悲伤是热的

美人计

你是美人 也是一条计策

来吧 为了河山

为了江山 只能出此下策

你看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

而你是豪杰中的豪杰

你双重的美 代表着双重的悲剧

你的前世也是美人 你有一颗

明月之心 你把隔世的爱情

交付给小人 交付给火焰和铁器

红颜和青春永远是徒劳

在无限空茫的历史中

你看到自己的哀愁大于一

小于国家 对于濒临破碎的国家

美是多余的 你恰当而不合时宜的美

沦为工具 道具 面具

战争应该让女人走开

可用来堆砌胜利的是你

柔弱的身躯和心碎

作为一幕剧最重要的底牌

镜子里的你还是完好的

除了画眉和琴弦 没有人知道

你究竟忍住了多少 哀愁和绝望

那一剑向你愤怒地刺来时

你看到自己弯曲的眉毛和嘴角

微微上扬 你用最后的死亡

完成了对这场战争和男人的嘲弄

你目中无尘 心高于天 奈何命薄如纸

永远包不住冷酷无情的火焰

你温柔的白骨 依偎着青山和青草

你光彩照人的形象 和美学无关

和深渊有关 被关在一场荼蘼的花事

和关内浩荡无边的春风里

薛宝钗

关于你 我总想到那只

薛定谔的猫

它一直飘忽不定 难以琢磨

如你那让人永远猜不透的心机

其实你的心事很浅

如曹雪芹在大观园里虚构的那场雪

你是悲剧的另外一个主角

你用轻罗小扇扑到的那只蝴蝶

并不是梁山伯祝英台所化

你在诗词中雪藏着自己的美

天再暖 你也忍住不融化

那些香气不绝如缕

你如雪的美犹如盛开的白色牡丹

你似雪又非雪 你冠压群芳

面冷心热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旧瓮

不是济慈的希腊之瓮

是中国的一位祖父的瓮

我那未曾见面的年轻的祖父

祖母说这瓮是他的遗留之物

半个世纪后年迈的祖母离世

如今祖母离世也十几年了

旧瓮还在院子的天井里待着

父亲说母亲生前和旧瓮对视过

她用水瓢舀过装在瓮里的水

那是父亲从井中新汲上来的清水

除了水 舊瓮还装过什么

年深月久 它自己也记不清了

旧瓮身上最初的痕迹已经漫漶

它也许是祖父的祖父留下的

在装水之前 或许装过土和粮食

都是杳不可查的陈年往事了

一只深陷于命运的旧瓮

从我出生 它就一直沉默着

仿佛疲倦于苦役般的时光和永恒

再多的水也无法缓解它的渴

瓮的孤立的形状是它难言的悲伤

瓮中的天空不断地被打碎

终于有一天 它也被打碎了

我似乎听到它长舒了一口气

仿佛如释重负 仿佛解脱和狂喜

一只因拆迁而破茧成蝶的旧瓮

被一个紧抿着嘴唇的中年人

和女儿早年断了的红发卡一起

完整地埋进了泥土 它装过土

它曾经是土 现在被更多的土埋着

和我逝去的亲人们一样 它是安然的

一只古老的旧瓮宿命般地碎了

它重新回到泥土中间 像一次飞翔

在泥土和岁月中它将一碎再碎

瓮的形态已成历史 碎片是它的现实

直到那天 我猝不及防地梦见它

芦苇

我用整个灵魂

注视过站在天空下的你

你也用你的整个灵魂

热切地回应过我

天空蓝得近乎透明

整个蓝色的天空都在摇晃

潍河醉成了一条

酡红色的曲线

从茂密的芦苇丛中

慢慢回过头来的那棵芦苇

浑身上下焕发着

引人入胜的美

潍河里所有的波光

都是灿烂的

整个芦苇荡满目苍翠

芦苇尚未吐出洁白的芦花

我曾经无限地亲近过

一棵高傲的芦苇

它英姿飒爽的背影

就像一段甜而静止的时光

潍河仍然在流动

我遇见过的那一棵

站在河边上出神的芦苇

已经下落不明

我独自一人远远地

看着深陷于记忆中的

那棵青青的芦苇

它的神情依然沉静如水

一棵历尽了夕阳和月亮的芦苇

它高于世间所有的芦苇

它深藏于内心的金黄色秘密

至今无人知晓

花楸树

秋天忧伤的花楸树

结满了红果子的花楸树

多么像一棵快乐的花楸树

以梦和春天为马的花楸树

是故乡苦涩又幸福的花楸树

永远孤独地开着无数白色小花

记忆里那个站在花楸树下

安靜地凝视远方的姑娘

仿佛是另一棵花楸树

苏格拉底的鞋子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苏格拉底的鞋子

也没有看到过苏格拉底

这个雕刻匠之子

他终生以母亲是助产士为荣

他雕刻的不是大理石

是石头一样的灵魂

在雅典 赤足的苏格拉底

他手中的麦穗和苹果

近乎于一个完美的讽刺

没有美德 也没有知识

只有一杯简单的鸩酒

一只牛虻死死地

叮着古希腊和那匹神马

我知道的苏格拉底

仅仅是柏拉图式的苏格拉底

他为人类指出了真理或者道路

并谦卑地让出自己的生命和鞋子

蜻蜓

它那宁静的复眼

和它透明的梦

在夏天 小心地接近水

红色的蜻蜓和蓝色的蜻蜓

极少在空中相遇

像两条过于悲伤的铁轨

我想起了那只红色的蜻蜓

它安静地停留在童年

小菜园简陋低矮的短篱笆上

它颀长的身子浮着淡淡的

红色光晕 它的身后有一只

看不见的手正悄悄伸向它

那个蹑手蹑脚的人

面容有些模糊 他还是个孩子

他捉住了那只红蜻蜓

许多年后 中年的他放飞了它

让它以标本的形式

重新飞进那个遥远的夏天

这个多事之夏 一场暴雨后

在路边安静的泥泞中

我意外地看到一只蓝色的蜻蜓

它已经静止 或者无力挣扎

完全放弃了求生的本能

它亲近过的水成了它的噩梦

我不知道 它是否还活着

它应该是我少年时曾看到过的

无数的蜻蜓中的一只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捡起它

帮它擦拭晾干身体 当它振翅而去

在阳光里 它仿佛更加轻盈

而我突然伤怀于 如蜻蜓一般

被制成标本的 或陷在泥淖之中的

我的那些屈从于命运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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