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吹散江梅笑

陈且

除 馆 客

1142年，夏至已过，燕地的风却依然萧瑟刺骨。一位衣着简陋、面容枯槁，眼睛却炯炯有神的中年人从陋巷中窜出，朝一处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府邸走去。

“光弼兄！祈望久矣，请进请进！”府邸的主人远远便瞧见了这位外表有些寒酸的客人，他迎了上去用最高的热情欢迎着他。

“张大人！”洪皓行了礼，在主人的带领下昂首朝着门内走去。

这位中年人就是洪皓，金国鼎鼎有名的南宋使臣。今日赴张总侍御之邀参加宴会，许多宾客慕名而来，想一睹有“宋之苏武”之称的南宋使臣的风采。

众宾就位，洪皓便成了众人的焦点，他却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一位宾客起身向洪皓敬礼道：“仆闻先生不惧汤镬，不求名利，在野有烨叶四书之美誉，在朝有辞官守節之忠义，金人无不敬重，今日一见，足慰平生。若南宋多一些先生这般的人物，又何至于偏安一隅啊！”

对刚才的一番恭维，洪皓并没有感到愉悦，相反他听出了一丝挖苦。他僵硬地回了一个礼，也不喝酒，像木头一样坐着，回忆起了往事——建炎三年，他出使金国被羁留，一晃十四年过去了，可是他从未忘记自己使臣的身份和使命——

“光弼兄，你我倾盖如故，有些话学生不得不说啊。”不知何时主人走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兄才华横溢、高风亮节，为金人所敬。弟实不忍兄栋梁之材弃于沟壑断垣，灼灼才华空付明月流水。愿再次上书金主，助兄一展抱负。”

洪皓站了起来脸色一沉说道：“张大人，皓吃不惯金国佳肴，告辞！”

张总侍御连忙拉住洪皓挽留道：“少弼兄！弟失言！失言！弟有南国消息告知，还请淹留片刻。”

本来刚才主人的话让洪皓有种被人骗来劝降的感觉，已经让他出离愤怒了，但听到有南国的消息，洪皓满怀期待地重新坐了下来。

使 南 来

众宾散去，张总侍御坐在洪皓对面，朝仆人拍了拍手。一位汉人女子端着琵琶进来，唱起了《梅花三弄》，温柔细腻的乡音让洪皓顿时魂飞故里。仿佛看见了故乡那白雪皑皑般的梅林。妻子爱梅，家中种有梅树，有一次他回家，妻子突然从梅树后窜出来，手里嗅着一枝梅花，笑嘻嘻地问道：“夫君，你看我像不像‘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李易安？”他笑了，摘几枝梅花，亲手为她编织了花环戴在头上……

“少弼兄，闻江南士人爱梅，奈何燕地无梅，适逢我府上有一婢女略懂宋朝音律，希望以此一洗兄思乡之苦。”张总侍御打断道。

洪皓缓过神来，举杯拱手道：“蒙张大人抬爱有加，弟感激涕零，适才失礼，浮三大白为罚！”说完便连饮三杯。

“念此情、家万里……”婢女的歌声如雪落深渊一般清冷。

“此词殆为我作也！”洪皓叹了口气。

“兄不必哀伤，可知南宋即将再派使臣来？”张总侍御轻轻地扬起了嘴角。

“南使？！”洪皓心旌一动，激动地站了起来，“消息确切？何时可达？”

“千真万确，只是具体时间不详，弟闻汉人有‘驿寄梅花的典故，已托南使带几枝南国梅花，以解兄相思之苦。”张总侍御说道。

洪皓大喜，但刹那间一股辛酸的滋味又涌向心头，是啊，当初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位使臣呢！

“兄可知，南使此番为何而来？”洪皓暗想也许能在南使的帮助下完成自己未完成的使命，这样想来，他的语气也显得抖擞精神。

“定是来迎回徽宗棺木和韦后回朝的。”张总侍御回答道，“兄有所不知，今岁开始，南宋已经宣布向我朝称臣纳贡，淮北从此归入我朝，而作为条件金国也会送回徽宗的棺木和韦后。”

洪皓瞪大了眼睛，他的内心像一棵斑驳却坚韧的梅花桩，任凭风吹雨打都不曾死去，可是就在刚才，这棵老梅树桩断裂了，从最深处皲裂，外表看不出伤口，但是它已经静悄悄地死去了。

“兄南归之日可期矣！故适才弟还是做了最后一番努力留兄在金。”张总侍御继续说道。

洪皓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杯盘和他脸上的肌肉都在剧烈地抖动着。他苦笑着问自己：“朝廷都投降了，你还在坚持什么？此刻你投降与否不都成了金朝的臣子吗？”他随手捡起一个酒杯，狠狠地砸在地上，大叫一声后，又跪坐在地上，闭上眼睛，苍老干瘪的脸在寒风中无限凄凉，慢慢地，泪水夺眶而出。

断 回 肠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梅花三弄》唱完后，婢女唱起了《胡笳十八拍》。

张总侍御安慰道：“兄不必太难过，久居金国不知南宋朝廷的内幕，说来弟替兄感到不值啊！眼下，南宋投降派当道，仁人志士皆遭受打击。弟深知兄有匡弼之心，但时也势也，兄若回南国，定免不了遭受迫害挤压，哪里还有兄施展抱负的舞台呢？”

洪皓一动不动，泪水打湿了衣襟。

“故乡隔兮音生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这时，琵琶声断，传来婢女的啜泣。

“为何而哭啊？没看到我这里有客人吗？”张总侍御呵斥道。

“奴婢虽低贱，但也是汉人，闻山河破碎，也悲痛难耐，见洪大人伤心欲绝，实在不忍心，兼这曲中句句血泪，形影自怜，不免悲恸，请大人责罚。”婢女呜咽着说道。

张总侍御没想到一个婢女竟也如此有情义，长叹一声说：“罢了罢了！”

洪皓擦拭着泪水愤慨地说道：“朝臣若有姑娘一半的忠义，大宋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他的声音刺破了苍穹，回答他的却只有燕地的寒风。

他叹了口气问道：“敢问姑娘何以沦落到金国为婢？”

婢女擦拭眼角，恭敬地回答：“回大人，小女子番易人，原是岳将军府下夫人优伶，只因岳将军遭秦桧所害，婢女亦被贬为官奴。又几经辗转，最终被张大人买下。”

“你是番易人？”洪皓惊讶道。

“是！”

“原来是同乡，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原来姑娘侍奉的是忠义之家，又是少弼兄的同乡，不愧为巾帼英雄啊！”张总侍御称赞道。

“既如此，恳请兄除去此女奴籍，放回南国，为我捎家书给父母和内人。”

“这有何难！就是暂时还不能助兄回南国，惭愧惭愧！”

“谢过兄台了！”说完便朝张总侍御深深鞠了一躬。

“谢张大人，洪大人！”婢女磕头谢道。

怕 东 风

辞别张总侍御后，洪皓重新走进了那条陋巷，此时夜深人静，唯有阵阵寒风呼号。

回到家中，洪皓拿起笔墨写起了家书，寂静让洪皓又泛起无限的思念，往事纷至沓来不可断绝，不知不觉竟写了许多页。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也许要将自己很快就能南归的消息写上去，想到这他心中泛起了一股暖流，已经想象到十四年未见的妻子看到这条消息时会是怎样的欣喜若狂，二老又是怎样的激动。

寒风携着潇潇夜雨从破旧的窗缝中飘了进来，洪皓不自觉打了一个冷战，他回过神来推开窗门，凝望着漆黑一片的星空，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适才幻想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南归，十四年来他空欢喜过多少次，这一次也许还是如此吧。这世道，凭我一己之力又能挽救什么呢？他只觉得自己绽放十几年迎二圣、收故土、救遗民的理想之花，这一夜被无情的凄风苦雨狠狠地撕碎、践踏。黑暗中，他再也看不到南宋、江梅、妻子、父母，也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夜雨打湿了桌上的紙，他如同一棵死去的老梅树光秃秃地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文 学 知 识

洪皓（1088～1155），字光弼，江西乐平人，徽宗政和五年进士，南宋著名的爱国重臣、诗人。积极入仕，有兼济天下之心。建炎三年出使金国，忠义耿直，拒绝替金国事刘豫伪政权，险遭丧命。后羁留金国十五载，矢志不渝，时人称之为“宋之苏武”。绍兴十三年，回归南宋，迁徽猷阁直学士。因忤秦桧，出知饶州，死后谥忠宣。洪皓之子洪适、洪遵、洪迈，世称“三洪”，与“三苏”齐名。

江梅引·忆江梅

（南宋）洪皓

序：顷留金国，四经除馆。十有四年，复馆于燕。岁在壬戌，甫临长至，张总侍御邀饮。众宾皆退，独留少款。侍婢歌《江梅引》，有“念此情、家万里”之句，仆曰：此词殆为我作也。又闻本朝使命将至，感慨久之。既归，不寝，追和四章，多用古人诗赋，各有一笑字，聊以自宽。如暗香、疏影、相思等语，虽甚奇，经前人用者众，嫌其一律，故辄略之。卒押吹字，非风即笛，不可易也。此方无梅花，士人罕有知梅事者，故皆注所出。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馀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诉谁。

空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