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刘晓蕾
女儿林冬梅和父亲林占熺
“菇民的任何难处都是我们无条件要解决的大事。”
一部电视剧《山海情》,火了一位“比农民还能吃苦”的菌草专家凌一农,也让他的原型——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首席科学家、福建农林大学菌草研究所所长、有“菌草之父”之称的林占熺教授,又一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那些远比电视剧情更艰难曲折的奋斗故事,成为各大媒体争相报道的话题。2021年2月25日,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习近平总书记在会上庄严宣告:我国脱贫攻坚战取得了全面胜利。大会还对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先进集体进行表彰,林占熺成为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
在人类减贫事业这条艰难曲折的道路上,支撑林占熺一路走来的,除了对这份事业的无限热忱,还有来自家人无条件的大力支持,而林冬梅作为家中长女,更是一路陪伴扶持着父亲不断前进,也为父亲的事业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和热血。
少年时的林冬梅很崇拜科学家。只不过,她眼中的科学家,不是那种坐在宽敞明亮、一尘不染的实验室,在各种高精尖设备环绕下做实验的形象,而是像父亲这样奔走在田间地头、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搞科研的形象。林冬梅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的第一份“科研工作”就是每天傍晚准时守在电视机前,等着收看福建天气预报,然后把各县市的气温记录下来,作为父亲研究食用菌种植的参考数据。
在当时既无实验室和实验设备,更无科研人员身份的艰苦条件下,父亲以种种颇为“乡土”的方式坚持科研,最终成功研究出菌草技术,帮助一批又一批渴望摆脱贫困的人。对于这样的父亲,林冬梅十分敬佩,更无比心疼。正因如此,高中阶段文科成绩名列前茅的她,闻听父亲希望自己能学习理科,以后好继承他的事业时,还是从文科转到了理科。之后,林冬梅耐住了转换学科后成绩下滑的失落感,最终以优异成绩考入厦门大学生物系,只希望以后有了自己的帮助,父亲可以不用那么辛苦。
也是机缘巧合,林冬梅高考那一年,正赶上中国与新加坡合作实施一项为期10年的人才培养计划。接到厦门大学录取通知书两周后,因入学成绩优异,林冬梅被学校推荐为该计划培养人选,并收到了新加坡国立大学的面试通知。不久,林冬梅赴新加坡继续自己的学业。
那时候,正是父亲钻研多年的“以草代木”栽培食用菌技术初见成效之时。彼时的林冬梅未曾想过,为了陪伴父亲继续他的事业,自己还将面临很多次放弃所爱的牺牲,以及与父亲一样的艰辛与不易。
回想起在外求学的经历,林冬梅总笑称冥冥中自有天意,自己不论学什么,最后都在父亲的事业里找到了用武之地。本科阶段的化学专业是她如今进行菌类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分析的基础。硕士阶段的教育学专业成为她开展技术培训工作的利器,工商管理专业更是掌握经济发展规律,将技术转化为经济效益所必需的知识。而原先的文科功底则让她拥有很强的语言和文字表达能力,以及对思想的总结提炼能力,可以将父亲自实践中所得归纳整理成章,并传播出去。
其实,这不是天意,而是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一直以来,父亲都在身体力行着“把论文写在大地上”这句话,无论是用“以草代木”解决“以木养菌”造成的生态问题,还是因地制宜开展反季节蘑菇种植,亦或利用菌草技术进行生态治理,推动绿色农业发展,一切出发点就是要实实在在改善当地人民的生存状态,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一切知识的学习都是为了学以致用,这种务实精神深深影响了林冬梅的专业选择,让她并未沿着一个方向走纯粹的科研之路,而是成为了一个“杂家”。
虽然林冬梅一开始立志要进入父亲的研究领域,成为他事业的强大助力,然而那些因对新生事物的不理解甚至抗拒带给父亲的误解,让林冬梅有些心灰意冷,她不想再走父亲的路,想尝试一种更稳定优渥的生活方式。
林冬梅曾想把父母接到新加坡安享晚年,但父亲从未接受她这个建议,依然一心一意扑在自己的事业上。直到父亲开始对外援助工作,有一次前往巴布亚新几内亚,在新加坡转机时与女儿短暂小聚,林冬梅发现,曾经走路生风的父亲已经跟不上自己的脚步了。
父亲老了!林冬梅有一种深深的恐惧,父亲多年从事扶贫工作,长年在外奔波,去的又多是环境艰险之地,不是没有遇到过意外。如果现在不回国,将来万一要突然面对生离死别,自己绝对无法承受。
那时,父亲的事业正处于举步维艰的阶段,没有资金,缺少助手。林冬梅深知一旦投身其中将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累,甚至还要承受不少非议,但还是决定回到父亲身边。“回国不是因为看到有什么广阔光明的前景,只是觉得父亲太艰辛了。”
虽然曾想过放弃,但林冬梅始终是当年那个填报志愿时,希望以一己之力让父亲不要那么辛苦的小姑娘,否则为何几年来她在海外所学,最终都“偏巧”适用于父亲的事业?
2003年,林冬梅放弃在新加坡打拼来的一切,正式回国,投身到父亲的事业中。原本她打算帮到父亲退休就回归正轨,继续自己的生活。没想到,父亲对退休的理解,显然不是法定意义上的退休年龄,而“偏离”正轨的林冬梅,也再没有回到自己曾经设定的路线上。父亲的事业,终成为林冬梅自己的事业。
菌草技术发展是一条很鲜明的以应用技术反向促推基础研究的科研之路。依靠多年国内扶贫和对外技术援助所积累的经验,以草养菌技术已相当成熟,菌草技术若要继续深化和拓展,就需要开展基础研究,以加强理论支撑。然而基础研究需要大量资金投入,短期内又不产生经济效益,对于当时已经陷入经济困境的菌草研究所来说,是难以实现的目标。
其实,菌草技术实用性很强,原本在创造经济效益方面有着天然优势,但父亲从未想过用技术为自己谋利,而是选择了另一条路——与大众共享。
“父亲常对我说,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补短板,把技术应用到贫困地区是补社会的短板,把技术应用到生态恶劣的地方是补生态的短板。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得。我们要挡得住诱惑,耐得住寂寞,受得了委屈。”
然而,为了成为这块雪中炭,曾经入选国家“星火计划”重点项目、科技扶贫首选项目,甚至被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列为“中国与发展中国家优先合作领域”的菌草技术却步履维艰。虽然2002年在福建省政府支持下建立了福建省菌草科学实验室,却连员工基本工资都发不出,父亲这个曾经的“扶贫状元”为了技术研发和扶贫推广工作更是负债累累。
刚刚回国的林冬梅,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局面。为了破局,她坚定地走上以菌草技术产业化应用为技术研发“造血”的道路。
首先,林冬梅利用自己在国外学到的管理理念,把菌草栽培灵芝的专利技术转让给福建将乐菌草灵芝生物工程公司。她在福建将乐县水南镇积善村驻点工作了一年,帮助建立菌草灵芝生产基地,开发灵芝孢子粉保健品,使将乐成为全球最大的菌草灵芝生产基地。把木质素成分最高的灵芝用100%菌草原料规模栽培成功,其有效成分远高于木栽灵芝,对菌草产业发展起到示范作用。
随后,林冬梅又将视线投向海外。2004年,菌草技术成功转让给南非夸祖鲁-纳塔尔省农业部。身为女性,林冬梅深感菌草技术可以帮助当地最贫困群体——单亲妈妈改善生活状况、提升社会地位,于是把她们组织起来成立合作社以发展菌草生产。她还充分运用自己的教育学知识,不断简化技术流程,尽量让当地民众“一看就懂、一学就会、一做就成”。在此基础上,林冬梅创建了“基地+旗舰点+农户”模式,破解了农业技术进村入户难的难题,通过与当地政府部门紧密协作,两年里在当地建起32个菌草旗舰点,让成千上万贫困农民学到菌草技术,告别了贫困。2005年,林冬梅又参与了和卢旺达农业部有关菌草技术转让的谈判,并与卢方签订技术转让协议。这也是卢旺达政府首次为获得外国技术而支付专利转让费。
在这两个成功案例的辐射效应下,菌草技术后来又通过国家援助项目落地莱索托,最终在非洲大陆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菌草事业也总算渡过难关。
林冬梅认为,菌草技术的生态效益与经济效益同等重要。要体现生态效益,仅靠科研人员个人,甚至仅靠一两家企业单独的力量是无法实现的,必须争取政府支持和全社会的认同。“例如太阳能产业,技术出现已有很多年,但社会发展没有达到一定程度,在纯粹的市场竞争中就没有优势。如今能大规模商业化生产,一是得益于全球正处在应对气候变化的大环境下,二是有国家的大力扶持得以降低生产成本。只有形成行业规模,才能在规模效益下真正降低生产成本。”
菌草技术也一样,它不仅仅是菌类培养原料的简单替代,更是对整个菌类种植行业的换代升级,让其以一种更加绿色、健康、可持续的方式发展下去。2012年,生态文明建设被写入中共十八大报告,在此之前几十年,林占熺就开始为解决“以木养菌”带来的水土流失研究菌草技术。然而当时,“以木养菌”的技术是现成的,菌草技术却要现学。想要转变一个已经成熟的产业链,难度可想而知。
为获得更多政府的支持和社会各界的合作,林冬梅的足迹踏遍大江南北,与当地政府和科研机构、企业洽谈接触,影响带动一批国内的合作单位与企业加入菌草技术的推广中。几年下来,她和父亲的团队相继在我国宁夏、新疆、福建、西藏,以及非洲卢旺达等地进行技术扶贫,同时尝试用菌草进行生态治理,积累了大量成功经验。终于,父亲决定要对最难啃的硬骨头下手了。
2013年,林占熺把目标直指我国四大沙尘暴发源地之一的内蒙古阿拉善盟乌兰布和沙漠。这里年平均降雨量只有102.9毫米,蒸发量却达2258.8毫米,沙层厚度在2米以上,常年风力6-7级,风沙过境,遮天盖日。
曾经有一位企业家受到林占熺鼓舞,决定投资100万元在当地打造出一个样板。然而来到现场仅两三天,他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句话:“放着好好的地方不去种草,为什么要在沙漠种草,我傻了吗?”林冬梅也为此跟父亲开玩笑,“想治沙没问题,但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挑最难走的路?”
玩笑归玩笑,林冬梅却选择和父亲一起做了“傻子”。种下去的草一次次被风沙打烂,三四十岁的队员哭得像个孩子,“老师,这次真的不行了。”然而,父女俩还是坚持了下来,他们一起研究风沙规律,分析沙土构成,调整种植布局,变换育苗方式……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尝试,终于,在种植季尾声,菌草牢牢扎根在沙地上。
林冬梅(中)赴卢旺达向当地人传授菌草技术
如今,阿拉善的治沙项目仍在继续,且已经成功走过把草种活的第一步和把风沙固住的第二步,并且正在把沙地变成耕地的道路上稳步迈进。
当年,就是否把菌草技术商业化,父女俩曾进行过很多次激烈讨论。后来,在菌与草孰轻孰重的问题上,二人又一次出现分歧。研究菌类出身的林占熺,内心自然偏向菌的重要性,然而林冬梅更注重的,是菌草事业发展的内驱力。在她看来,这个内驱力来自社会,“社会存在什么样的问题,我的研究就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研发的技术就要提供良好的解决方案,什么是未来发展的必然趋势,我就要朝着这个趋势开展工作。”
2007年,在父亲首次开展“能源草”的研究应用时,林冬梅就敏锐地捕捉到菌草事业未来的发展前景。“菌草学是一个菌与草的交叉领域,草作为菌的基质,而菌又促进了草的生长与各种利用,菌与草并重。但以草为核心发展菌草产业是未来发展的必然趋势,草可以代木,不仅代木种菇,更可以做板材,做纸浆。草是生态治理的先锋作物,还可以用于发展畜牧业……最重要的是通过草与菌的结合,不仅让民众与企业在生产过程中自发地保护生态环境,其短平快的特性还可以迅速积累资金,解决社会的贫困问题,有了钱,人们就可以开拓更多的事。”
正是林冬梅这种问题导向的务实精神,让菌草技术援助享誉国际。
“援助不是一味地把我们觉得对方需要的东西强塞给他们,而是看当地社会发展需要解决什么问题,我们把技术本土化来适应对方的需求。经过多年摸索,目前我们对外援助的三大主打技术就是菌草种菇、菌草养畜和菌草生态治理,基本可以很快解决大部分援助对象亟需解决的社会问题。”
卢旺达的蘑菇种植户莱昂尼达斯参加菌草技术培训班后,自己创办了公司,雇用当地青年和妇女以草种菇,所获收入不仅让自己的孩子能上好学校,还开办了一个幼儿园。
莱索托自此多了一首民歌:“有人说,她是野草;有人说,她是生命;她,是食物,也是药物;她,是希望之物……”
斐济常驻联合国代表团达乌尼瓦鲁大使这样评价菌草技术:“这不只是给斐济,还是给全世界的一个礼物。”
2017年,菌草技术被联合国列为中国—联合国和平与发展基金重点项目,2019年又被列入《中国—太平洋岛国农业部长会议楠迪宣言》,联合国为菌草技术推广应用搭建了更加广阔的平台,越来越多的国家表示希望从中国引进菌草技术。
福建省平潭综合实验区一处沙滩上栽种的用于防风固沙的菌草(2019年7月25日无人机拍摄)摄影|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早在福建工作期间,习近平就对菌草技术给予关注和支持。据央视新闻报道,2000年5月,经时任福建省省长习近平牵线搭桥,林占熺研发的菌草生产技术被正式引入巴布亚新几内亚。20多年来,在习近平亲切关怀下,菌草技术茁壮成长。在援外方面,菌草技术现已传播到106个国家,为发展中国家破解发展难题提供了中国方案。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先后承担18项国家援外项目,与40多个国家相关机构建立合作关系,在13个国家建立菌草技术示范基地,举办17届国际菌草产业发展研讨会。菌草技术资料被翻译成15种文字,中心在国内外举办266期国际培训班,培训外国专家学者、政府官员、农技人员10112名,许多国家已经涌现出一批菌草企业家。菌草技术为国家外交、国际减贫、精准扶贫、生态建设与绿色“一带一路”建设作出积极贡献,生动地诠释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成为中国农业国际合作的金名片。
如今,林冬梅依然记得,时任福建省省长黄小晶来福建农林大学看望父亲时说:“林占熺给女儿留下的不是什么物质财富,而是一项非常艰苦的事业,需要努力奋斗才能把这件事做好。”彼时的林冬梅刚刚三十出头,还没考虑过接班的事。10多年过去了,蓦然回首,她发现自己走了一条与父亲何其相似的路。为了扛起父亲的事业,林冬梅放弃了自己的兴趣,调整了人生方向,从此再没有中途停下来喘一口气、歇一歇脚的机会。
林冬梅并不后悔。大多数时候,她都称父亲为林老师。多年的并肩作战,让父女成为同事,更是战友。“战友之间有那种可以把命交给对方的全心全意的信任,从事任何其他职业,我与父亲之间都不可能达到这样的关系。也没有任何其他职业,既能满足我尽子女孝道,又能投身一项如此有意义的事业。再多的困苦和牺牲,在这些面前都不算什么了。”
因为这份事业,身为女性的林冬梅错过了成为母亲的机会,虽有遗憾,她却并不觉得这是人生的缺失。“总有人说,没有做过母亲的女性人生是不完整的。何谓完整?我走遍了世界很多角落,欣赏过很多难得一见的风景;我与世界多国不同阶层的人有着深入交往,通过他们的视角对世界有了更丰富的体认;我结识了很多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朋友,他们带给我一种大道不孤的惺惺相惜之感。每天的工作,都让我真真切切感受和践行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伟大使命。只要内心圆满,你的人生就是完整的。”
关于未来,林冬梅充满雄心壮志,她已经做好菌草事业的“十四五”规划,要乘着福建省全面推进“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核心区建设的东风,让菌草技术惠及更多国家,助力相关国家实现2030年可持续发展目标;要推进菌草技术产业化,实现菌草产业在各国的可持续发展;要加强和推进菌草学的科研教育合作……想做的事还有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