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光

2021-03-15 09:59王占黑
北京纪事 2021年3期
关键词:烟花路灯星星

王占黑

我一直觉得“万家灯火”这个词语,用来形容城市的夜景是不够贴切的。视觉上看,应当是万家灯“星”才对吧——虽然念起来没那么松脆爽朗。“火”这个意象,更適合放在日落初始就一片乌黑的山间,点上一把,各处都望见了。但这把“火”对于城市来说,却太过凶猛了,它吞没一切,让千家万户失去细致的分别,不由分说地联结到一起。如此简单粗暴,实在对不起夜晚之美。夜里什么颜色没有呢,不同的线条、晕染、趣味、功用,各居其位,各自闪光。你可以看,也可以闭眼跳过。不知道你有没有试过,闭眼之后,眼前仍然能在一片黑暗中看到红黄线条的闪烁和跃动,不知道那算一种视觉还是感觉?但每次这么做,我都会觉得神奇且刺激,持续几分钟下来,整个人好像化为一个点,进入虚幻的空间,而实在的世界正在消失。啊,话题岔远了。

有一个夏天,我在垦丁听完闹哄哄的音乐节,找一片寂静的山谷躺下,天上深浅明暗,满目皆是,很快就把全部感知都转移回日常生活的印象中去了——那种遥远但又能相互映照的关系,碰见了又倏忽错开的过程,是城市夜晚的样子没错了。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银河,是在一个靠外海的岛上。原来这个词语不是修辞,也不是想象,它是真实存在的,一条银色的带子,细碎,闪烁,存在于古人那没有光污染的晴天之后的夜空里,存在于现代人每一次旅途的惊呼中。

乘坐晚10 点以后的轻轨,常常会产生一种坐在银河铁道列车上的错觉。拐弯时身体轻微的浮动,带你快速掠过两排橘黄色的路灯,灯和轻轨的走向是一致的,你望向列车还没到达之处,路灯早已盘旋站立着,似有一种飘在宇宙中的恍惚。那是最高的灯,最像星星,它们要照高处,也顾及地面,不动不变,而周围的一切乖乖暗淡下来。商场的光线是分散给各个出入口的游客的,霓虹灯也意在远方的眼睛,只有这类路灯给人一种并不为谁发光的意味,它是冷峻的、严肃的。

高架和轻轨又不一样,你可以清晰地望见两边房子里正发生的事情,像身处一个电器商场,在几十台高清电视之间看来看去。考究的雕花顶灯,橘黄或乳白色的光,古铜的吊扇叶子呱嗒呱嗒撩着圈。与窗户齐平的饭桌上,有人吃饭,有人看电视,更高一点的房间,窗帘背后透出模糊的人影和衣架。再远一点的写字楼,你看到它一间间暗下来,便知有人回家了。又像在围观一只无形的大手玩一副多米诺骨牌,拨倒一个,另一处也立刻拨到,直到每个办公室都灭了灯,更多看不见的房间亮了灯,城市的光是守恒的。远的楼房会给高架上的人一种神秘感,凭空去猜谁住在里面,他们长什么样,在干什么,就像猜那些你不确定的星星,离你到底有多远。当然,最后的最后,你会猜出巨大的孤独感。

小时候很害怕近看汽车,那两只前照大灯像怪兽的眼睛,不亮的时候凶神恶煞,一亮,更加无法直视。因此一直很讨厌打远光灯的司机。那种光很单调,只是白的、刺眼的。也许快速行进中的东西,和静止发光的气质就是不一样,好比人不能边跑边唱好听的歌。刺眼的光,是汽车没命的喘。

真实的星星少得可怜,云一密,永不缺席的北极星也很难看见,但飞机的尾灯常有,时而红,时而绿,像一粒钻石在天上划来划去,到处划拉出口子。

如果满月前后恰好遇上了好天气,月亮就白得很。音乐人莫西子诗创作的一首歌就叫《月光白得很》。这个词来自作家王小妮的一首诗。月亮太白的时候,会把城市的钢筋水泥晒成一堆白骨,十分肃杀,路人的表情也会因此而增添一丝绝望。按照老人的迷信说法,月光比日头更毒辣,开着天窗睡觉,第二天就会发现,自己晒黑了一点。夜里的东西是不是反着来的,和人的情绪一样:

月亮在深夜

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

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月光

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

已经预先白了。

我没在马路上见过萤火虫,或是猫头鹰会发亮的眼睛,但我见过跑步的人穿着的荧光色紧身裤。

烟花本就不常有,禁燃后就更少见了。这东西真的很有魔力,虽然在动画/ 影视中看过太多,几乎成了俗套的恋爱必备神器,但每次亲眼看到,还是无法抵挡而入了迷,随着几公里之外的一波波色彩和形状,获得真正的“心潮澎湃”。越不长久的事物越惊艳,瞬间造就了绝美,这话不假。

小时候在家附近的广场上看国庆烟花。天很热,河边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每张嘴巴都在说话,被二氧化碳包裹着的身体感觉更热了。烟花燃放的时候,人群这么挤,却几乎没发出声音,那时也没有拍照手机,大家就那么傻愣愣地抬头站着,一秒也不想错过。人群快散的时候,我觉得眼睛很痛,到家才发现有一只眼睛红了。医生笑我,你太贪心啦,你不闭眼,烟花就找上你了。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么惨痛的经历,到我这儿全无应激创伤,往后每次看烟火,照旧拿出十二万分的热忱。

没有烟花的时候,老人放的夜风筝可以充当城市夜空的星星。他们是一群放星星的人。

演唱会要戴的头灯很容易没电,演唱会结束后将头灯放入抽屉,有时候再拿出来戴着出去散步,仿佛是一条有暗号的鱼。

夜班公交的数字灯昏暗,很容易坐错。

拍照时如果用闪光,会拍出野兽一样的眼睛。

凌晨的大街只剩路灯,高大的树看起来如同哥特教堂。

便利店的灯一直亮着,那是一种和家里相近的让人安宁的奶白色日光灯。很多人会进去买牛奶喝,大概也是这个道理。便利店的发明者深谙现代人对家的需求。

前几年日本有一部畅销诗集叫《夜空中有最大密度的蓝》,后来还有一部同名电影,讲的是城市的氛围,当然了,我讲这么多,也是想极力描述这种氛围。城市夜灯背后的东西是流动的,人的影子,脚步,说话声,河水,一个梦,还有时间。

什么都暗下来的时候,天就要亮了。头一班地铁又睁着巨大的野兽眼睛,朝彻夜不睡的人袭来了。地铁里的灯永远是清醒的。冬天六点,夏天五点,万家灯星就此消失了,这一项,星星做得到,火并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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