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_李素昕
滴滴答答,晚秋的夜雨似乎更凉薄了些,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前的灯火也显得有些冷清,远远望去是茫茫一片“伞海”。2020年11月19日,这是我来到上海后听的第二场音乐会,上演的是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周湘林老师的作品音乐会。来之前我对这位作曲家并不是非常熟悉,仅是久仰大名,而今日终于有幸得以一见。
乐曲接着进入了“正文”部分,第一部分清亮的木管音色是对古代管乐的模拟,所奏的固定音型恰似一股清流使人联想到中华文明的萌发与发展。第二部分运用的是由淡到浓、由窄及宽、由弱至强的不断反复、重叠的“弹拨式旋律”。配合着主奏乐器的音色,这一部分的打击乐加入了鼓乐和吊钹,引子部分的主奏乐器钟琴、颤音琴暂时退场。第三部分弦乐器才正式以拉奏的方式作为旋律主奏乐器登场,此时的打击乐器又经历了一次调整,大鼓、小军鼓、锣悉数出场,吊钹被暂时搁置。至此,不同段落乐器及奏法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也对文化与形象的表达产生呼应。引子部分以打击乐为主,第一部分主导音色是木管乐器,第二部分更多运用了一种被周湘林教授称为“弹拨式旋律”的奏法,第三部分才出现大面积的弦乐渲染。这部作品从乐器及奏法进一步深化了对炎黄文化的敬畏之情。
为中阮与交响乐队而作的《跳乐》是周湘林教授去滇南地区采风时,被当地独有的民间舞蹈所吸引而创作的。作曲家选用中阮代替月琴,以其强大的表现力展示出浓郁的少数民族音乐的特征,并将交响乐队丰富的音色、宽阔的音响空间以及形态多样的织体与之结合起来,描绘出一幅生动有趣的民俗画卷。为了保持民歌素材的原始样态,作曲家并未对民歌素材进行大幅度的变形,而是运用旋律加花、和声支撑、卡农模仿等手法使民歌线条听上去更加饱满。在乐队手法上,作曲家最常用的手法是添加中音区的持续和弦或低音区的长音,对上方的民歌旋律进行润饰,使其与乐队产生更好的共鸣。作品开始部分的旋律有渐强渐弱的效果,是作曲家巧妙地在中阮声部独奏时,采用不同乐器先后进入并辅之以不同的音高层次来实现的。如果仅靠中阮,不仅渐强和渐弱的幅度有限,效果也可能比较干涩。如此看来,调用不同乐器组这一做法,着实精妙。作曲家首先安排大提琴、竖琴、马林巴进入,再加入一提声部,并进一步叠入二提声部;后除加入鼓乐、中提琴外,还将马林巴声部加厚至八度齐奏,一同实现音量和音势的增长。待音量减弱后,由大锣和大提琴进行拨奏将前述的音流截断,音乐开始下一轮的消长。
值得注意的是,乐队在这部作品中的作用并不仅限于这种纵向烘托或横向铺垫。作为一部管弦乐作品,管弦乐有其自身的生命。这种生命感首先体现在作曲家通过从横向上附加音乐材料的方式,对原始的民歌素材或主题材料进行补足、补充上。在对第一个民歌素材进行了起、承、转、合的加花呈现后,作曲家在结束时补充了一个节奏比较自由的新旋律——由小号与长号声部带入,一扫前面中阮稍显枯涩的音色音响,为下一段落中乐队更为丰满的表达进行铺垫。新旋律的音乐有“口语化”倾向,节奏比较松散。乐队在这一段落一直处于为中阮伴奏点缀的地位。在下一段落中乐队作用同样如此。《打家业》是一部为湘西土家族打溜子的四件乐器组合与双管编制交响乐队而创作的作品。作曲家对于这一作品结构的处理方式并未完全照着中国传统“散慢中快散”或者其他一些形式,而是借鉴了西方交响曲和交响诗的处理方式,具有“起承转合”特征的四个部分像是交响曲的四个乐章,同时还对其做了交响诗式的“套曲单章化”处理。交响乐队演奏的引子部分伴随着乐队的渐强,音响从有色彩性的、较温和的不协和音响逐步进入更富于张力的、不协和音响,各种音高材料逐渐聚合并增长,揭示了一种混沌初开的景象,为后面打击乐组合的进入进行了铺垫。第一部分打溜子组合演奏出的非固定音高主要乐思,力度由弱至强,节奏由松至紧,交响乐队则主要担任伴奏、协奏,与打溜子组合一起将音乐推向第一次高潮。乐队在延续高潮的过程中逐步渐弱将情绪稳定下来,为下一部分的进入做足准备。第二部分以弱奏为主,为了突出色彩的变化,打溜子组合采用了闷敲、亮击、侧滑等一系列特殊的演奏方式,而此时乐队中与之伴随的只有小提琴与中提琴,音响相比之前更为空灵。后半部分出现了弦乐组与打溜子组合的对话式竞奏,体现了作曲家对于音乐色彩的追求。第三部分通过打溜子组合与乐队的轮奏、协奏,表现了灵动、谐谑的情绪。打溜子组合通过对各式不同节奏的组合来营造气氛,同时与另外一组民间打击乐器组进行竞奏。此处的乐队材料也相对简化,主要是以大提琴、低音提琴和木管乐器来呈现。最后一部分通过两次的渐强处理,最终将音乐推向全曲的高潮。这里乐队的音高材料从无至少,从少至多,直至全曲结束。总的来说,作品整体以非固定音高的打击乐为中心,而乐队则以不协和音响为主。
交响乐《丝路追梦》序曲是为了响应“一带一路”的国家战略,以交响乐的形式,将古典交响音乐传统及中华乃至世界艺术与当代音乐创作理念有机结合的一次艺术探索。弦乐组作为背景,钟琴和木管组的星星点点,就好似摄像机里的远景被慢慢拉近,眼前的世界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大号、长号、圆号旋律的出现,第一反应是新闻联播的主题曲,一刹那庄严感肃然升起。而后铜管与鼓乐间不断回旋的对答式进行,眼前仿佛出现了丝绸之路上骆驼队伍的身影;铃鼓、木管组以及鼓乐的配合,让人感受到了异域的人文美景。我个人认为,这是一部非常优秀、画面感极强、能够成为纪录片背景配乐的交响乐作品。
作曲家在作品《扎年》中选用了当下最常用的双管编制管弦乐队,同时又添加了四支唢呐。这是一部为古筝与管弦乐队而作的藏族题材作品,为了达到更好的声部平衡与音色融合,作曲家用古筝代替了古老的藏族弹拨乐器扎年。扎年琴音色独特而浑厚响亮,是西藏古典歌舞襄玛和民间歌舞堆谢的主要伴奏乐器,亦常用于独奏。选择古筝是因为其音色听起来最接近扎年,在音域上比扎年更宽广,演奏技法也更加多变,便于与交响乐队合作。藏族传统双簧气鸣乐器嘉令译作汉语为藏族唢呐,作曲家使用四支唢呐对其进行模仿再合适不过,恢宏的旋律线条使得音乐更具藏族佛教音乐特色。木鱼等丰富的打击乐器也使《扎年》更富有色彩性。
古筝音响的颗粒性较强,除运用摇指的技法之外,在一定程度上很难演奏大段长线条的旋律,而管弦乐队则更擅长演奏线状的旋律。该曲中独奏古筝大量运用了左手按音作为装饰音,乐队中大量的小二度装饰音与古筝滑奏、加花、颤吟等等特殊的装饰手法交相呼应。在音响融合性的角度来看,古筝特色鲜明,较难与管弦乐队融为一体,所以作曲家在整部作品中对音乐层的铺垫比较简单,多数时间是一到两层,这样方便突出古筝主奏乐器的旋律线。作曲家用弦乐组做伴奏织体,以八分音符或切分节奏演奏同音,为古筝旋律进行铺底;铜管组、弦乐组在音乐进程中发展到f或者ff时,仅有一两个小节交替演奏与古筝相距八度的重复旋律,加厚古筝声部旋律层;古筝进行快速炫技演奏时,弦乐组与木管乐器组演奏长音,与古筝形成对比,突出古筝旋律线条,同时打击乐器组演奏与古筝旋律节奏相同的节奏型,增加乐曲趣味性;古筝旋律段落开始时,乐队在第一个重音拍上只演奏一个八分音符,或在乐句发展过程中的重音上演奏一个八分音符,与古筝点状音响相呼应,加厚了重拍音,使乐曲整体的旋律节奏点更加明显,同时也突出了古筝的弹拨特点。诸如此类的创作手法在无形中使得音乐的可听性得到极大增强。《申城之巅》这部交响曲是为上海这座城市而作。开始弦乐铺底,颤音琴、钟琴的音响接续呈现,仿佛迪士尼乐园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下子就抓住了年轻一代的耳朵,也给予了我这个“新上音人”一种极大的亲切感。铜管组缓缓进入,随着它一点一点从中声部渗透出来,外滩、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国际会议中心那一片江景也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同时,木管组的环绕音阶式音型与弦乐长旋律以及打击乐器的融合,予人以一种前进性,好似一幅科技高速发展的蓝图矗立眼前。其中一段,木管组的连续切分节奏充满活力,与熠熠生辉的上海现代化建筑群遥遥呼应,散发着璀璨的光芒。而后大提琴组的抒情旋律仿佛在畅想着上海接下来的光明前程:广阔、开放、创新、包容。结尾音束的滑动可谓是点睛之笔,精巧又灵动,正如我们心中的申城那样美好。
本场音乐会的最后一首《天马》是为二胡与管弦乐队而作的。作品以一首采风而来的哈萨克族民歌为旋律基础,作曲家在此基础上构建起和声体系,创作出了这首既保留哈萨克族的音乐特色,又富于鲜明现代特征的音乐作品。作品流畅自然、动人心弦、雅俗共赏,展现了作曲家深厚的技术功底与追求唯美的审美趣味。作品第一主题是慢速抒情性的,使用五声调式,旋律非常朴素、纯净,为听众描绘出了一幅恬静的大自然风景画。这个材料具有一定的对称性,也是之后作品中一些具有对称原则材料的来源。作品的第二个主题速度较快,表现马在奔跑时的形态。这一部分是全曲音乐最为激烈的部分之一,大量使用了上四度音程进行来突出和声的力度,用以展现马的威武雄姿。第三个主题采用了戏剧中“紧拉慢唱”的方式来描绘马在草原上的奔跑姿态,其旋律由第二个主题发展而来。整首作品中,我们能感受到作曲家凭借其敏锐的听觉感受,根据音乐表现的需要,从各个不同维度出发来安排音响间的关联与运动:和声紧张度、乐器音色、声部线条等。高潮部分使用铜管来模仿二胡声部进行,之后又用其模仿号角声,似在召唤马儿们回家。作曲家用铃鼓、钟琴与二胡进行呼应,似马匹飞奔时马鞍扣的碰撞声,清脆而规律。结尾处铜管、木管逐渐加入,最终乐队齐奏,仿佛是切换至远景,看到伊犁草原上乌泱泱的马匹奔腾而来,那画面甚是宏伟。
如何将极具特色的民间乐器与交响乐队结合,如何将原生态的民间音乐作现代化的处理,周湘林老师为我们作出了自己的诠释——运用中国传统的多声音响语言,通过西方的现代创作技法进行处理,并与民间乐器组合协奏、竞奏、合奏。这种处理方式使得交响乐队奏出的现代特征音乐与原生形态的民间音乐浑然一体,兼具世界性与民族性、融合现代性又保留原生色调,形成了作曲家别开生面的个人风格,为年轻作曲家与学习者提供了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