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亮
“这个世界从没平静过,今天所面临的问题更为复杂。”①2020年初,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使世界陷入焦虑、不安和恐慌之中。美国学者贾雷德·戴蒙德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一书中将“病菌”与“枪炮”“钢铁”并列,指出三者是左右人类社会命运的三大“元凶”。他在书中写道:“从驯养的动物那里最后获得病菌,在欧洲人对美洲、澳大利亚、南非和太平洋诸岛的土著的征服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②这个“决定性作用”就是“病菌(病毒)”自身的传染力取代了“枪炮”“钢铁”,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生化武器”。按照时间维度考量,“病菌(病毒)”比人类的生命延续还要久远、漫长,至少在人类初现之时“病菌(病毒)”就与我们如影随形,并时刻准备着对人类进行“绞杀”。至迟发生在1918~1919年的“西班牙大流感”以夺取千万人的生命为终结,让人类对“病菌”“病毒”“传染病”“瘟疫”等衍生的家族语词心怀敬畏。2003年的“非典”、如今“新冠肺炎”在全球的蔓延,让我们的焦虑、不安和恐慌成倍递增。与实际生理上所带来的病痛相比,弥漫在我们周遭的紧张气氛更令人窒息。“病菌(病毒)”传染所带来的生理上的侵害有赖于现代医学技术的攻坚,而心理上的恐惧则需要依托媒体以陪伴、抚慰受众为出发点,主动承担起应有的传播职能。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各个阶段,媒体更加需要向民众传播提高防范意识、树立抗“疫”必胜信心、引导积极生活正确理念。凡此种种,就需要通过“疫情话语”的“逆科学传播”,激发民众的共情心理,充分调动意识的能动作用,打赢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心理防御战。
笔者将“疫情话语”这一词语组合置于“中国知网”进行关键词搜索,分别以“相关性”“发表时间”为二级搜索限制,得到发表文章数量均为57篇。经笔者仔细比对,发现两种限制搜索所得论文完全一致。但值得注意的是,搜索所得论文中,将“疫情”与“话语”进行直接组构的论题并不存在,而是以空间分裂式进行论题表述,如蒋晓丽、叶茂(2020)《从介入到共生:新冠疫情媒体报道中专家话语的表达修辞》、肖辉馨(2020)《专业话语在突发事件舆论引导中的作用——以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为例》等之类。同时,57篇文章中有55篇为2020年2月至12月所发,说明围绕新冠肺炎疫情的“话语”研究与其他研究范式比较还是一个相对新颖、灵活的角度,这是由“话语”本身的多元解读所决定的。
这种“多元性”使得“话语”研究形成了一个开放的场域。即便是作为“话语”研究的领军人物福柯,也未对其作出具体申明。诚如RuthWodak&BernhardForchtner所言,“福柯可能是语言学、人文科学、文化研究和社会科学中对话语研究和话语分析影响最大的思想家。但要注意的是,他并没有建立一个话语理论,而是一个启发式的工具箱,一个话语分析的工具,它阐明了探究的对象(话语)和一些接近它的策略。”③“话语不是简单的‘文本和谈话’,而是包含任何有意义的东西,包括个人、物体、行为和实践。从这个意义上说,话语是非常具体的,或者说非常具体的包括有意义的语言材料。”④通过以上两段引述可以看出,对“话语”的描述至少存在两个大的维度,一是抽象的工具指向,一是具体的言语实体。从哲学的角度而言,“话语”研究具有本体论与方法论上的重大意义。“疫情话语”的词语组构,正是基于以上认识而生的。从本体论角度来看,是指在防止新冠肺炎疫情扩散和遏制新冠病毒传播的过程中形成的各种疫情话语;从方法论角度来看,是遵循福柯的“话语分析”范式,对话语本体具象所指的词、短语、句子乃至篇章等语言产品从内向与外向双向视角进行深入研究。
笔者在关注新冠肺炎疫情话语作为新冠肺炎疫情传播产物的同时,更加关注对新冠肺炎疫情话语传播实际功效的有意识研究。所以,笔者认为,新冠肺炎疫情话语是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催生的交际传播产物,以追求信息接收者认同宣传者的理念进而行动为目的。正如拉克劳与莫非对“话语”的深刻见解,“不论我是在大街上踢一个球形的物体,还是在足球赛中踢一只足球,其物理的事实都是一样的,但它们的意义却并不相同。只有在与其他的物体建立了一个关系的系统之时,这个物体才成为一个足球。这些关系并非是因为物体所指涉的物质性而赋予的,乃是被社会所建构的。这个关系的系统整体就是我们所说的话语。”⑤即我们关注新冠肺炎疫情话语是通过怎样的机制,将社会建构为一个防范、抵御、击退新冠肺炎疫情的共同体。
“科学传播”有广义、狭义两个界说角度,狭义上“科学传播的概念初源于科学启蒙,后逐渐在世界范围内扩展开来”⑥。这便预设了其运作过程中的“理性”立场。“‘科学传播’(ScienceCommunication)传播的是科学技术知识,在传播和普及科学技术知识的实践过程中,来倡导科学方法,传播科学思想,弘扬科学精神。”⑦倡导“科学方法”、传播“科学思想”、弘扬“科学精神”是正确的价值取向,只是需要警惕对“科学”本身的狭隘技术的理性解读。因为“人”作为自然性与社会性的复合体,除了“科学”厘定的“理性”之外,还有“情感”所钟情的“感性”。考察新冠肺炎疫情话语,笔者发现代言人类情感的“共情”心理在新冠肺炎疫情话语的内外场域为其传播实效的目的达成提供着“科学”之外的不绝动力。
罗素指出,“如果科学最靠近真理,那么宇宙的大部分地方将无法居住,我们自身的存在也将岌岌可危。科学当然不是一切,因此其他事物必须对之予以补充,例如爱和友谊。”⑧正是因为“科学传播”产生之初,对“科学”只做“理性”的狭义解读,才使得我们提出“逆科学传播”这一概念。必须申明的是,“逆科学传播”不是“非科学传播”“反科学传播”和“伪科学传播”,选择“逆”作为前缀,正是对以上矛盾解读的避免。“逆”只是一种“方向上的不同”,并不涉及“科学传播”追求客观实在性的禀赋。只是有意在“科学传播”追求“理性”知识的同时,进行“感性”的补正。正如英国学者莎拉·戴维斯与丹麦学者玛雅·霍斯特在《科学传播:文化、身份与公民权利》一书中指出:“通过把科学传播理解为一种文化现象,我们就可以把它看成许多不同人的生活、不同种类的身份认同的集合,而不是简单地将其视为知识的转移。”⑨他们进一步指出:“以这种认知方式关注科学知识的生产和转移导致科学传播的功能、经验和结果当中的一些重要部分缺失了。首先,它缺失了气味、情感、梦想、身份认同和故事,而这也是被绝大多数科学传播实践所忽略的。”⑩即便是“‘科学传播的科学’的提倡者们也指出,传统的科学传播实践与研究忽视了对信任与价值的探讨。”“逆科学传播”正是基于新冠肺炎疫情话语传播对“信任”与“价值”的认同关切,而从“共情”的情感认知进路对其表现形式的深入剖析。目的在于改变“科学传播”固有的刻板印象,构建有深度、有高度、更有温度的新冠肺炎疫情话语传播范式,实现信息接收者认同宣传者的理念进而行动之最终追求。换句话说,就是将狭义的“科学传播”带入广义视域,即“科学传播可以泛指一切与科学有关的活动”,“科学传播就是通过跨时空的扩散,实现不同的主体间对知识与技术共享的过程。”笔者认为,在其基础上还需补以“气味、情感、梦想、身份认同和故事”的共享,才可看作对“科学传播”广义视域的彻底覆盖。
“话语是科学传播的重要载体,也是这一学科领域的核心。话语作为科学技术和知识思想的传播介质,决定着科学传播的效果和范围。”“话语”的这种功用不但适用于上述狭义的“科学传播”,更加适用于补“逆”之前缀作为整体的“科学传播”。按照传播学领域的共识,传播主要由传播者(主体)、信息(媒介)和接收者(客体)等三个要素构成。显而易见,“话语”作为信息媒介具有突出而重要的地位。首先,从话语本体的内向视角而言,具体所指便是语词、句子、段落、篇章等语言产品。由于“语言不仅能够表达基本的概念信息,同时也能够表达情绪信息”。这就使得“话语”内向视角的“语言”具备了实践“共情”机制的先决条件;其次,从话语工具的外向视角而言,“话语”的工具效能需要“人”这一主体具体实现。“根据一些学者的研究,人们的判断是基于他们所认可的价值,并非完全以事实为依据。”“人们每时每刻都要处于某种情绪状态之中,也无时无刻不受到自身情绪状态的影响。”这就进一步证明了作为“话语”实践的主体——“人”是“共情”机制得以发挥效应的根本原因。于是,“逆科学传播”的共情表征就可以从“话语”的内外场域进行展开说明。
1.话语内向场域的语言共情
“共情(empathy,也译作移情)是个体基于另一个人情绪状态或状况的理解所做出的情感反应,这种情感反应等同或类似于他人正在体验的感受或可能体验的感受。”简而言之,就是“感同身受”,语言共情(移情)正是词、短语、句子、段落甚至篇章经过传播使信息接收者能够“感同身受”,进而认同信息传播者所宣传的理念并付诸行动。语言学学者李向华的《现代汉语语用移情研究》一书,从语音、形态、词语、句法等四个层面对现代汉语语言共情(移情)做了系统、深入的研究。综合笔者搜集的疫情话语及其认识,拟从语音、结构、词语等三个层面对具体的传播语言进行共情(移情)分析,同时需要指出的是,三个层面只是相对独立,本质上却在共同参与共情机制的运作(见表1)。
表1 从语音、结构、词语三个层面对现代汉语语言的共情分析表
表1对新冠肺炎疫情话语内向场域的语言传播进行了简单的归纳,限于篇幅与研究的实际需要不过多举例。类似的语例可以说随“网”可见。通过表1可以看出,语音、结构和词语等三个层面是交互运用的,最终都服务于“语义”。共情之核心的“感同身受”,其最终落脚点在“身受”上,语音、结构和词语等只是提供“感同”的外部媒介。从共情的共振程度而言,语音和结构层面低于词语层面,因为相比较而言,词语层面更直接地涉及“语义”。从词语层面的下级分类来看,是人们惯常熟知的修辞格。但笔者之所以没有使用“修辞”作为第三个层面,是与结构层面的对举、排比相区分,传统意义上,它们均为修辞格属。仔细分析词语层面可以得知,其所谓比喻、夸张、拟人的修辞意义是通过语例中具体的“鸿门宴”“神仙”“上门”这样在理性义的基础上含有强烈的色彩义、文化义的标志词语实现的,它们使得共情的带入程度迅速提升。从坊间的新冠肺炎疫情宣传话语来看,这种带有浓厚色彩义、文化义的词语出镜率最高。语言产品是科学传播的实现机体,亲和力是疫情话语“逆科学传播”的“情商”。
2.话语外向场域的人身共情
“人身共情”需要以具体的语言为传播媒介,但其不同在于,这些“话语”的发出者均是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社会影响力的主体,更加具有政治意义。“话语是媒介在宣称权力时的核心场域。”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的第一时间,2020年1月2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召开会议,集中研究、部署、动员疫情防控工作。习近平总书记主持会议,向在新冠肺炎疫情中失去亲人的家庭致以诚挚的慰问,并强调“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都同你们站在一起,都是你们的坚强后盾。生命重于泰山。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责任。”于是,一场人民战“疫”在中国的大地上打响,继之而来的“中国速度”“中国效率”“中国力量”排山倒海,使得中国在全球抗“疫”的斗争中成为表率。并且这种“人身共情”漂洋过海,涌出国门。尤以日本的话语共情最为典型,如“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裳”“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这些共情话语所体现出来的正是人类同呼吸、共命运的真实写照。
以钟南山为代表的医学界专家,正是通过“逆科学传播”话语搭建起了与大众平等、贴心的沟通桥梁。早在2003年SARS非典时,67岁的钟南山就冲在一线,他说:“把重病患者都送到我这里来。”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发,钟南山提醒大家:“没有特殊情况,不要去武汉。”但84岁的他却坐着火车硬座逆行武汉了。这位老人不顾自己的安危,在两次重大疫情突发之时,都冲在了最前面。还有幽默、风趣、时尚的张文宏医生的防疫金句,如“你在家不是隔离,是战斗”“最好的药就是免疫力”“防火防盗防同事”,等等,俨然成了“医界段子手”。正是因为通过大家共同的努力,使得新冠肺炎疫情在我国得以遏制,人们的焦虑、紧张情绪大大平复。大家从媒体话语的长镜头叙事中得出钟南山是一位“靠谱”的科学家。这种“靠谱”是通过话语传播追及人身而实现的共情效应。这种效应可以这样解释,“当对陌生的科技名词一无所知时,人们是否相信这一名词的解释首先依赖的不是他们是否理解了其中的知识,而是他们是否愿意相信对此做出解释或提供信息的科学家。”
新冠肺炎疫情话语是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催生的交际传播产物,其在传播主体与客体之间充当了重要的沟通媒介,传播事实信息与价值判断,引导受众的主观认同。本文以“逆科学传播”的新视角,引入“共情”的“感性”因子对新冠肺炎疫情话语的科学传播进行补正,并通过新冠肺炎疫情话语传播实践的内外场域,列举其在不同层面表现的共情机理。指出“共情”运作的正负张力,在新冠肺炎疫情话语传播过程中需要警惕“共情腐蚀”的过度情绪。指出话语外向场域语言本体与领袖话语、专家话语激发共情力的运作机制,综合证明了共情力的得当使用,可以使新冠肺炎疫情话语传播发挥最大的正向效力,使得社会共同体有理、有度、有情地促进抗“疫”斗争取得最终胜利,并对形成长效性的新冠肺炎疫情话语应对策略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注 释:
①吴飞:《共情传播的理论基础与实践路径探索》[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9年第5期,第59页、第67页。
②[美]贾雷德·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M],谢延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64页。
③④RuthWodak,BernhardForchtner.TheRoutledgeHandbookofLanguageandPolitics.London:Routledgepress,2017.p.73,p.98.
⑤[英]约翰·斯道雷:《文化研究中的文化与权力》[J],《学术月刊》2005年第9期,第59页。
⑦黄时进:《哲学视野中的科学传播受众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5年,第18页。
⑨⑩[英][丹麦]莎拉·戴维斯,玛雅·霍斯特:《科学传播:文化、身份与公民权利》[M],朱巧燕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0页,第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