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景是中国古代最具地方意识的公共空间。所谓地方意识可以用文化地理学研究中的“地方感”来形容,著名美籍华人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地方感”就是“从纯空间向……某种强烈的人文地方”的转换,他还用“恋地”一词表达这种情感。
关键词:临汾 地域 八景
八景可以是自然山水(比如平阳府古八景之汾水秋风、姑山晚照),也可以是人文古迹(比如平阳府古八景之晋桥梅月、西岩夜雨),还可以是日常生活场景(比如平阳府古八景之锦滩荷花、平湖飞絮),其一经地方名望之人命名,便由“纯空间”转换为具有文化内涵的公共空间。它不同于祠堂、宗庙、学校,雅俗共赏,具有流行文化的色彩。
成熟的八景题名通常是两字一意,“前两个字通常为地点、场所,后两个字为景致,两两并列成一个合景。如,北宋‘潇湘八景之‘平沙落雁,各为一景,两两结合成一个合景——平沙之上大雁栖落”。无论是自然景观、人文景观或生活场景,当它与特定的时间、气候、人文背景相结合时,便呈现出浓郁的诗意和内涵。“这是中国古代四言诗句独特审美意义的再现,八景用这样的四字来命名,也是它在文化根源上向传统审美旨趣回归的具体表现”。如此而言,八景是一种基于文化传统的审美再创造,这种审美再创造使得八景景观成为有文化意味的公共空间。
金末元初著名诗人李俊民作有《平水八咏》,所咏八景即是平阳府八景:陶唐春色、姑山晚照、汾水孤帆、广胜晴岚、平湖飞絮、晋桥梅月、锦滩落花、西蓝夜雨。《临汾县志》载:“平水,出城西南平山下,东流至城西五里名平湖。”其《平山》条载:“平山,在城西南二十五里,亦姑射之支也,平水出焉。”古人有时以平水指代平阳。临汾古称平阳,因为平水在平阳之北,古人称水之北为阳,故名平阳。这是平阳府的八景。杨志忠编著《山西古代州县八景》,所划出的临汾地域包括一府三州十三县,大抵相当于现今临汾市下辖一区两市十四县。随着历史变迁,行政区划变化,州县的称谓沿革也在变化,比如,隰州现称隰县,吉州现称吉县,襄陵县现成了一个镇,归属襄汾县,太平县归入襄汾县,赵城县归入洪洞县,岳阳县改名安泽县。其州县各有各的八景景观,有的州县内某一大的八景景观又细化出新的八景、十景,可谓旁逸斜出,比如,吉州八景名曰:壶口秋风、锦屏叠翠、佛阁晴岚、寿山夕照、古洞瑶桃、小桥流水、石孔飞泉、孟门夜月,而在壶口名下又有壶口十景:旱地行船、明清码头、清代长城、水里冒烟、谷间虹桥、十里龙槽、石窝宝镜、冰桥合开、大禹帽夕照、龟牛斗法。“中国古代的公共空间一般是在宗庙、学校、祠堂等处,但容量有限,这就造成了公共空间稀少的局面。而八景正好可以弥补这种不足,不论辽阔的自然地理空间,局部的自然山水,还是公共建筑、私人园林空间,都有着突出的公共性……自然山水中的八景更是当然的公共空间”,所有这些八景景观都可以成為人们观赏瞻顾的公共空间。
刘球《黄田八景诗序》曰:“地之遇其人,人之名其地,皆若有所待也……然自天开地辟,未尝见好于人,能名于世,必待杰特有文之士。”宣扬八景公共空间的“有文”(名望)之士人,其身份多为邑人和县令一类的官员。邑人的“恋地”情愫与生俱来,地方县令虽为外籍,但对自己主治下的土地也有别样的“恋地”情结。《平利县志》卷二“地理”中邑令黄宽的一段话恰到好处地表达出这种心理:“古迹名胜,匪所以侈游观、谈资兴也!望古兴怀,则往事发人旷想,登高览胜,则即景写我心灵,断碣残碑皆关妙旨,茂林修竹,亦助文心,是所贵于邑人士之善自领略。”这些官员命名八景并以诗的形式,抒怀感慨,除了扬名立万,铺排“政绩”的欲望,还是公务生活之余的调节,所谓“借山水之僻,清案牍之尘”的游宦心理。具体到临汾地域八景,这种“恋地”情结(地方意识),表现如下:
第一,把自然山水揽入怀抱,设定八景,在命名活动中,凸显自我,以“言语文章”“信今传后”,从而强化自己的社会声望。
临汾地域的地貌轮廓大体呈“凹”字形分布,四周环山,中间为平川,霍山、姑射山等具有标志意义的大山和东神山、紫金山、翠屏山、陶唐峪等名山,共同组成山的景观,几乎每一个州县都有以山为名的八景景观。比如,霍州古八景之霍岳堆云、东岭夕晖,洪洞县古八景之霍岳朝晖,汾西县古八景之青山堆云,永和县古八景之双山霁雪,赵城县古八景之霍峰叠翠,翼城县古八景之翔山晚照、玄门积雪,曲沃古八景之绛山晚照,太平县古十六景之姑射晴岚,吉州古八景之寿山晚照,乡宁县古八景之荀山堆翠,大宁县古八景之翠山屏峙,蒲县古八景之屏山拱翠、东岱晴岚等。山之光彩,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冰霜雨霰,各有千秋,其景观意象合在一处,或“晚照”“夕晖”“朝晖”,或“堆云”“堆翠”“叠翠”,或“晴岚”,不一而足,形成一个关于山的稳定意象群落。
临汾地域内,黄河、汾河奔流不息,与涝河、浍河、沁河以及霍泉、平水泉、滦池等,一起组成水的景观。同样,每个州县也都有以水为名的八景景观。比如,平阳府古八景之汾水秋风,霍州古八景之汾川漾月,吉州古八景之壶口秋风、孟门夜月,乡宁县古八景之禹门汲浪,蒲县古八景之带河环清等。这些八景勾画出了水的形态、气质与性情,有生命与灵性,一样形成稳定的意象群落。
第二,临汾地域帝尧遗迹和晋国遗存,具有强大的人文气息和历史厚度,命名并划入八景景观,有建构地方历史的独特用意。以帝尧遗迹命名的八景,数量虽不多,但历史人文价值值得关注。平阳府古八景之陶唐春色,其陶唐指的是帝尧陵;浮山县古八景之尧山龙井,其尧山又名尧庙山,山上建有尧庙,庙旁有古井,传说为帝尧开掘;霍州古八景之玉泉圣迹——“玉泉”在陶唐谷,传说帝尧曾避暑于此地,这里水声山光,林峰环绕,为一地之秀也。关于帝尧,精英的《尧典》为最早的传世神话版本,《帝王世纪》记载:“尧都平阳”“尧治平阳,统天下四方”,《史记·五帝本纪》记载:“唐帝尧元年,帝自唐侯践天子位于平阳”。临汾当地的民间,关于帝尧的传说,绵延流传,成为无意识的文化存在,比如,尧开凿了第一口水井,百姓从此能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上正常生活;浮山县有尧山龙井,此井为帝尧本人所开凿,水井的出现,推动了农耕文明,进而开启了华夏文明。再比如,尧住土阶茅屋,吃粗茶淡饭,穿布衣蔽履,与群众同甘共苦,传为佳话。八景诗中,“陶唐”“古井”“圣泉”等意象群落里,既有精英意识,又有民间情怀,体现出精英与民间的雅俗互动。
第三,有论者把宋代城市社会的发展繁荣,作为八景在宋代兴起与发展的主要原因之一,以为“相对于此前浓厚的山水文学和美学意味而言,宋代的山水更接近于平常生活,游山玩水成为市民阶层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南宋还出现两本以“胜”为主题的全国性志书,即《舆地纪胜》《方舆胜览》,这也与当时的社会风尚相关,这种志书的出现,有助于名望之人、文人雅士“端坐窗几而欲周天下,操弄翰墨而欲得助江山。”与纸面上的盛景相比,现实中的日常生活景观更为真切。临汾地域,有关日常生活的八景景观类型多样,与“桥”相关的,有襄陵古八景之晋桥梅月,吉州古八景之小桥流水,翼城县古八景之浍水横桥等;与“花”相关的,有平阳府古八景之锦滩落花,岳阳县古八景之花鸟浴水,襄陵县古十景之十里荷香,翼城县古八景之花谷香风等;与“泉”“池”相关的有曲沃古八景之星海温泉,翼城县古八景之滦池秋月,岳阳县古八景之泉石云流,隰州古八景之石月澄波等。“梅月”“落花”“香风”“秋月”等意象群,处处透露出日常生活景观背后的“生之乐”与“生之趣”。
有些景观在一州一县之内,极为普通,算不上盛景,比如“永和县古八景”之“莲池晚眺”,不过一处小莲池,地方名望之人划入八景,或许是一时兴致所至,但既然成了公共空间,就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原武县志》卷一《八景说》“小引”道出了其中端倪:“原陵一望平坦,无名胜奇观足供登临。然夫人胸中自有丘壑,苟兴会所至,虽勺水拳石,亦可与桃源、雁宕并作佳丽。”邑人、县令自以为“胸中自有丘壑”,而普通民众领略八景公共空间,生出的却是乡土观念和景观意识。
八景“源于文学艺术创造,但又回归和深入到民间,雅俗共赏,深得人心”,它既是人们欣赏、留恋的公共空间,也是表达“恋地”和抒发大众情感的最佳方式。它“从最初的精英审美逐渐演化成为一种集体意识,这在客观上又充当了地方认同和情感纽带的重要媒介,并酝酿和培育出以此为依托的深入人心的地方记忆,又往往与一定的时间、空间及主观感受相关联,带有强烈的地方意识,并强化和赋予地方某种相对稳定的景观意象。”这些相对稳定的景观意象群背后,伫立着深广的地方人文背景,比如,提到平阳府古八景之陶唐春色,就会想到帝尧陵乃至有关帝尧的传说故事;提到曲沃县古八景之沃国春光、新田秋色,就会想到春秋时代的刀光剑影,想到晋国强盛一时的历史事实,从而升腾出兴亡沧桑的深厚历史意识。
参考文献:
[1][英]R.J.约翰斯顿.哲学与人文地理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142.
[2]丁欢.宋代以来江西八景与生态环境变迁[D].江西师范大学,2011.
[3]张廷银.西北方志中的八景詩述论[J].宁夏社会科学,2005(05):146-150.
[4]张德建.八景的文本策略与权力关系[J].文学遗产,2020(02):4-16.
[5]刘球.两溪文集[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6]赵夏.我国的“八景”传统及其文化意义[J].规划师,2006(12):89-91.
(作者简介:乔林晓,男,硕士研究生,山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中国文学与文化)
(责任编辑 徐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