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文君
文成山水佳秀。
这样的表达似乎过于简单,中国的佳山秀水也太多了——佳处何在?秀成哪般?并非说不出,搬弄辞藻描一描并不难,但文成山水给了我更为幽微也更为重要的东西,更值得写一写。
那日在百丈漈走的时候,心底翻涌起来许多旧事的影子,都是与山水有关的记忆,张家界,云台山,画眉谷……这些地方与此处并不相似,湘西、豫北与江南文成,气韵上截然不同,那记忆是被什么召唤出来的?
我是绝少主动回忆的人。这是有意为之的一种心理训练,以防情绪过载。不自觉出现的回忆,有了被时间压缩过的重量,出现时就会带着自己往下坠,因此一旦察觉,我会立刻停住心念,让它慢慢沉回意识的湖底。但行走在百丈漈的山岩飞瀑之间,回忆出现的方式是氤氲的,混沌温和得如同弥散在眼前所有景物背后的光晕,我看着眼前的山水,同时感觉把旧日所看的山水,都“复习”了一遍。
我对身边的钟老师说了自己的感受,却没有想清楚这种感受的来由,也许与那两日我们关于故乡的讨论有关。但我想起的那些山水,都在异乡,与我的故乡没有关系。我没有着意去想这个问题。一个问题如绕梁余音般在脑子里回响,定有它的缘故。
回到北京后,竟然有一日梦回了百丈漈,在梦里又真切地感觉到了瀑布的水汽,眼前晃动着山谷里那些终年承受跌水飞溅的树,叶子绿得分明果敢,容不得人对它的勃勃生机生出半点儿质疑……仿佛还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这些树每天都在栉风沐雨……
显然是个美梦。醒来后,原本散烟淡雾般的一些思绪聚在一起,我忽然理解了自己那日在百丈漈的感觉,那种感觉来自时间,而非空间。这个原因说起有点儿绕,但值得细细说一下。
无论是百丈漈,还是我想起来的那些山水,山水固然都是真山真水,是自然,但被“切割”进景区之后,它也就成为了“旅游产品”。所有的产品,都经过了设计,有自己的包装,不同时代的包装就有不同时代的气息。
百丈漈景区是个成熟的老景区,听介绍好像正处在升级换代的节点上,所以它还存留着旧日的气息,没有一些升级换代后景区的簇新生硬,没有修缮精美步步为营的衍生品售卖点,没有见缝插针的游乐设施,我看到了原款“包装”,所以才有那种把旧日山水进行了“总复习”的感觉。想到这里,我有些感慨,景区时代感的相似,竟然盖过了山水气韵的巨大差异。
不只在百丈漈这样的景区里走走,是一种产品,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去南极看企鹅,攀登珠穆朗玛峰——好像登山者留下的垃圾太多清理困难,现在封山了,在马尔代夫潜水看珊瑚礁——据说珊瑚正在死去……都是产品。不要以为跟团是旅游,自己独行天涯就是旅行,除了极个别地方——通常很少有人有能力去到,这颗行星上的绝大部分地方都被切割包装成了各种各样的产品,你去就是消费,顶多是拼团还是单独购买的区别。
两年前,我在毛里求斯一处被叫作“尽头”的海边断崖前拍照,看到几个十多岁的当地孩子,精瘦黝黑,立在悬崖的边上,排着队,纵身一跃跳入幽蓝的海中,激起浪花和游客的掌声。那情形让我想到《麦田里的守望者》《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对少年光景充满文艺腔的联想被打断了,他们从海里游上来,跑到游客堆里来讨钱。我放了一欧元在那湿淋淋发白的掌心里——原以为看到的是当地风情、少年游戏,结果看到的是景区表演,付费是应该的。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男孩子开心的笑容让我也跟着笑了,他光着脚又奔到了崖边,准备下一跳。
我不是一个自然“原教旨主义者”,容不得一点儿人工和商业的痕迹。恰恰相反,要是自然没有成为产品,只怕我有能力消受的部分会更有限。这一点上,我非常不文艺。至于消费主义,要是抵抗得太过辛苦,那就苟且一下吧。生于贫乏时代的普通人,愉悦生命的方式,除了消费之外,也找不到太多别的路。我们不该被指责,该被同情。
一路胡想到了这里,就索性再想想,我想起了那日论坛上的情形,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着“故乡”这个概念的虚构性和想象性。故乡是建构的,我不否认。
彰显特异性与建立联结,是人类两种基本的文化行为模式,这两种模式在各个层面的复杂运行轨迹,形成了人类的文化样貌,一种一国一族如此,一地一城一人也如此。故乡,是彰显特异性与建立联结两种力量耦合的产物。
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理想状态,我们从来没有实现过,似乎也很难实现。因为彰显特异性的目的是获得价值感,既然有不同的价值,就会有价值排序,无处不在的“鄙視链”就这么来的。连汤圆粽子豆腐脑,都有“甜党”和“咸党”,更遑论其他。
联结永远是有限的,我们他们,南方北方。这次在文成我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东君告诉我,同样在用现代汉语写作,“母语”是南方方言的同行,会有额外的困难和“不平等感”。这是拓展我认知的一次交流。回到北京,认识了一个泉州的女孩子,她的方言是闽南语,“普通话”对于她来说就是“异域”。
山水、食物与方言,大概是最“故乡”的事物了。但它们同时被更大的力量控制和形塑,譬如文旅产业升级,餐饮连锁经营,普通话,消费主义……我不会乐观地认为,对故乡特异性的强调与建构,能够形成有效的对抗。更吊诡的是,这种强调和建构的意愿落实为行动,反而会成为对那些强力的臣服。譬如我的故乡,为了强调自己“三国故里汉魏古都”的身份,盖了满城的大屋顶。
即便如此,出于对人无力处境的同情,我们也许还应该继续我们的建构,把这个关于“故乡”的故事讲下去。故乡是个故事,哄孩子的故事,讲给外来客人的故事,给那些认为自己生活在别人世界里的人下酒的故事……哪怕纯属想象和虚构,但人需要这样的慰藉。最奇妙的是,你明知道它是虚构的,却依然会在某个时刻,感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