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亚萍：冲锋的玫瑰

许亚萍，前皮划艇世界冠军，浙江大学体育教师，浙江大学中国水上运动发展中心副主任兼秘书长，国际水域救援IRIA（国际搜救教练联盟）亚洲首位R4女教官，致力于推广水上运动。

9月初，生猛的夏天依然显示着威力。在下午最热的时刻，许亚萍没有放松对孩子们的训练要求，正如她在综艺节目《奔跑吧》里给人的“麻辣教练”形象。平日里，许亚萍是浙江大学水上课程的人气教师;到了周末，她将小小的皮划艇划到了更广阔的水域，让中小学生，甚至幼儿园小朋友，都能体验皮划艇的魅力。

每次给青少年上课，许亚萍一定亲力亲为。采访当天，随着学生们纷纷划着皮划艇离开了岸边，许亚萍也找了一条桨板，跟在他们后边。她一身黑色，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大遮阳帽，板头用线绑着一个黑色喇叭，方便向学生们喊话。她笔直地站在板上，用一只长长的桨撑着前行，远去的背影就像立在一叶扁舟上的侠客，武艺高强，心系天下。她确实有点像一名真正的侠客，只是她的武器是艇，是舟，在普罗大众里开辟出了一条水上运动和水域救援的宽广道路。

桨手就位，冲向世界第一

在爱美的青春期，许亚萍遇上了皮划艇。作为一名普通中学生，选择成为一名皮划艇运动员，她并没有怎么犹豫。“当你连学费都交不起的时候，就顾忌不了自己会不会被晒黑了。可能我们农村的孩子都会懂事一点，练皮划艇能够减免我的学费，而且当时我只想着把皮划艇练好，成功比美貌更重要。”

高一时，许亚萍被选入浙江省队。与体校出身的运动员不同，因为读中学，许亚萍错过了最佳的发展时机，只能付出更多迎头赶上。她把自己形容成老家安吉的竹子，“竹子生长的时候，每一节都会遇到困难，但它还不停地往上生长，这是厚积薄发”。而在中学读书的经历，日后也凸显出了重要性。“训练不仅包括运动技巧本身，还有情绪、心理、认知能力……你到底善于什么，不善于什么，怎么扬长避短，等等，需要跟教练、父母探讨。如果不读书的话，你能有思辨能力吗？所以，读书让我的运动道路越走越宽。”

运动生涯里，许亚萍曾获八次世界杯及总决赛冠军。然而，金牌永远只有一枚，如何面对失败是运动员无法回避的问题。曾经三进三出国家队的许亚萍并不抗拒这种痛苦。“小时候总觉得碰到困难好像天要塌下来，还是需要教练、家人的鼓励。等你某一次通过自己的努力爬起来了，再有下一次摔倒，你的恐惧会比原来弱很多。优秀运动员的心理建设过程，有鼓励、表扬、欣喜、惊喜，同时伴随着忐忑、焦虑、不安、害怕，它们是相辅相成的。苦难和委屈受多了，你的胸怀就撑大了。”

退役后，许亚萍有时会担任重大赛事的解说工作。今年东京奥运会，她受邀成为咪咕的解说嘉宾，感触颇深。“首先是普通人对奥运会的热衷程度越来越高，对自我的健康意识越来越强。疫情发生后，人们对疾病的预防意识增强了，预防的工作就包括体育锻炼。其次是观众对运动员越来越宽容，无论拿不拿冠军，你都能得到尊重，拥有掌声。同时，皮划艇项目打破了很多青少年固有的审美观念，大家开始引导孩子们看身材是肌肉型的、有力量美的，眼神里有执着信念的、有战斗力的，这就是最好的美育和励志教育。”

教官就位，冲向风暴中心

2019年，台风利奇马给浙江沿海城市带来严重内涝。各方救援力量中，许亚萍和团队在临海驾驶着冲锋舟，抢救转移了30多名受灾群众。

时间流转到几年前，许亚萍真正决定参与水域救援，来自一次无能为力的经历。2013年，浙江余姚遭遇严重水灾。有救援队向许亚萍求助，希望她的皮划艇能够参与一线的救援，在冲锋舟无法进入的地方运送物资。许亚萍感到特别无助，因为比赛用的竞速艇只讲究速度，不讲究安全，也不講究能不能救人。但这件事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皮划艇也能在危急时刻派上用场。“如果你从事的运动有社会应用性，能够被老百姓需要，远比这项运动本身让人身体健康更有意义。”

既然要学水域救援，就要学最难的。许亚萍前往中国台湾甚至出国到美国系统学习了激流洪水中的救援课程，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魔鬼训练。不仅是水里的技能，如何做好自我的防护、对环境的预判、团队的配合等，都是她在运动生涯里未曾接受过的挑战。经过考核，许亚萍成为国际水域救援IRIA亚洲首位R4女教官，这意味着她的体能素质足以跟男性竞争。“奥运会的比赛会给你分级别，但救人不行。”只有最强、最有能力的人，才有资格去救援。

然而，在临海，第一次真正在灾难中进行水域救援，许亚萍脑中唯有“震撼”两字。

“你觉得接受过的训练很可怕，但灾难现场更可怕，因为无论我们怎么模拟洪灾，都模拟不出现场的情况。比如说，抽水马桶里的很多东西、锅碗瓢盆、刀片等全部和泥土混在一起漂在水面上;各种树木倒伏;冲锋舟的螺旋桨经常被各种杂物缠住;想不到台风的威力那么大，冲锋舟顶流的马力不够，你开不动冲锋舟;碰到没有水的地方，要扛着冲锋舟走，虽然你很想救人，但你到达目的地的过程就很艰难;通信全部中断，你没办法联系需要被救的人，有可能你辛辛苦苦两个小时赶过去，他已经被别人救了，但是白跑一趟就不跑吗？可能你认为他被救了，其他人也认为他被救了，最后这个人就没有得救，所有事情都是不可控的。你无法想象现场的困难，既要运用平时积累的各种学识，又要灵机应变。”

对当时救援的30多名群众，许亚萍的印象既深刻，又不深刻。“那个时候你没法跟被救人有什么深入的交流，因为你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信息传递上——怎样最快速地救人。但很多老百姓很懂得感恩，有的店铺都被淹了，店主的孩子还会主动为我们打开矿泉水，请我们吃面包。一路上，他们都在说‘谢谢’。”后来，在当时救援的人中，有的人和许亚萍成了很好的朋友。

亲临战场后的另一个体会是许亚萍对安全教育的思考。在临海救灾中，出现了“有冲锋舟却没有人会开”的困境。许亚萍发现，物质层面的问题相对好解决，但是懂得如何自我保护，怎么配合救援人员，怎么伸出手去救别人，这类安全教育是很缺乏的，尤其在青少年的课程里。为此，许亚萍积极地和中小学校共同研发相关课程，尝试建立水上安全教学体系;协助国家体育总局制定水上运动安全行业标准;承接了浙江省社会应急力量水上救援大纲的编写工作。许亚萍将运动员的勇气和坚韧，带到了另一个争分夺秒的赛场上。陌生人的感谢多一声，孩子们的危险少一分，这是和金牌同样珍贵的荣耀。

教练就位，冲向年轻的心

回归日常生活，许亚萍更多的身份是体育教师和教练。

在浙大，许亚萍开设的皮划艇、皮艇球等水上课程，永远是学生最难抢到的课程之一。这与水上课程的稀缺性有很大的关系。无法让更多的人感受到水上运动的魅力，许亚萍觉得很可惜。于是，她在校园之外，走上了将小众的水上运动推广给大众——尤其是青少年——的漫漫长路。

学校对安全性的质疑、找不到开放的水域场地、师资力量的不足……这条道路，并不比拿金牌简单。但在某个瞬间，发现了某个孩子的蜕变，许亚萍就会确定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这个孩子因为皮划艇走出了抑郁的阴霾，那个孩子从不爱说话变得自信阳光，每个孩子的变化许亚萍都如数家珍，“否则我们早就干不下去了”。

在许亚萍看来，普及水上运动，最重要的是教给孩子们良好的行为习惯和真正的体育精神。“让他发自内心地想去做这件事。这个过程中他肯定想过放弃，那我们就陪伴他走过痛苦区，让他成长。每个人踏入社会以后，都会面临同样的问题，没有一个人工作50年一天都不疲倦。面对枯燥、乏味的事情时，你该怎么度过？我们要让孩子在训练中体会到这些。”

20多年前，中学生许亚萍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和皮划艇结下如此深刻的缘分。“刚开始觉得它很有趣，从被吸引或者说被‘骗’，到慢慢有点喜欢，中间有一段过程很痛苦、很枯燥，恨不得把它一脚踹开。但人就是这样，时间久了，就割舍不了。再到慢慢地珍惜它，發现它能够对老百姓、青少年产生更多的价值，觉得它非常伟大。人类文明如果没有出现船，连生存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现在，它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必须要把它推广开去，把好的东西分享给别人。”

古老的船舶见证了人类文明的进步，小小的皮划艇见证了许亚萍从一个懵懂的少女，生长成了一朵冲锋的玫瑰。无论是静水还是湍流，无论是比赛还是人生的赛道，许亚萍始终紧握自己的桨，目的明确，冲锋向前。

Q：您当时在临海的救援经历被媒体争相报道，还登上了微博热搜，这对您产生了哪些影响？

许亚萍：我之前的救援经历被宣传后，很多人产生了误会，以为皮划艇就是用来救援的，实际上皮划艇在救援里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起辅助作用。有的人既没有好好学皮划艇，也没有掌握科学的救援知识，想要展现个人英雄主义，在救援时反而会起到反作用。因此，我现在的注意力放在编写大纲，普及水域救援和安全教育知识上，让大家都能掌握救援知识，这比我个人去救的力量更大。我很清楚，在什么时间，我更应该做什么事情。

Q：您对“体育精神”的理解是怎样的？想对中学生说什么？

许亚萍：体育带来无限可能，好的运动习惯不仅能帮助我们拥有健康的身体，还能通过神经系统控制调动更多的肌肉参与做功，从而改造我们的大脑。运动竞赛还能引导我们成为正直、遵守规则、敢于拼比、善于合作的人。对水上运动员来说，体育精神更是一种“海洋精神”，它是探索、冒险、勇气、创新，更是海纳百川的气度。

首先，希望同学们保护眼睛，多接触户外运动。其次，看一些与体育运动有关的书籍，比如怎么合理地配置营养、锻炼时注意什么，从而保持科学、持续的运动习惯。另外，希望你有坚持的毅力，你可以有很多兴趣爱好，但一定要有一两项特别能坚持的，当你特别不想干的时候，反而要让自己去干，这对你的成长很有帮助。最后，保护好自身安全，同时掌握一些互助的知识。

（采写：许淑瑶 整理：黄舸江 朱雨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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