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马司
我的父亲曾经在北京复兴门内太平湖度过了他的童年,每每想起那似乎很近、又很遥远的岁月,总能够想起太平湖的记忆。太平湖如今已经被填平,建成马路和大厦,仅存太平湖东里这个胡同名字。《京师坊巷志稿》中说:“太平湖,城隅积潦潴为湖,由角楼北水关入护城河”。
最近赋闲在家,和父亲聊起了他童年的太平湖的记忆,每到动情之处,他都有些落泪。时光远去,湖消失了,王府沧海变迁,胡同被高楼代替……也许今天我们再去复兴门里的太平湖,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光阴已经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昨天的太平湖已经被我们今天大街、写字楼和大街所取代。
答应父亲,初春时节,我踏上寻找我家最早的居住地之旅。从西便门的路口拐过去,从后来重建的西便门角楼转过去,二环路边的东侧是许多大厦和写字楼,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路口向东进去,进去之后发现了“太平湖东里”的牌子,现在只有这条胡同保留着“太平湖”的名字。
几家单位,在胡同两侧,一些汽车停在胡同两边。在都东边,是一个丁字路口,一家小卖部的屋檐上挂着红灯笼。墙上是居委会在水泥黑板上写的东西,提醒著居民各种注意事项。
丁字路口胡同再往南拐,是月台胡同,有个依存的像老式的门楼被砌到了大墙里。从丁字口往北,是一些至今还在这里的人家。有的门前有槐树,有的门前停着车……一家稍微大一点的饭馆,在胡同中间,里面的服务员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家很古老的小门前,我正要拍照片,里面走出来一个老人家。他和我闲聊起来,他是50年代来到这里的,一直住在这里。他住在这里的时候,还见过太平湖。太平湖当时就在现在二环路边的位置。他说这里也要搬迁了,在这里住习惯了,不想搬到远处。
钉子路口东面是奋斗小学,就是以前的太平湖小学。继续往南就是父亲一直说的“七爷府”(现在的中央音乐学院),还有老念叨的鲍家街……父亲说当时“七爷府”边有一条小河,在“七爷府”西面有一个小桥,水从桥下缓缓流过,风景很美……
信步向北走,中央音乐学院的院墙的一个旁门虚严着,门里的古建筑,正在大修着。
在这条我家世代居住的古老的胡同里漫步,时间又重新轮回,多少梦想与感慨似乎穿越时空,又重新浮现。
北京历史上有两处太平湖,均在西城区。一处在积水潭北侧,它原来与积水潭是一个相连一体的自然水面,由永定河故道冲刷而成,曾是京城重要的水道之一。清代后期水面缩减,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湖泊。文化大革命初起时,老舍先生自沉于此湖中,曾引起轰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修建环城地铁时,此湖被填平,改建成了地铁车辆段。
另一处太平湖在今天北京市复兴门立交桥东南侧,原是护城河畔的一片湿洼地。这里是父亲一直牵挂的太平湖。
太平湖,一处由植物、峰峦、绕湖寺院组成的幽绝风景,水光潋滟、山色空朦之间,一座豪奢的森严的黄色建筑物,仿佛一大块熠熠发光的玛瑙,在世俗的眺望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清代冒鹤亭《太清遗事诗》云:“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
清朝末年“世居京师,习闻琐事”的满族人震钧在他著述的《天咫偶闻》一书中写到:“太平湖,在内城西南隅角楼下,太平街极西也。平流十倾,地疑兴庆之宫;高柳数章,人误曲江之苑。当夕阳衔堞,水影涵楼,上下都作胭脂色,尤令过者留连不能去。其北即醇王府,已改为祠,园亭尚无恙……
由这段描述可见太平湖,原是一处风景绝佳之地。
据传《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曾与他的好友郭敏在太平湖畔的“槐园”多次聚会,还在冬天结了冰的湖上放过自制的风筝。
史料记载,乾隆二十三年腊月二十四,曹雪芹在北京宣武门里的太平湖冰面上,曾兴致勃勃地为朋辈表演放风筝,他那“心手相应,变化万千,风鸢听命乎百仞之上,游丝挥运于方寸之间”的放飞技术,使在场的观赏者乍惊乍喜,赞叹不已。
曹雪芹不仅精通风筝的扎糊、绘制工艺,而且还是放风筝的高手。雪芹的好友敦敏曾作有《瓶湖懋斋记盛》一文,文中写到敦敏、董邦达等观看雪芹亲自在宣武门里结了冰的太平湖上放风筝的情景。雪芹不仅看得出风向,还预测其日下午有风,而他起放风筝技巧之高,使在场的人都大为惊异。敦敏这样描述他的技艺:“风鸢听命乎百仞之上,游丝挥运于方寸之间”,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曹雪芹在北京城内清王室的宗亲、雪芹朋友敦敏家中度过的一个春节。乾隆二十三年(1758)腊月二十日在家中举行了一个辞旧迎新的盛会。应邀出席盛会的有一位当朝政府高官,浙江富阳籍人士,时任吏部侍郎董邦达。其余几位,过叔平,是一位书法水平很高的老医生;敦惠,是先跟董邦达学画,后跟曹雪芹学风筝的敦敏的一位堂弟;端隽,一介武夫;再就是特邀嘉宾曹雪芹和于叔度。
这一天,董邦达初会曹雪芹,与之论画,品尝了雪芹的烹饪手艺,观赏了雪芹的风筝作品,并一块儿来到结了冰的太平湖上观看曹雪芹放风筝的表演,赞佩之至。当曹雪芹判断下午有风,下午果然来了风的预测应验时,董公对雪芹说:“杜少陵赠曹将军霸有诗句,‘试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坷缠其身,真令人嗟叹也!”他当场为《南鹞北鸢考工志》题签,并答允回府后给它写一篇序。过了几天,即乾隆二十四年(已卯,1759)正月,朝廷命官董邦达,降尊纡贵,为功名身份绝无的曹雪芹《南鹞北鸢考工志》作了一篇五六百字的序。其结尾曰:“愿以为济人以财,只能解其燃眉之急,济人以艺,斯足于养其数口之家矣;是以知此书必传也。与其谓之立言,何如谓之立德。”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红学家周汝昌先生为寻访曹雪芹遗踪,曾与其兄周祜昌同往太平湖一带,在《北斗京华》一书中记下了“文革”前夕太平湖的景况:估量一下,这里该是太平湖尽南端的一个小水角,树下还设有公园式的靠背木条椅。沉思良久,猛一抬头,见靠南边偏西一点儿,就是那奇美无比的角楼——九梁十八柱,非此不能足以形容……1974年、1975年之间,因增订拙著《红楼梦新证》时,约着编辑、摄影师重访太平湖公园,取景为插图增色。到达之后我傻眼了,壮伟的城墙、奇美的角楼,一概无有,高柳幽池已变为一片荒土,形如沙漠……
醇亲王府位于太平湖东里,俗称“七爷府”,为西城区文物保护单位。清宣宗道光皇帝第七子奕譞于清道光三十年被封为醇郡王,清同治十一年晋醇亲王,先后授都统、御前大臣、管神机营。同治十三年其次子载湉继嗣为光绪皇帝。清光绪元年慈禧命王爵世袭罔替,赐食亲王双俸。
醇亲王府在清顺治年间曾是努尔哈赤次子礼亲王代善之孙喀尔楚浑贝勒的宅邸,清乾隆年间改为乾隆第五子荣亲王永琪府邸。王府東起今鲍家街及太平湖东里,西至原太平湖西岸及西城墙,南起今太平湖东里,北至东帽头条。建筑分中、东、西三路和西部花园。载湉嗣位后,王府成为“潜龙邸”。
后来,醇亲王府的前半部改建为醇贤亲王祠,后半部仍为潜龙邸。光绪帝载恬同治十年(1871年8月14日)出生于北京宣武门太平湖畔醇王府,其父奕寰是道光帝的第七子,其母是慈禧的胞妹,这种特殊的家庭环境,使他在同治病故之后被指定为皇帝。他在位34年,光绪十三年病死,终年38岁,葬于河北易县崇陵。而在公元十九世纪前期,这里是声名显赫的道光侄子绘贝勒奕绘的私家别墅,时称荣亲王府。
民国期间这里是民国大学校舍,抗战时民国大学南迁改为民大附中。做过北京进步党本部,私立民国大学,日本侵华时期,还做过生物实验厂等。1950年改为私立新中中学,现为中央音乐学院和北京第三十四中学使用。中路银安殿被拆除建礼堂,花园部分改为操场,中路狮子院、启门内神殿、遗念殿及东西配殿、东路北部四进院落、西路三进房屋、王府南北和东部部分府墙仍保存完好,有文物建筑5661平方米。
美国人阿灵顿的《古都旧景》里说,“王府后面的高墙里的角落是当地的小神城隍庙,两侧有许多还愿的匾额和黄色布条,它肯定是个特别有用的庙”。不知道这个城隍庙在今天什么位置,或者是拆毁了吧?
由于是“潜龙府”,所以金碧辉煌之气派,不亚于故宫,仅仅是没有故宫的规模,比现在保存比较完整的雍和宫还美还大。但1976年唐山地震后,特别是1977年中央音乐学院恢复招生以来,中央音乐学院以房屋破旧、人员增加等种种理由拆旧建新。到了上世纪80年代,好好的一座醇亲王府,已经荡然无存了,一点点原来的东西都找不到了。
父母的记忆中,那时我们家住在离太平湖很的村子里,离七爷府(现在的中央音乐学院)很近。村子里的老街坊大多是旗人,都是世代在这个生活的老住户。那时还没有复兴门,还没有今天的长安街,复兴门立交桥左右的位置有一个被炮火轰塌的城墙豁口,老百姓进城为了省事,都从豁口跳来跳去。
每天清晨,小时候的父亲跟着我奶奶都是拿着碗从这个豁口去白云观去领粥。白云观就是复兴门外现在著名的这个白云观,那时白云观有个舍粥的粥厂,为穷苦的老百姓,每天发放免费的粥。清晨,穿过这个如山洞的豁口,总能够听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傻子一边走,一边喊“穿大洞,到白云观喝热粥”。那个傻子唱这句的时候,总把“白云观”念成“博云观”,让小时侯的父亲一直以为那里叫“博云观”。
白云观放的粥有时也有米饭,每个人一份,放粥的道士,根据人数来发……
在现在复兴门里面的、现在的长话大楼的位置,还有一个卧佛寺,寺内有一尊卧佛,据说是唐朝贞观二十二年修建的,康熙四年和乾隆三十二年都重修过,小时侯父亲去的时候,还在庙的门口见过一个石碑记载这些史实,庙里有20多个和尚……这里也是天天给穷苦的老百姓舍粥,高粱米的、小米的……每天舍粥的种类也不一样,有的时候比如过节什么的,还要每个人给一个馒头,点着红点。这个卧佛寺我查阅了许多资料都无法和父亲的记忆相对应,在一张老的地图上看到复兴门附近有个“保安寺”,不知道是否在这个名字。
在太平湖附近有一个很大的花园,父亲小时候叫它“张家花园”,花园里假山、亭子、鲜花……很多,是孩子的乐园,孩子从墙洞穿进去,到里面跑与跳。
一天,孩子门在花园里发现晒了很多的白薯干。他们随手抓了几把,装在裤兜里,一边吃一边回家。孩子们一到家,有的父母发现孩子吃的白薯干,就问哪里来的?孩子说是在张家花园里拣的。村子里的大人,都拿着口袋跑去了,一时间,人山人海,把花园那里晒的白薯干一抢而空。在那饥饿是最大问题的年代,白薯干是怎么样美丽的食物啊!
太平湖南面有个自来水厂,里面的水池子的水很深,有时候里面的机器发出的声音,让父亲这个那拨孩子很恐惧,大人门也经常嘱咐他们别淘气,谁掉进那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今天再次来到附近的时候,发现这里还有自来水公司,不知道和解放前的自来水厂有什么关系?
父亲和他的一个哥哥出去打水,一个很老的井,村子里吃水基本用那个井,哥俩个拽上来水,发现水桶里有一条红色的鲤鱼,全村的人都跑来看,一个附近的住户跑出来拦住父亲说,这鱼是他们家在水井里养的鱼,全村的人都笑了,哪有在水井里养鱼的?父亲看那个人很执拗,就说,“我把鱼放回水井里,你看怎么样?是你的你再打上来?”说完把鱼放回了水井里。鱼一跃,就回到了井里,没有了踪影。那个人随后,就开始捞水井里的鱼,结果怎么也没有再见到那条红鲤鱼。
在太平湖的一个拉洋车的街坊家养了一只大狗,父亲和小伙伴玩的正起劲的时候,大狗跑出来,把父亲咬了。在宏达中学教书的爷爷跑回来,送我父亲去的西单附近的陆军医院。那是父亲第一次手术和第一次住医院。警察来一查那跳狗是要疯了,把那条处理了,那个拉车的街坊很害怕,因为他也很贫困,一个人拉车要养活一家的人,爷爷原谅他了,没要他赔医药费。拉车的街坊十分感谢,表示每天早晨免费拉父亲去医院上药来报答……父亲每次讲到这里的时候,都十分想念那些已经在记忆中远去的老街坊。一次那个街坊拉车,洋车坏在了一条胡同,父亲那时年纪小,只听他们说“洋车坏在了拐不成弯巷了”,今天我查阅老地图,也许那条胡同应该叫“槐抱椿巷”。记忆就是这样渐渐被有些模糊的思绪搅动。
一年春节时候,我父亲跑到西单看灯会。结果那里发生了人员拥挤的踩踏,踩伤踩死了很多人……爷爷奶奶闻讯赶紧跑去找他,怕他被踩着。结果人一拥挤的时候,父亲被挤进了一家店铺,店铺老板一看是一个孩子被拥挤进来,也没埋怨过多,让他先在店铺里玩会,人少了,才送父亲从后门的胡同出去,虚惊一场。
父亲小时侯的记忆,还有一段就是太平湖突然来了许多日本兵,强令整个村子限期搬走,日本兵在太平湖附近拉上铁丝网,修建工事……太平湖整个村子大约100余户,在几天内拖家带口地把能够搬的东西往外搬,眼看着家园被圈進了铁丝网。世代居住的四合院转眼化为灰烬,村子里的老百姓流着眼泪,往外走。
日本人在太平湖挖起沟壑,拉起铁丝网,大狼狗虎目圆睁……奶奶拉着几个孩子,不情愿地离开了太平湖。后来搬到复兴门北面的西养马营附近的四眼井住下。
我父亲一个远房的姐姐,在北京即将解放的时候去了台湾。那时父亲的那个表姐那时大概20多岁,当时的炮火已经封锁了北京上空,表姐抱着孩子,和亲人们告别。在南苑飞机场,人们哭,表姐也哭……表姐上的飞机刚飞走不久,飞机场附近的一个锅炉就爆炸了。那架飞机,在当时北京起飞的最后一架飞机。那个父亲的表姐家原来住在现在天安门广场西面,不知道她老人家后来去了台湾的状况如何?而她抱着的那个孩子,今年也应该在60多岁了,现在做什么呢?那时父亲的大姐去送行,一晃已经半个多世纪过去了。
解放后住到别的地方,先后住过崇文区、海淀区等地方,太平湖的记忆就如自己梦中的故乡,始终魂浅梦绕。
父亲记忆中,60年代槐抱椿树庵、水月庵、五道庙等寺庙尚有遗迹可寻。还有袁家花园、营房街、西草厂、前、后老莱街、西太平街、南闹市口、回回营、鲍家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