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宪
把“痛苦”跟“高尚”组合在一起,我是快三十岁时重读《日瓦戈医生》发现的,大意是,某人的痛苦“都显得那么高尚”。原文出处如今都已忘了,但当年读到时,确实心里一激灵。
那些高尚的痛苦,首先与“大词”有关。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我要往哪里去?如何拯救这个国家?宗教问题的本质是什么?灵魂的皈依、悲剧的诞生、自卑与超越、西西弗与东东枪……这些从你有自我意识时就开始发酵、貌似崇高的人类终极问题,折腾着一颗颗一知半解的懵懂头脑。省省吧,这些问题已经把人类那些最聪明的大脑折磨了几千年还没有答案,平庸如你,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是放自己一马吧,多想想生养和养生。
三十多岁的烦恼,有些是不宜过多纠缠的,有些是必须幡然醒悟的,有些是沾惹不起的,有些是与己无关的。先躲开外围的这些,把自己从不必要的牵绊中解放出来,才有精力和心情抵达核心,去面对真正关乎自己的那些问题。
年轻时皮肉发痒,痛苦简直是一种刚需。少年时读《红楼梦》,好像是袭人吧,吐出一口血,然后想起年纪轻轻就这样,一辈子都好不到哪儿去,心就灰了。觉得这段好凄艳好唯美,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吐出一口。后来又看古龙的小说,把自己想象成那种病弱纤秀的侠客,嘴里时不时荡漾着中草药的气息,迷人死了。在痛苦中沉湎玩味,正是因为你苍白而想象力十足的人生中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痛苦。如今,前途莫測的荆棘之路已经展开,你表演不起为赋新词强说愁了——真是天意,我用拼音输入法敲下这几个字的声母,“强说愁”出来的是“强删除”。
人过三十,特定年龄的自恋与做作该痊愈了,提前或滞后,都显矫情。大多数人的青春期,都在不怀好意的“青春崇拜”中度过,饱受这世道对年轻人的讨好和谄媚,或者像打架时避免招惹那种不知轻重的生瓜蛋子一样,人家躲着你还不自知。如今,让你的青春期强行结束吧,不要再念叨“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不要再以为自己还是男生或女生,男孩或女孩,一点儿都不高尚。
那几年处于心理低谷时,我经常有这样的幻觉: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一个自己看另一个自己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按部就班地躺在床上,然后平静地用目光扫视那个辗转反侧的躯体。
抚尸痛哭吗?要有这种可以外化的痛苦就好了,或潸然泪下,或强颜欢笑。事实上,什么也没有。一个自己很安静,另一个自己也很安静,消沉到连麻木都意识不到。这才是最让人沮丧之处。
最大的反应就是,我会偶尔问自己一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于是开始同情自己,希望可以为自己找一条生路,至少,放自己一马。
每一天波澜不惊的日子,我却在扪心自问:是活着,还是活掉?是活着,还是被活着?是活在自己的意愿里,还是活在他人的评价里?
更可怕的是,再往下追问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的意愿”是什么了。多年来恪守的道理,追寻的目标,真的是自己的吗?
三十多年的人生信念开始垮塌,一直努力去做到才华横溢品学兼优文武双全德艺双馨,到这时却发现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跻身某个类别、混到某个级别,按照规定路线一路高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仿佛左右逢源机会无限,不用担心没人搭理,不用害怕失去饭碗,但不过就像是货架上被人拣选的物品,机会是别人给的,成就是他人界定的,即使功成名就,骨子里依然是在看别人眼色行事。
目前手头所拥有的,是可以安身立命的财富,还是隔绝了更好可能性的障碍?是“何不食肉糜”的无病呻吟,还是学会拒绝、清理之后的不破不立?
曾经的眼高手低,志大才疏,那些吹过而没有兑现的牛皮,被自己半途而废、有始无终的一个个废墟,稍微清点一下,就有被反复打脸的肿胀感。
为达目的而口是心非、逢场作戏,为夺人耳目(如今有一种行为艺术叫“等着人来点赞”)而挖空心思进行的轻佻表演……想起轻狂的年少,更是汗如雨下。
若干年后出现的一个字眼,可以约略接近这种自我诘问:人设崩塌。
你可能会说,还是没心没肺一点儿的好,何必自寻烦恼。可人生到了某个阶段,不由得你不去想。再志满意得理直气壮地延续下去,也许是更大的悲剧。自小到大,我们仿佛都在为一个“人设”而活,那种根深蒂固的表演性人格、讨好型人格,如果到三十多岁还不警醒,就会愈发信以为真,成为一辈子的演技高手了,连自己都能骗过去。
到这个年龄,反思检讨一下自己的人设,就像一场不得不发的疾病,得过,才能免疫。
以过来人的经验,我总结出下面六条,供处在发病期的你参考:
一、“但是生活不能像在演戏,你戴着面具如何面对自己。”罗大佑老师唱的,但我们大多已经被训练成资深演员,摘下面具,反倒无可适从;或以为已经摘下,其实还戴着另外一张。这是一个长期的、反复的、触及灵魂甚至本身就是人生重要组成部分的自我成长。
二、这里面没有成王败寇的逻辑。越是春风得意的人,越在乎别人的评价,演技越是深湛,自我救赎越是艰难。
三、并非所有人的目标都是雄图霸业出人头地,大多数的目标反倒很卑微:云淡风轻,岁月静好,澹然处世,安贫乐道。但自降身份、退无可退也不会放过你,平凡普通的人生依然需要反思,需要调适。
四、最需要怀疑的是那种用形容词设定的自我形象,诸如常见追悼词中的大多数用语。我每次看到剧中人自我标榜“我可是一个行得正走得端的人”,就开始警惕。
五、不要因为有伪君子在玷污一些人类的高贵品格而对自己的追求和恪守失去信心,更不可用同归于尽式的比烂心态为某些人渣、某个黑暗世道殉葬。
六、正如对某篇文章、某个段落决定不予修改也是一种编辑能力,经过反思之后的依然故我不思悔改,同样需要付出勇气和智慧。
最近几年参与各种活动时,只要时机合适,我就会抛出这个问题,折磨一下现场各位:如果所需一切条件都予以满足,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基本上没有人能够马上做出回答,后来改为一开始提问,让大家在活动过程中适当走神琢磨一下,结束后能够征集上来的答案依然寥寥无几。
随着次数增多,我又逐渐完善了这个问题,设定出六条限制:
一、不要回答说我最想做的事情是“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这只是一句空话,除非你能具体说清楚,什么样的才是你想过的生活。
二、不要说我最想做的事情是“考上北大清华或人大附中”,也许这只是你爸爸妈妈最想让你做的事情。
三、不要说我最想做的事情是挣很多很多的钱,除非你是个金融行业工作者,挣钱数量和速度是你的人生KPI。
四、答案更不能是“有花不完的钱”,这个问题的题意是你“想做的事情”,而不是你“什么都不用做”或“做什么都可以”。
五、让某个人爱上我,让许多人对我羡慕嫉妒恨,这不是答案,而是粗暴干涉他人内政。连阿拉丁神灯都说,他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愿望,但做不到让一个人爱你。
六、那些声称最做想的事情是开一家自己的咖啡馆或书店的兄弟,能够说出如何保证咖啡馆和书店的正常运营吗?题意是条件予以满足,而不是结果予以满足,让你不用发愁经营,赚多少赔多少都无所谓。
经过这番打磨,能够给出答案的人就更少了。
当然有一种可能就是,“最想做的事情”是我自己的,与你无关,犯不着让你小子知道,于是冷场,其实各位心中有数。
这样就太好了。关于这个问题,真的只需要能对自己做出回答即可,没必要一定分享给他人。太着急答复别人的时候,反倒容易导致最终说服不了自己。
之所以对这个问题如此感兴趣,哪怕遭遇冷脸也要探究一下,是因为我三十多岁时遭遇的精神危机,最大的折磨就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现在回过头来瞻仰当年的自己,发现这几乎是三十多岁人的必发病症。
在三十岁之前,从学业到事业,你的生活全是任人摆布,在他人规定好的线路上行走,能够给你一个机会,就感激涕零感恩不尽。这种被动接受安排、一切都是造化都是赏赐的局面,连官二代和富二代都不能幸免,老百姓的孩子更是如此。但到三十多岁,你终于有点资本跟外界掰掰手腕,讨价还价,也有了一定的选择余地,可以挺起腰杆拒绝一些,也可以自己做主,主动追求一些了。
这时我也发现,自己以及身边大多数人的状态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在这个世界,心却向往另一个世界,为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而悲愤不已。如果这个局面再不得到解决,自己就会从整天盼望得宠的妃子,迅速转为终究是意难平的怨妇。
二十八岁时,我鼓足勇气迈出关键一步,离开了一家温饱无忧的体制内单位。当时的心理动机是,不能再过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生活”,自己三十岁时什么样,四十岁时什么样,五十岁时什么样,到退休時最好又是什么样,都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毫无波澜。北漂的生活开始,但外在的颠沛流离阴晴不定看来刺激,却依然满足不了自己。“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生活”并不是问题,真正的症结在于,什么是自己渴望拥有的生活,我不知道。
什么是自己不想要的?什么是自己想要的?这完全是两个问题,难度系数有天壤之别。当时的我只知道前者,却没有后者的答案,于是痛苦:不仅要否定,更要有肯定;不仅要打碎,更要建立。
这个年龄又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当年的各种招聘启事,赤裸裸的年龄歧视、性别歧视、学历歧视甚至地域歧视都明码标价:限三十五周岁以下。你马上就快没资格应聘、被人挑选了。年轻时觉得自己的生命经得起无数次折腾,足够挥霍,大不了从头再来,而到了三十多岁,连举棋不定首鼠两端的时间都不给你留多少。
未来不属于心神不宁的人。这句话说给年轻人听,肯定被啐一脸北冰洋汽水。迷惘彷徨慵懒消极是他们的特权,迈不开的腿都有一种别样魅力。
克尔凯郭尔老师说人生有三大绝望:不知道有自己,不能够有自己,不愿意有自己。我后来又看到一种说法,克老师所说的第一种绝望不是“不知道有自己”,而是“知道有自己”。天啊,只有三十多岁的人才知道,这两种说法都血淋淋的对。
从内到外,从外到内,你都必须要做出回答了: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当然你可以说,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接受当下的自己,和自己安然相处。
这样当然挺好的,祝你幸福,祝你不再在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一个自己看另一个自己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按部就班地躺在床上,然后平静地用目光扫视那个辗转反侧的躯体。
(李可可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