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群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扬州八怪”之首的郑板桥,不但在诗、书、画、篆刻方面成就卓著,而且是一位杰出的词人。长期以来,人们多偏重其诗书画,对他的词却很少注意。道光、咸丰年间广东谭莹《乐志堂诗集》卷六《论词绝句》评板桥词曰:“苍茫放笔转欷歔,诗画书名却未如。文到入情端不朽,直将词集当家书。”[1]既指出板桥词名被诗书画名所掩的现象,又指出板桥词直抒其情、真挚隽永的特点。细读板桥词及相关研究资料,我们发现清人张维屏《松轩随笔》对郑板桥其人其词解读得最为深刻、精准:“板桥先生疏旷洒脱,然见地极高,天性极厚。其生平词胜于诗,吊古抒怀,激昂慷慨。与集中家书数篇,皆世间不可磨灭文字。余尝谓蒋心余、郑板桥之词,皆词中之大文,不得以小技目之。”[2]“词胜于诗”,郑板桥墨迹《刘柳村册子》中亦有相似的说法:“拙集诗词二种,都人士皆曰:‘诗不如词。’扬州人亦曰:‘词好于诗。’即我亦不敢辩也。”[3]244板桥词存世虽然仅有80首左右,却具有非常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堪称清词之一家。
郑板桥,名燮,字克柔,号理庵、板桥居士、板桥道人,江苏兴化(今属江苏泰州)人。生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卒于乾隆三十年(1765年)。郑板桥有一方白文印,印文为:“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表明他的功名路途坎坷漫长。郑板桥乾隆元年(1736年)考中进士,直到乾隆六年(1741年)才得任山东范县知县。五年后改任山东潍县令,任中适值大旱,他毅然开仓赈济,活人无数,却因此忤上司意。乾隆十八年(1753年)去任归,寓居扬州一带。对此,《清史列传·郑燮传》有详细的记载:“调潍县,以请赈忤大吏,乞疾归。……官潍县时,岁歉,人相食。燮大兴修筑,招远近饥民赴工就食;籍邑中大户,令开厂煮粥轮饲之。有积粟责其平粜,活者无算。时有循吏之目。”[4]郑板桥做潍县知县的时候,送给山东巡抚包括一幅画竹,题诗曰:“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慈悲心肠,爱民如子,难能可贵。
郑板桥生于一个封建知识分子家庭,《板桥自叙》云:“板桥外王父汪氏,名翊文,奇才博学,隐居不仕。生女一人,端严聪慧特绝,即板桥之母也。板桥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为士先。教授生徒数百辈,皆成就。板桥幼随其父学,无他师也。”[3]240郑板桥自小即从父亲处接受了正统儒家文化的熏陶。他学习十分刻苦,每读一书,必千百遍以熟记,这既打下了坚实的文化基础,又养成了奋发有为的入世思想。板桥早年生活非常艰辛,历经三岁丧母、发妻病逝、幼儿夭折、屡试不第等不幸,却矢志不渝。“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首题画《竹石》小诗是他对艰难生活最好的总结。终其一生,郑板桥都穷困潦倒,在青壮年中秀才、举人时期靠卖画养家,辞官回乡后的晚年又是以卖画为生。虽然不得志,但他的思想深处,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始终存在着。《板桥自叙》曰:“板桥诗文,自出己意,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日用。或有自云高古而几唐宋者,板桥辄呵恶之,曰:‘吾文若传,便是清诗清文;若不传,将并不能为清诗清文也。何必侈言前古哉!’”[3]241表明他积极入世,文艺创作是现实主义的。
郑板桥生活在清朝的盛世康熙、雍正、乾隆三代,这一时期清王朝取得了全面的统治。为巩固政权,采取了一些缓和的政策,经济生产逐渐繁荣,但在表面的繁荣之下隐藏着严重的社会危机。封建地主阶级为维持奢侈的生活,不断加重剥削,广大人民生活困苦,阶级矛盾日益加剧。这一经济、政治的特点在意识形态上的表现就是:一方面统治阶级对文人采取怀柔政策,大力提倡儒家思想,多次举行博学鸿词科试笼络封建知识分子;另一方面是施行史无前例的文字狱以箝制人们的思想。清初以来考据之学盛行,知识分子埋头故纸堆不问政治,与这种思想上的严密控制是因果相关的。因为,处在这样的时代,文人除了俯首听命、歌功颂德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出路。清朝初年,刑部尚书王士祯论诗提倡“神韵说”,乾隆时期,官居礼部侍郎的沈德潜又标榜“格调说”,形式主义、复古主义笼罩着当时的文坛、艺坛。郑板桥没有跟随风尚,他重视真性情的抒发,在诗词、书画中大胆提倡表现生活和经世致用,以朴实的现实主义风貌独树一帜。
郑板桥的一生,除了在山东做过十几年七品县令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活动在当时的全国经济中心之一扬州。元代乔吉杂剧《扬州梦》中有言:“江山如旧,竹西歌吹古扬州。二分明月,十里红楼。……列一百二十行经商财货,润八万四千户人物风流。”[5]流光溢彩的扬州为郑板桥提供了文化的滋养。扬州位居南北要冲,手工业、盐业、茶业等商品经济在郑板桥生活的18世纪发展得极为繁盛,这促进了市民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变化。在文化方面,他们不断提出新的要求,正统的那一套在他们看来代表着死板,因而被厌弃,生动活泼的艺术享受被崇尚。“八怪”出自这样的扬州,是自然而然的。“扬州八怪”最杰出的代表即是郑板桥。《清史稿》载:“燮……辞官鬻画,作兰竹,以草书中竖长撇法为兰叶,书杂分隶法,自号‘六分半书’。诗词皆别调,而有挚语。慷慨啸傲,慕明徐渭之为人。”[6]板桥书画、诗词力避当时盛行的复古主义、形式主义,是创新的艺术,是鲜活生动的艺术,是为人生的艺术,具有永恒的魅力。
总体而言,郑板桥用他一生的精力求真、向善、尚美,成就了一个传奇。兴化刘熙载《浪淘沙·闻潍人颂吾乡郑板桥先生遗政,有感而作》:“孤抱出风尘,兀傲嶙峋,拈来俚语也精神。书画是雄还是逸,只为天真。北海吏称循,别有奇勋,蹇驴破帽起人文。听说文翁亲教授,恐系前身。”这首词描绘了郑板桥的形象,概括了他在诗文书画及为官方面的成就,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板桥的赞美和热爱之情。的确,郑板桥在每个方面都是不平凡的,“他的作品散发的王者之香,君子之风,将永远熏沐着一代代忧国忧民,不能兼济天下,则要振兴艺苑的仁人志士。”[7]
郑板桥《词钞自序》:“燮作词四十年,屡改屡蹶者,不可胜数。今兹刻本,颇多仍旧,而此中之酸甜苦辣备尝而有获者亦多矣。”[8]116表明了他极其严肃认真的作词态度。他在《与金农书》中向这位好友倾诉:“作词一道,过方则近于诗,过圆则流于曲,甚矣词学之难也。”[3]271他对填词之道酷爱且有深刻的体认。对于自己一生的作词历程,《词钞自序》总结说:“少年游冶学秦、柳,中年感慨学辛、苏,老年淡忘学刘、蒋,皆与时推移而不自知者。人亦何能逃气数也!”[8]116
与郑板桥同时代的查礼在其《铜鼓书堂词话》中评论板桥词:“郑燮……才识放浪,磊落不羁。能诗古文,长短句别有意趣。未遇时曾谱《沁园春·书怀》一阕云:‘花亦无知,月亦无聊……’其风神豪迈,气势空灵,直逼古人。”[9]郑板桥作词的时代,词坛正鼓秀水之余波,浙派词风盛行。而浙派巨匠厉鹗(1692—1752)坐馆郑板桥生活的扬州有三十年之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评价厉词曰:“幽香冷艳,如万花谷中,杂以芳兰,在国朝词人中,可谓超然独绝者矣。”[10]365又曰:“樊榭词,拔帜于陈、朱之外,窈曲幽深,自是高境。然其幽深处,在貌而不在骨,绝非从楚《骚》来,故色泽甚饶,而沉厚之味,终不足也。”[10]368板桥词在风靡一时的浙派醇雅、幽隽词风之外,“别有意趣”,这是非常值得我们珍视的。
板桥词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充分实践了他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在其墨迹《刘柳村册子》中,他记录下自己的填词心得:“板桥貌寝,既不见重于时,又为忌者所阻,不得入试。愈愤怒,愈迫窘,愈敛厉,愈微细,遂作《渔父》一首,倍其调为双叠,亦自立门户之意也。”[3]246《渔父》:“宿雨新晴江气凉,湿烟初破柳丝黄。才上巳,又清明,桃花村店酒瓶香。 漠漠海云微露日,茫茫春水渐盈塘。波澹荡,燕低昂,小舟丝网晒鱼梁。”将原本27字的小令双叠为54字,且将《渔父》词表现最多的士子垂钓,变为描绘水乡渔民劳作,做到了“自立门户”。板桥的“自立门户”还体现在用词来写实,表达对广大人民的同情,例如早期创作的《浣溪沙·老兵》:“万里金风病骨秋,创瘢血渍陇西头,戍楼闲补破羊裘。 少壮爱传京国信,老年只话故乡愁,近来乡思也悠悠。”衰残的老兵再无用武之地,虽然他曾经奋战沙场、为国受伤。词作着重展现老兵有家难归的痛苦心理,间接表达作者对不合理的兵役制度的批判,富有现实主义精神。板桥词在咏怀、田园、怀古、恋情等方面都精彩纷呈,都是其现实主义文学观的体现。
郑板桥的咏怀词有《贺新郎·西村感旧》《沁园春·恨》《西江月·警世》等,以《青玉案·宦况》为代表:“十年盖破黄绸被,尽历遍、官滋味。雨过槐厅天似水,正宜泼茗,正宜开酿,又是文书累。 坐曹一片吆呼碎,衙子催人妆傀儡,束吏平情然也未?酒阑烛跋,漏寒风起,多少雄心退!”这首词来源于词人十余年担任七品县令的经历。“文书累”“妆傀儡”“多少雄心退”,炼字锻句工稳妥帖,真切表达了他对官场的厌倦,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用词作叙写宦况,这是不多见的。板桥从他特定的生活经验和情感出发来填词,因而突破了传统的题材和风格,表露新的气象,对后人有一定的启发作用。
郑板桥《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云:“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8]12板桥的田园词表现出关心民瘼的民本主义思想,例如《满江红·田家四时苦乐歌·其一》上阕:“细雨轻雷,惊蛰后和风动土。正父老催人早作,东畬南圃。夜月荷锄村犬吠,晨星叱犊山沉雾。到五更惊起是荒鸡,田家苦。”板桥辞官归田后写了一首《满庭芳·村居》:“草绿如秧,秧青似草,棋盘画出春田。雨浓桑重,鸠妇唤晴烟。江上斜桥古岸,挂酒旗林外翩翩。山城远,斜阳鼓角。雉堞暮云边。 老夫三十载,燕南赵北,涨海蛮天。喜归来故旧,情话依然。提起髫龄嬉戏,有鸥盟未冷前言。欣重见,携男抱幼,姻娅好相联。”词人在长期漂泊后喜归田园,这才是能够让他身安、心安的所在。乡村风景如画,乡人风俗古朴,一切都令他欢喜、陶醉。词人“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11],词作素朴隽永。身为杰出的画家,板桥“词中有画”,于此词可见一斑。
雍正十年(1732年),郑板桥赴南京乡试,中举人。乡试前后他凭吊了南京的古迹,写作《念奴娇·金陵怀古十二首》,包括石头城、周瑜宅、桃叶渡、莫愁湖、台城等,议古论今,激浊扬清,蕴藉深沉。他还有一首非常出色的《满江红·金陵怀古》:“淮水东头,问夜月何时是了!空照彻飘零宫殿,凄凉华表。才子总缘杯酒误,英雄只向棋盘闹。问几家输局几家赢,都秋草。 流不断,长江淼;拔不倒,钟山峭。剩古碑荒冢,淡鸦残照。碧叶伤心亡国柳,红墙堕泪南朝庙。问孝陵松柏几多存,年年少。”面对六朝古都金陵的秦淮河、夜月、旧宫殿、长江、钟山……词人发思古之幽思。他的吊古,其实是伤今,而伤今中更多的是“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感慨。陈廷焯《词则》评此词曰:“上下千年,流连凭吊,遣词琢句,俱极凄警。”[12]郑板桥在怀古词中对历史发出的虚无的感慨,代表了封建社会中失意知识分子普遍的思想感情,是他们对黑暗现实深感无奈时的一种自我排遣。
板桥的恋情词,最好的是这首《贺新郎·赠王一姐》:“竹马相过日,还记汝、云鬟覆颈,胭脂点额。阿母扶携翁负背,幻作儿郎妆饰,小则小、寸心怜惜。放学归来犹未晚,向红楼存问春消息,问我索,画眉笔。廿年湖海长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回首当年娇小态,但片言微忤容颜赤,只此意,最难得。”词作写赠当年青梅竹马的伴侣,着意刻画童年时的种种情态和细节,语浅而情深。阔别二十年后两人再次相逢,王氏热情接待词人,却在彼此之间“添多少、周旋形迹”,这种客套与往昔的亲密无间构成鲜明的对比。一种莫可名状的怅惘之情从作品中溢出,令人动容。陈廷焯对此词有精彩的评价:“意芊婉而语俊爽,是板桥本色。”[3]692感情深挚婉约,语言清新俊爽,这是板桥词之所长。
举凡咏怀、田园、怀古、恋情、交游……郑板桥都有绝妙好词。总体而言,他重视现实精神和经世致用,重视词的本色美且不忽视词之变格,重视驰骋笔墨抒发真情。板桥词在题材内容方面,于浙西词派之外有所开拓创新,在平庸、纤冶的词坛吹起一股清风。“直将词集当家书”,板桥词是对其现实主义文学观的完美实践,具有非常高的思想价值。
郑板桥《与江宾谷、江禹九书》曰:“词与诗不同,以婉丽为正格,以豪宕为变格。燮窃以剧场论之:东坡为大净,稼轩外脚,永叔、邦卿正旦,秦淮海、柳七则小旦也。周美成为正生,南唐后主为小生,世人爱小生定过于爱正生矣。”[8]192认为词有别于诗,词以婉约为正格、以豪放为变格。事实上,板桥词能豪能婉、婉豪兼美。除此之外,板桥词痛快抒情,淋漓尽致;亦俗亦雅,超旷隽永;开拓词境,别是一家。正如张维屏所言,板桥之词实乃“词中之大文”。
郑板桥早期有过一首题为《偶然作》的七古,开头是:“英雄何必读书史,直抒血性为文章。不仙不佛不圣贤,笔墨之外有主张。纵横议论析时事,如医疗疾进药方。”表明他做人和作文的态度都非常强调真诚、真挚。他的词和他的文不可能是绝缘的,与他的诗文一样,板桥词直抒其情,淋漓尽致。例如《沁园春·恨》: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癫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13]168。此词写出了一种抑郁情怀,将封建士子不得志的心理尽现纸上。因为词中有作者的真性情在,所以震撼读者的心灵。全词一气呵成,下片“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成功运用了白描手法,有“揭响入云”的艺术效果。陈廷焯:“板桥词,淋漓欢畅,色舞眉飞。每一字下,如生铁铸成,不可移易,真一代奇才!”[10]833此言正可用来评价这首《沁园春》。
郑板桥的婉约词大部分是他“少年游冶学秦、柳”时期的作品,秦观词的闲雅凄婉、柳永词的风流秀曼,板桥皆习得精髓。例如《浪淘沙·暮春》:
春气晚来晴,天澹云轻,小楼忽洒夜窗声。卧听潇潇还淅淅,湿了清明。 节序太无情,不肯留停,留春不住送春行。忘却罗衣都湿透,花下吹笙[13]157。
这首清丽婉约之作,颇有北宋风味。上阕写暮春时节天气多变,“忽”字和“湿”字别致而贴切。下阕写对季节变换的感受,“不肯”二字表达主人公期待青春永驻的心愿。板桥另有一首《浪淘沙·远浦归帆》,下阕:“名利竟如何?岁月蹉跎,几番风浪几晴和。愁水愁风愁不尽,总是南柯。”将两首词对读,我们更能体会到词人对青春流逝的悲哀。
板桥的豪放词情思酣畅,挥洒满幅,以《沁园春·西湖夜月有怀扬州旧游》为例:
飞镜悬空,万叠秋山,一片晴湖。望远林灯火,乍明还灭,近堤人影,似有如无。马上提壶,沙边奏曲,芳草迷人卧莫扶。非无故,为青春不再,著意萧疏。 十年梦破江都,奈梦里繁华费扫除。更红楼夜宴,千条绛蜡,彩船春泛,四座名姝。醉后高歌,狂来痛哭,我辈多情有是夫。今宵月,问江南江北,风景何如[13]169?
词作上片写西湖之夜,下片写扬州旧游,层次分明,脉络井然。词中写景、叙事、抒情三者有机融合。作为长调,它铺叙详赡,细密尽情,传达出作者复杂的内心活动,即眷恋青春、怀念扬州。王国维《人间词话》:“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一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14]11郑板桥即是符合这一标准的清词一大家。
郑板桥的画雅俗共赏,他的词也达到了这一境界,亦雅亦俗。词人旷达飘逸,词作淡雅隽永。郑方坤《郑燮小传》云:“其诗流露灵府,荡涤埃壒,视世间无结轖不可解之事,即无梗咽不可道之词。空山雨雪,高人独立;秋林烟散,石骨自青,差足肖之。”[8]240板桥词和他的诗一样,也具备既清雅又爽豁的风格特色。如《贺新郎·落花》:
小立梅花下,问今年暖风未破,如何开也?不是花开偏怨早,总为早开先谢,被断雨零烟飘洒。粉蝶游蜂谁念旧,背残枝飞过秋千架,只落得,蛛丝挂。
江南二月花抬价,有多少游童陌上,春衫细马。十里香车红袖小,婉转翠眉如画,佯不解傍人觑咱。忽见柳花飞乱絮,念海棠春老谁能嫁?泪暗湿,香罗帕[13]163。
上片写女主人公因惜春而担心花开得早,下片运用强烈的对比写她的悲哀,春花尚且有人珍惜,而她青春将逝却尚未出嫁有谁来同情呢?若是把此词视为比兴寄托之作,那么它很可能寄寓了郑板桥屡试不第或宦途不顺的悲哀。“词之佳者莫不以具含一种深远曲折耐人寻绎之意蕴为美”[15],对板桥词我们应细心寻绎其丰富的内蕴。
郑板桥有一副对联:“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显示他突破陈规旧律的勇气。这种敢于创新的精神在板桥词中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清史稿》本传评价他“诗词皆别调,而有挚语”,查礼《铜鼓书堂词话》评价他“长短句别有意趣”,都认识到板桥词的别具一格。《板桥词钞》中有一组七首《瑞鹤仙》非常具有创造性,依次写了渔家、酒家、山家、田家、僧家、官宦家、帝王家,蕴含作者对人生百态的深沉感慨。《瑞鹤仙·酒家》上阕:“青旗江上酒,正细雨梨花,清明前后。虾螺杂鱼藕,况泥头旧瓮,新开未久。清醇可口,尽醉倒渔翁樵叟。向村墟归路微茫,人与夕阳熏透。”恬淡自然,富有情韵。这七首词中最为人们称道的是《瑞鹤仙·帝王家》:
山河同敝屣,羡废子传贤,陶唐妙理。禹汤无算计,把乾坤重担,儿孙挑起。千祀万祀,淘多少英雄闲气。到如今故纸纷纷,何限秦头汉尾。 休倚,几家宦寺,几遍藩王,几回戚里。东扶西圮,偏重处,成乖戾。待他年一片宫墙瓦砾,荷叶乱翻秋水。剩野人破舫斜阳,闲收菰米[13]187。此作不减苏、辛。上阕采用对比的手法,赞美尧、舜“废子传贤”,批评禹、汤实行世袭制。正是因为实行世袭制,之后千百年无数英雄才会有争夺王权的斗争。下阕写一个个封建王朝东扶而西倒,迅速消亡。“淘多少英雄闲气”,俚语入词,生动清新。“荷叶乱翻秋水”“野人破舫斜阳”,以景语作结,寓情理于形象,增强艺术感染力。词人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词,作品前后连贯,“别饶一种浑灏流转的气象、韵致”[16],有沉着痛快之妙,显沉郁苍凉之美。
如果将板桥词放到清词的演变历程中考察,我们就会更珍视他的开拓精神。“处于生气剥蚀、渐趋沉闷的‘盛世’,在词坛上‘既鲜深情,又乏高格’之风甚烈的当时,没有卓识和胆力是不可能‘怒不同人’、自抒真情的。所以,从这样的角度去看郑燮的词,就能发现其‘谢华启秀,新意宜人’之处,而不至于以‘雅正’的绳墨来贬抑其粗率。”[17]
提到郑板桥,我们会想到他的竹石图,会想到他那“难得糊涂”的座右铭,会想到他的小诗《题游侠图》:“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他是一位给人们以亲切之感的艺术家。面对清朝高压的大环境,他不屈不挠,建立自我,肯定自我,创造出富有生活芬芳气息的诗、词、书、画,“任何一个真诚地热爱生活的人,都不会将这种芬芳视为怪异。”[18]《人间词话》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14]5郑板桥的人生经历过这样三个艰难求索的阶段,他的词之创作也经历过这样三个苦苦探索的阶段。他“作词四十年”,最终有屈曲达心、沉着痛快之妙。板桥词具有非常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堪称清词之一家。“词中之大文”“词好于诗”“别有意趣”,这是板桥词理应获得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