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潇潇

2021-03-15 07:05杜阳林
安徽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篾匠黑脸竹竿

杜阳林

在老家,有村庄和人烟的地方,必有几丛竹子,或者生长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春风一夜,月映星耀,竹笋破土而出,竹林成为孕育新生命的产床。新笋出土,平平整整的土地,黄昏时还风平浪静,次日晨曦时分,一个个小土包悄悄隆起。乡村的孩童,对于生命的奥妙,多半不是出自书本知识,而是一双清透如洗的眼睛,看过家中母猪,一天天拖垂到地面的肚皮,母鸡孵蛋时坚决不挪窝的神气,眼前诸事让我们早早懂得了,生命是一场庄严的旅程,伴随着痛苦,夹杂了欣喜。

竹笋拱出的小土包慢慢皲裂,像是冬风狠狠刮过的肌肤,有了细细密密的裂纹。一些小孩蹲在这样的土包前,望眼欲穿,像是真切感受到了土包之下的孕育艰辛,艰辛之中的万种欣悦。终于,一个嫩黄的笋芽,用它娇柔的头颅,挤破坚硬的土层,颤巍巍地站立在大地之上。它看上去既孱弱又坚强,毛茸茸的笋尖,顶着一点泥土,还有竹林的雨露,就是幼童稚气而天真无惧的模样。

也许天下的竹子,都有一颗坚韧的心,在外形尚未挺拔刚强时,内心已然匹配了果敢倔强。春雨是降下人间的甘霖,清明一尺,谷雨一丈,笋的生命力实在太过强大,它大口吸吮着人间春雨,是会变长高戏法的魔术师,几日不见,便会蹿得老高。竹笋生机勃勃地努着劲儿向上,再向上,不管面对的生长环境是顺是逆,是肥沃的黑土也好,是缠绕的乱草也罢,即便是让人发憷的荆棘,或是石头嶙峋的沟坎,谁都无法阻挡它的强悍生长。

母亲曾经挖来几只鲜嫩竹笋,剥掉笋皮,洗净后切成薄片,与干辣椒同炒,滋味竟比肉味鲜美。乡村的笋子宝贵,要留着将来长成竹子的,记忆中,母亲也只给我们打过这一次“牙祭”,却让我念念不忘,至今回味仍齿颊留香。

乡村的孩子都馋笋,但也牢牢记住了大人的嘱托,不可伤笋毁竹。包产到户,每家每户都种植着自己的竹,将竹和笋看得十分重要,一边要遏制自己嘴里的馋虫,一边要小心看护,免得被别的孩子偷了笋吃。对于娇嫩味美的竹笋,家里的孩子,是最忠实的卫兵,小心翼翼地守护,眼看竹笋像那吃风喝露便能补足充沛元气的仙人,一面向上蹿着个头,一面脱掉层层笋衣,笋老成竹,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笋衣又称笋壳,是它从黑暗地底到明媚地上,一路搏斗护它周全的甲胄。它是格外勇敢的,不怕解甲后,裸露出清瘦的身子骨,虽然稚嫩,却已有了坚毅傲然的风姿,稳稳立在大地上。

竹笋脱落下来的甲胄都是好东西,孩子们提着竹篮捡回家。我们像拾捡春天地上遗落的一页页信笺,极其认真地捡起一张张笋壳,也像码放信笺一般,将它们按照头尾顺序,一摞摞地打理整齐。笋壳捡回家,母亲缝制布鞋鞋底,笋壳厚实又滤水,有它守在布鞋鞋底,雨天不容易吸水,冬天又能暖脚,对于缺布少料的农村妇女,笋壳就是做布鞋必备的良品。

在我儿时记忆中,村庄与竹,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存在。竹林是小伙伴们最爱的藏猫猫、掏鸟窝之地。竹林青翠,生长茂密,山风浩荡时,发出沙沙声响,犹如其中藏着竹兵万千,一声令下,立时刀戈相向。竹林气势恢宏,风摇浩荡,村民眯着眼打量竹摇枝晃时,想得更多的,却不是它的身姿有多美妙,而是今年成熟的竹,又能砍下来派上什么用场。

农民的生活需要竹,栽竹养竹,有竹可用,这才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真实。

需要用竹的庄稼人,握着一把打磨得刃口发亮的砍刀,走进自己的竹林。庄稼人的眼光是一把锋利的尺子,能在电光石火间,丈量出竹的长短寸径,锁定最佳目标。庄稼人选到了想要的一株,蹲下身子,手起刀落,竹屑纷飞如急雨,竹竿缓缓倒地。它体形修长,倒下时无半点“泰山崩摧”的重袭倒塌感,却有一种“到死仍君子”的潇洒淡然,伴随倾倒,发出最后的沙沙声。庄稼人没那么多诗心词绪,低头抬起竹梢,挥刀剔去枝叶,将竹竿扛回了自家小院。

乡村堪称藏龙卧虎,哪一个村庄找不出几个心灵手巧的篾匠呢?他们用一双巧手,用竹子编了数不清的器皿用具。我们村的其中一个篾匠,手艺远近闻名,诨号名为“黑脸神”。这名字一语双关,日晒雨淋的庄稼人,自然脸都是黑的,难以找得出几个白面孔来,只是篾匠比旁人的肤色更深上几分;既已口头封神,说明大伙都认可他的手艺,只是这神并没有好脾气,倘若谁扰了他误了他做事,即刻就会黑起脸孔,大发雷霆。

黑脸神不是好打交道的匠人,却因他编篾活时“下手如有神”,小孩子们忍着可能被他喝骂甚至赶出门外的危险,也要挤到院子里看他的篾活。

篾匠黑脸神和竹子一挨近,眼中便只有竹。除非院里太吵闹喧嚣,鸡飞狗跳,他一律置若罔闻。篾匠顺着竹节,将竹子砍成一段一段的,把脚边的竹管利落干脆地一分为二,反复多次,原本粗大的竹管,变成了数十根青竹条。

破篾的好坏,直接决定了篾器的精细程度。黑脸神当年学徒,过的第一关也是破篾,师傅送他一把专用的小篾刀,從开始的笨手笨脚,到现在的举重若轻,双手累累叠加的新旧伤痕和茧疤,便知篾刀给他的双手,留下多少痛楚的记忆,才拥有了让各种竹器俯首称臣的技能。

篾匠破好竹管放下篾刀,抓起刨子,快速地将多余的竹节竹肉削去,将竹片分成篾青和篾黄两种篾片。村里毛笔字写得最好的,是一个小时候念过私塾的叔伯,装了一肚子线装书,他也喜欢来看黑脸神破竹,一边看还一边评论:青龙身上扒脊皮。黑脸神干活时不喜吵闹,叔伯在一旁说什么,他从来不反感,非但不嫌烦,脸上还流露出一种淡淡自得的神情,仿佛伯牙遇到了钟子期。

篾青是竹篾中最好的部分,韧性厚,颜色深,剖成细细的青篾丝,用于编织筲箕、斗笠等。篾黄色浅,韧性不如篾青,但可剖成头黄篾、二黄篾、三黄篾,最里面的一层已经没有多大柔韧性,乡亲们称之为“篾屎”,代表最次等的竹条。篾黄常用作编背篼、土筐等。巧手匠人分篾青篾黄,都是一种艺术享受,看上去浑然一块,却能使之“井然分层”。

黑脸神篾匠担心,小孩儿在院中打堆儿,麻雀般叽叽喳喳,会影响他的手感。他是一个对手艺要求极高的篾匠,剖下来的篾片,或薄如蝉翼,或厚如藤皮,无一例外都需要均匀一致,而厚薄程度,我们用肉眼难以分辨清晰,全靠匠人指尖的细微触感。

在一阵噼噼啪啪的脆响过后,竹子已在篾匠的竹刀下,变成了细细的篾条。如此反复多次,篾匠放下刀,抬起竹丝一抖,呼啦啦全都成了舞动的竹丝,如同竹龙一般灵动。这时小孩子喝个彩拍个手,黑脸神脸色是不难看的,也许他每次“舞龙”,就是想听孩子们发自肺腑的这声好。

黑脸神平时也下地干活,上山开荒,一双手伸出来,黑黢黢,骨节大,皱纹多,怎么看都不美。一旦编起竹器来,篾丝在他粗糙黝黑的手中灵巧飞舞,横纵交织,穿梭自如,一来一往,转眼之间就编了好大一片。嘴快的小孩叫起来:“是撮箕!”另一个持反对意见:“是筐子!”轮不到他们鼓眼打架,黑脸神已丢下手中篾活,一手一个,提拎后脖颈窝,将多嘴多舌的娃儿给拎到院门外,换个耳根清净。其实篾匠编的是背篼的底。

在篾活里,编席是比编斗笠箩筐更为精细的手工活。编一领竹席,须用青篾片,才够韧性,又耐磨,也便于收卷折叠。手艺高超的篾匠曾夸过海口,说他编的席,是可以“爷爷睡了孙子睡”,当传家宝传下来的。编席需用大约五毫米宽、两毫米厚的青篾片,既窄又薄,却要求每片都持同样的宽度和厚度,否则编织出来的凉席,会凹凸不平,看着丑陋,躺着难受。

竹席是直接与肌肤相贴的,手艺次一点、耐心差一点的篾匠,即使马马虎虎将席子编好,但没能做到每根篾片去掉毛边毛刺,影响了美观是小事,躺在上面,既夹身上的肉,又刺豁豁地像床上摆了几只毛毛虫,让人浑身不舒服。

黑脸神既能成为远近有名的篾匠,是他编席的本领非常过硬。篾片一到他的手指上,就会上下翻飞,如穿花蝴蝶。他低头干活,老半天不说一个字,仿佛满肚子的话,说给了光滑如水的凉席。

编完了篾活的篾匠不怕他人打扰,一般蹲在角落抽烟休息,神情冷冷,给人一种倨傲的感觉。其实他有一颗柔软的心,捻了烟头,随手掐两段地上的竹子枝叶,灵巧地绕缠绑束一番,就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竹蜻蜓或竹蝈蝈,顺手送给眼巴巴的小孩子,孩子们兴奋得大声尖叫。

年少时,一场大病汹汹袭来,我的左腿扭曲变形。受严重骨膜病的影响,左小腿处血流不畅,形如枯木棒,左大腿部分鼓满积液,肿胀如桶。母亲送我去县城医院,住了好几个月院,欠下亲戚朋友许多债务,却未能治好腿病。县城大夫下了最后的诊治书,要么截肢保命,要么回家等死。母亲就算将自己一把骨头拆零卖尽,也凑不够开刀动手术的费用。无奈之下,只好接我回家等死。

既然是“等死”,谁也说不清我到底何时会一命呜呼,一口气吊在那儿,死不了也活不好。屋漏偏逢连夜雨,哥哥从医院接我刚回家,年久失修的茅草屋又轰然倒塌了一半,母亲只好请求队上一位乡邻,借出一间屋暂时收留我。

寄居在人家屋里,母亲还得每日两次过来送饭。有天早上母亲敲门,我因为整晚受疼痛煎熬,加之睡在别人家中,难免惶恐畏惧,胡思乱想,生怕有索命的小鬼逮了我去。折腾一夜,早上便睡过了头,未能及时听到母亲打门的声音。迟迟开门,母亲满脸愠色,急怒之下,叱问我为啥不早点去死,这样拖着挨着,早晚将家人都拖死。

母亲的指责,令我惊愕之下,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我恨自己的腿,恨这祸从天降的病,也恨自己受到折磨,还贪恋那一点点生的希望。我央求从窗外经过的一个儿时好友,请他帮我砍一截竹子来当拐杖,这样再起床开门,不用一手扶着墙,跳得歪歪倒倒,动作迟缓。

村里只有老态龙钟的人,才会用拐杖,我却在十一岁这年,提前预习了暮年生活。

握着伙伴砍来的竹竿,摸摸新鲜的刀痕,像摸着自己不断恶化的左腿。它为了我,被人砍下来,无法再在春风中摇荡枝叶,在夏雨里自在渴饮,以沙沙声响应和小鸟啾啼,是我彻底改写了它的命运。我觉得对不起竹,又离不开竹,拄着它,至少能在地上艰难地走上几步。

母亲和兄弟姊妹都很忙,家里找人修整房屋,忙成了一锅粥,除了每天吃两顿饭,我能见亲人一眼,其他时候,都在默默待着,静静地“等死”。腿疼得眼冒金星,连自己视为止痛良药的中学课本都看不下去时,我选择和拐杖说话,我其实在和竹叙说我的心事。它除了比活着时竹竿颜色深一点,怎么看都还是一棵竹。

我和竹竿说了很多很多,说自己的不甘,说我的害怕,还有我对亲人的百般不舍与深深歉疚。竹竿仿佛都听懂了,它倚在床铺前,像是一条伤痕累累的腿,为了我还在努力,只要有人敲门,竹竿在地上用力地一点一点,送我去门口,接过母亲手里的饭碗。母亲看看竹竿又看看我,眼神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疼痛。

后来我遇到一个胆大的乡村郎中,接我到他家治疗,以奇招怪术,竟让我药到病除。离开郎中家,我甩着两条弹跳有力的好腿往家走,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兴奋,我忘了自己的拐杖,忘了带走曾陪伴我艰难行过这一程的竹竿。

其实我从未忘记过这根竹竿,它以不老不摧的姿态,长久停驻在我心里,化成我内心最顽固而温暖的记忆。

我心中揣着竹,带着它一年四季的美韵和风骨,去走属于自己的人生,经历一场又一场悲喜。多少年匆匆而过,我从未忘记过竹,脚步走得越远,心却离它越近。

母亲在世时,每每回老家,她要我搀扶着,一起去竹林走一走。那时母亲身体已经很不好,全家人齐心协力瞒着她,不告诉她得的是绝症。母亲一生走过了那么多崎岖坎坷,磨难多如牛毛,她也许早就明晰在心,只是我们不说,母亲也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老迈的母亲,只是变得更加柔弱起来,要我当她的拐杖,去竹林散散步,呼吸雨后清新的空气。扶着母亲走进竹林,我想起了十一岁时不知遗落何处的拐杖。如今,我竟成了母亲的拐杖,那么,我也是一株竹吗?经受了阳光雨露,也有暴风霜雪,仍屹立人间,准备接受命运的种种无常。

母亲不识字,但并不妨礙她对美天然的鉴赏力与亲和力。到了竹林,站定了,她咻咻喘气,转过一张因生病而蜡黄消瘦的脸,微笑着问我:“竹子好看不?”我胡乱点点头,胸腔中拥塞着对母亲身患重疾的无力感与深切痛楚。母亲不看我的强颜欢笑,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抚摸离她最近的竹子,轻轻说:“好看,一年四季都好看,就算今年死了,明年生个新笋出来,也好看。”

那时我并未懂得母亲,她说的是竹,也许又不是竹。在她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痛苦之中,捧起饭碗时,想着今生再也无法侍奉母亲喝一口暖粥;我拿起外套时,想起儿时母亲攒一点棉花,总是先为孩子的棉衣考量,她身上的棉袄,已经铁板一块还舍不得换上新棉花;我举起茶杯时,想起母亲一个寡妇人家,霸道乡邻竟不允许母亲上井打水,她走很长山路去水沟挑水回家的情景。我实在无法忍受这锥心的痛楚,驱车回了老家。

在老家的竹林,母亲和我对话的情形,如同底片渐渐浮现图像,那么清晰地缓缓呈现。我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母亲的苦心,她早已知道自己身体是不会再好转了,不可逆地走向衰弱与寂灭,却在努力安慰我。生老病死,不过是自然的循环之一,昨天死去的竹子,今朝又发新笋,我不必为她的离去太过悲哀不舍。

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犹如母亲为我送来千句叮咛,让我一颗心安妥下来,不再感受那悬浮半空、摇荡无着的痛苦。母亲曾经说,竹子竿竿细,它长多高,根在地下就有多深。对母亲的思念,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浅变淡,在我心头,早已扎下了千尺万丈的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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