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荷
而她,也曾有幸得到过神的荣光,而短暂地比肩神灵。
只是现在,荣光散去,她便从天降落,只余下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序 谁也无法妄图用泥潭里的泥,去触碰天上的云。
蝉鸣刺耳的仲夏,是距离中考一个月不到的时候了,可宋音班上那个年级第一的陈媛媛,却连着请了两周病假没有来学校。
宋音着急地好几次打电话去她家里询问,得到的回答都只有一句简单的“她生病了”。
可问起具体病因时,陈媛媛那年迈的奶奶总是闪烁其词。
这不对劲。
宋音思虑再三,终于忍不住选了个没有课的下午,寻到了她的家里去。
陈媛媛的奶奶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开了个破旧的小吃店,宋音到的时候,陈媛媛正忙前忙后地给客人上菜。
看到宋音来,她惊得愣了愣,而后便十分难堪地缩了缩身子,露出无可奈何的疲倦的笑脸,小声叫了她一声“老师”。
至此,宋音几乎已经可以猜出,陈媛媛所面临的状况,与自己事先猜测的一般无二。
——毕竟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几乎每一学期开学,陈媛媛总会在报名的日子缺席,然后由宋音亲自上门去“请”她来上学。
“哎呀呀,我们家有两个孩子,要是都读书的话,我这个老太婆可供不起啊。”
她那重男轻女的奶奶总是这一套说辞,蛮不讲理的样子与头一日为自己那调皮孙子交学费时的慈眉善目相比,实在是大相径庭。
而陈媛媛只能站在一旁垂着头沉默不语,偶尔怯懦地看向宋音,目光中分明写着满满的委屈和不甘。
还有,“帮帮我”。
每每这时,宋音便会感觉心里被重重一击,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仿佛向她求救的并不是陈媛媛,而是年少时的自己。
“但是我帮不了她,”从陈媛媛家回学校之后,宋音便去找了当年将她从失学的边缘“救回”的恩师,并提起了这件事,“只有义务教育法能帮她,可是很快,就连义务教育法都帮不了她了。”
她长叹一口气,神情黯淡:“张老师,我们做老师的,到底能为学生做些什么呢?”
她承认她是故意为之,她觉得张老师或许会有办法。
果然,张老师听她说完,只沉默了片刻,便掏出钱包,拿出里面的一张名片递给她,道:“之前有个资助贫困女童上学的专项基金会的负责人找到了我,给了我一张名片,正好,现在能够派上用场了。”
宋音闻言眼前一亮,连声道谢,接过张老师手中的名片,将上面的电话存进自己的手机了。
同时,扫了一眼对方公司的名字。
“温氏集团”。
她的手指忽地便僵住了。
一、写一首破涕为笑的悲歌
宋音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个城市里鼎鼎大名的“温氏集团”有且只有一个。
所以她盯着手机上新存下的“温氏集团”的电话号码,迟迟没有行动。
但思前想后,她觉得这件事对于“温氏集团”不过小事一桩,一个小小的工作人员就可以解决,应该也不会遇到她害怕遇到的人。
这样想着,她才终于鼓起勇气给对方发去了一条措辞礼貌又客套的信息。
对方很快便回复了她——
“宋老师您好,关于此事,我们希望能够与您当面详谈。”
宋音慌极了,一则是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这么重视此事,二则是与陌生人见面这件事,对于有社交恐惧症的她而言,无疑是人间地狱。
于是她想要委婉地拒绝,可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对方却已经将地址发了过来。
毕竟是有求于人,她思虑再三,终究还是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与对方约定的時间是一个周末,宋音难得起了个大早,辗转了两个多小时才赶到指定的位置。
却并不是她事先以为的高级咖啡厅,而是一家简陋的小饭馆。
她试探性地推开门,挂在门口模样滑稽的玩偶猴子瞬间发出一声尖利的“欢迎光临”,将宋音吓了好大一跳。
老板娘站在正对着门的柜台里目睹了这一切,忍不住抿了抿嘴,而后重复了和猴子一样的那句“欢迎光临”。
宋音尴尬地笑笑,而后走上前:“请问……”
她说着说着却顿住了,看着眼前的人,突然露出欣喜之色:“欸,你是陈姨?”
高中时学校附近有一家小吃店,宋音常常光顾,而那家小吃店的老板娘,就是面前站着的这一位。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宋音便也大概能猜到,会与她见面的人是谁了。
于是她慌张起来,连忙谎称临时有事,急急地跟陈姨告别打算离开。
“欢迎光临!”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口那只玩偶猴子再一次发出了声音。
宋音便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她缓缓转身向门口的方向看去,西装革履的男子直直地朝她走了过来,他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像重重地踩在她的心上,无端让她觉得心悸。
当真实地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刻,宋音却突然间反而不想逃了,甚至还贪心地希望此时此刻的时光,可以停留得长一点。
“宋老师,您好。”温良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对她说话的客套语气,像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就在宋音在怀疑他是否还记得自己的时候,他却又伸出手掌指了指柜台里的老板娘,跟宋音叙起旧来:“还记得陈姨吧,我们以前常来她家的小吃店。”
“我特意将见面的地点安排在这里,让你可以回忆过去。”
他客套又疏离的样子让宋音有些恍惚,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温良。
他如今越来越接近他的名字“温良恭俭让”了,可年少时的他,跟这几个字却是丝毫扯不上关系。
彼时的他,眉宇间全是少年热烈的自信与张扬,而不是如今,一双如狼般狭长又深邃的眼睛,盯得人直发怵。
于是她悄悄地扶着柜台站直了身子,在他的气势压迫下依旧仰起头来直视他的目光。
“让您费心了。”
她礼貌地冲他笑了笑,报复一般学着他的语气说话,甚至用了一个“您”字,不着痕迹地拉开与他的距离。
二、穿越寂静长日抵达的福音
宋音能够回忆起来的少年时的自己,大多是黯淡无光的,而与她截然不同的,就是少年时的温良。
他永远是人群中的焦点,有一大群人心甘情愿地跟在他身边,为他鞍前马后。
女孩子们喜欢他,因为他英俊;男孩子也喜欢他,因为他大方。
连与她素无交集的宋音,也因为“有幸”和他同班,而收到过他的礼物。
是在他17岁生日那天,他无差别地给班上的每一个同学都送了礼物,而宋音拿到的礼物与所有人的都不一样——是一只手机。
她当然不可能收,连塑封都没有拆开,便礼貌地还给了温良。
“为什么不要?”
温良叫住了转身就走的她,不解地问道。
“没有理由要。”
她只是简单地说了这样一句来回答他。
可温良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算了,否则也不会在放学时,跟在宋音身后,随她走了一路。
宋音本想对他视而不见,但眼见就要到她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身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怎么了?”他装傻,“这条路你走得,我走不得?”
“还是你以为我在跟着你?”
宋音愣了愣,这怎么还被他反咬一口,倒显得她自作多情了?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脸“唰”的一下便红了起来,恼羞成怒地瞪着他,平时充足的词汇量当下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只恨恨地说出“才没有”三个字来。
温良见状,忍俊不禁,而后拿出了之前她没有收的手机,试图塞进她手里,说:“我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宋音却猛地收回手背到身后去,连连后退了两步:“可我实在没有理由,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你好啰唆啊,”温良说,“喜欢你就送你了,要什么理由?”
宋音闻言,惊愕地看向他,却见他神色轻松,轻松到让宋音感觉他刚才只是在说喜欢一朵花、一只猫和一双限量版的球鞋。
但饶是如此,也丝毫不妨碍这句话像颗炸弹一样在宋音心里炸开,让她像一台被烧坏的机器,做不出任何的反应,只是僵直着身子,怔怔地看着他。
以至于温良强硬地拉过她的手,将手机塞进她手中时,她都忘了拒绝。
直到温良爽朗地朝她挥挥手转身离开之后,宋音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手机,又看了看温良渐行渐远的背影,猛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还是得找个机会还给他才是。
她这样想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将手机放进书包里,重新往家的方向走去。
可温良说的那句话始终在她的脑海里响着,扰得她不得安宁。
她心烦意乱,干脆背起单词来,自己的内心便不停地在英语单词和“温良”之间拉锯。
渐渐在彼时夕阳的映照下,烧红了耳朵。
三、世界快得太过火,我却还活在旧制度
宋音第二天特地起了个大早,趁着教室里空无一人的时候,将手机偷偷地塞进了温良的课桌。
温良像往常一样,直到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才踩着铃声到了教室。
宋音一边背课文,一边观察着他的反应。
当他从课桌翻出那只手机时,宋音明顯看到他身子一僵,然后便猛地朝自己的方向转了过来。
虽说宋音早有心理准备,但与他四目相对时还是忍不住心下一惊,心虚得猛地低下头去,欲盖弥彰地念起英语课文来。
下一秒,她隐约听到有椅子拖动的声音传来,而没过一会儿,强烈的压迫感便自头顶袭来。
宋音抬起头来,便见温良正阴沉着脸看着自己,于是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身子与他拉开距离。
他想干吗?她想。
正想着,温良便十分刻意地将那只手机重重拍在了她的桌上,引得周围的同学频频侧头。
“温良?”
老师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疑惑地叫了他一声。
他却置若罔闻,连头也不曾回,就只沉默地看着宋音。
渐渐地,原本人声鼎沸的教室便安静了下来,无数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们,和着窃窃私语的声音,无端让宋音无地自容。
于是她生气地瞪着温良,希望他不要再胡闹下去。
温良却也不甘示弱,伸出手指将桌上的手机朝她的方向推了推,扬起下巴以一种胜券在握的得意之色看着她。
宋音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气得涨红了脸,不想跟他再纠缠下去,只得恨恨地拿起桌上的手机塞进自己的课桌里,气呼呼地瞪着他,分明是在问他“满意了吗”。
温良挑了挑眉,这才在众人一头雾水的目光中,满意地离开。
可周遭的窃窃私语却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消散,那些时不时投向自己的目光,让宋音觉得烦躁极了。
“温良可真是煞费苦心,”平日里关系一直不太好的同桌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嫉妒,“为了给你送个礼物,还给我们这些路人甲都准备了礼物。”
宋音是直到听她说完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温良的用心。
难怪,只有她的礼物是独一无二的,跟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换作我肯定不好意思收,”同桌接着说道,“但你就不一样了。”
“毕竟你连学费都是温良交的,再收一个礼物也算不了什么。”
对方挑衅得已经十分明显了,可宋音却不怒反笑,说:“还是等他也特意送你礼物那一天,你再来想会不会收的事吧。”
说完,便重新背起单词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反倒将同桌气得不轻。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流言了,但从来不反驳和解释,毕竟对于温良有恩于自己这一点,她从来没有否认过。
况且,这一点尊严和名誉,已经是她彼时的人生中,失去的最无足轻重的东西了。
四、没有尝过甜头的人突然吃糖就是苦
宋音在前十几年的人生中,失去过太多东西。
一开始是因重病而撒手人寰的父亲,接着是不堪重负而选择抛弃她,带着年幼的弟弟不告而别的母亲,举目无亲的她最后唯一可以依靠的,竟只有重男轻女的奶奶。
对于奶奶不喜欢自己这一点,宋音心知肚明,所以她对奶奶总是百依百顺,唯恐一不小心惹恼了她,自己便又会惨遭抛弃。
除了读书这件事。
“你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还不如早点工作、嫁人,兴许我还能有机会跟着你享享福。”
上了初中之后,奶奶开始越发不愿意送她去上学,每每在开学时不肯为她报名、缴费。
好在她的恩师一次又一次寻到她的家中,甚至愿意为她暂时垫付学费,这才捍卫了她受教育的权利,并同时,这样对她说道。
“宋音,你还未看过广袤的世界,不该就此被困于当下。或许就是从那一天起,宋音开始样样都力争第一。
也就是因为如此,她才可以在面对高昂的学费时,让学校对她有几分优待。
她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熟练地一边向奶奶死缠烂打地要学费,一边跟学校周旋。
第一次遇到温良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情况。
彼时正值高一入学,需要缴纳一笔昂贵的费用,报到处老师在了解了她的情况后沉吟了片刻,翻看着成绩单上她优异的成绩,终于愿意打电话帮她向学校提出申请。
“学校愿意为你免除一部分费用,”挂断电话后,老师说道,“之后还可以申领助学金和奖学金,这样一来,你只需要支付很少一部分费用就可以了。”
宋音欣喜万分,正想道谢,身旁的奶奶却开口了。
“我可一分钱都没有,交不出来的。”
就是这样熟悉的口吻,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毁掉她对未来所有的畅想。
“不是说过了义务教育阶段,就不用非得上学不可了吗?”奶奶丝毫不顾她的失落,接着说道,“老师您劝劝她,早点工作多好。”
宋音闻言,求救般地看向老师,老师却再次为难起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同学,要不你回家跟奶奶商量一下再来?”
她突然便反应了过来,毕竟面前站着的,已经不是自己的恩师了。
于是一瞬間,无尽的委屈和着无力感汹涌而至,让她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死死地咬着嘴唇,垂着头用指甲抠自己的指尖。
她想不通,想不通自己只是想要逃离这晦暗的人生,怎么就这么难?
“我帮她交。”
少年清朗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在她一片死寂的大脑里,忽地炸开了烟花。
她怔怔地转过头去,便见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后,刚才那句话,就是从他的口中传来的。
“差多少费用,我都帮你交。”
或许是看穿了她的不安,为了让她安心,少年便又重复了一次,看向她的眼神,坚定又温柔。
温良从来不知道,在宋音心里最初的他,是消融冰川的暖阳,让她那了无生机的内心,忽然又流淌起潺潺的生命力,让她止不住地红了眼眶。
“妈,刚刚那双球鞋我不要了,拿来给她交学费吧。”
可偏偏,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并没有任何恶意,却足够刺痛彼时脆弱又敏感的宋音,无端让她从他的话里听出几分高高在上来。
于是她内心翻腾起的感动一瞬间冰消瓦解,重新换上礼貌而又疏离的模样,体面地说了一句“谢谢”。
“我将来一定会还你的。”
五、格式化的躯体变成一座飘荡的空城
收下温良送的手机后,宋音欠他的钱又无端增加了一大笔。
“这样一来,你又得多请我吃很久的饭了。”
温良说。
说这话的当下,宋音和他像往常一样往陈姨的店里去,她一边走,一边在记账本上算着她在温良那里还有多少债务。
宋音还温良的钱,用的是“分期付款”的方式。
这还是温良提出来的。
“不如,你请我吃饭吧,”他说,“我替你交多久学费,你就请我吃多久的饭。”
宋音想了想,自己实在是没有拒绝的资格,便只得答应下来。
最常去的是一家“陈记”小吃店,地处一片不知何时会拆毁的老城区。
周遭高楼林立,围成一张血盆大口,仿佛时刻准备着将这片贫瘠之地吞没。
在这种环境下的这家店自然是举步维艰,但好在因为价格低廉的缘故,倒是很受周围同样家境贫寒的人的欢迎。
宋音也是其中的常客之一。
老板娘陈姨见到她时总是很热情,一边同她打招呼,一边看着身边的温良打趣她道:“欸,怎么还是这个小伙子,你是只有这一个朋友,还是格外喜欢他啊?”
宋音觉得尴尬极了,连连摆手,试图解释清楚。
反观温良倒是喜欢贫嘴,说:“那当然是格外喜欢我了。”
陈姨便笑,张罗着给他们俩炒饭。
温良跟着宋音吃陈姨的炒饭吃了三年,一直到高中毕业,宋音还清了温良的“债务”,陈姨的小吃店也因为拆迁而关了门。
毕业的那一天,温良请宋音吃了一顿饭。
是在一家高档的海鲜餐厅,窗明几净、环境清幽,他特地选了个靠落地窗的位置,轻而易举地便可以将整个城市的风光尽收眼底。
可宋音俯瞰着脚下繁华的城市,却莫名没了胃口,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别发呆了,”温良见她呆坐着,将处理好的蟹端到她面前,“赶紧吃。”
宋音愣愣地点头,却迟迟没有动作,只是俯下身来凑近了他一些,小声地问他:“这里,应该很贵吧?”
温良因她一脸担忧的样子而忍俊不禁,说:“这个你不用担心。”
“这家餐厅,是我家的。”
宋音惊得瞪大了眼睛:“这……这家餐厅?”
“嗯,”温良随口说道,“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温氏集团’。”
“那是我家的公司。”
听到这个名字,宋音的脑子突然“嗡”的一声,整块头皮都开始发麻。
她怎么会没听说过“温氏集团”,整个江城市,乃至全国,到处都是“温氏集团”的楼盘、影院、餐厅……
听说陈姨家周遭的那些楼,就全是“温氏集团”投资修建的,甚至如今收购她家那一片区的,也是“温氏集团”。
宋音对这家公司只有一个印象,那就是“富可敌国”。
她从前只知道温良家境殷实,却从没有想过,他居然是那样一家公司的少爷。
宋音想着,失神地看着面前的温良,他熟练地用着面前这些她只在电视里见过的精美餐具,吃着她不知如何下口的佳肴。
忽然间,她便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
他像这亭台楼阁上的朵朵白云,而她,只是落在泥土中的小小尘埃。
“你以后饿了,就到这里来吃饭,不用给钱,报我名字就可以了。”温良一边将好吃的东西堆到她面前,一边对她说道。
温良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短短的几句话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冲击。
宋音闻言,垂着眼沉默片刻,才终于缓缓开口。
“不用了,”她苦笑着,半开玩笑地说,“那我得请你吃多少炒饭,才还得起啊?”
六、夕阳映出我的身无分文
宋音知道,像温良这样锦衣玉食地生活,是鲜少见到真正的贫穷的。
所以他才会在看到陈媛媛家的景象时被吓了一跳,甚至站在门口迟迟不肯往里走。
——说起来,还是温良主动提出要来陈媛媛家的。
是在已经谈妥资助陈媛媛的事之后,宋音突然在第二天又接到了温良的电话,问她是否愿意带他去陈媛媛家看一看。
宋音觉得奇怪,可还是答应了下来。
赶到陈媛媛家时是个傍晚,夕阳投在早就该拆毁的老旧危房上,整个屋子除了最外面被作为小吃店的客厅外,家里只有两间狭小的房间,大的那间奶奶让给了弟弟住,她和奶奶反而住在小的那一间里。
彼时的陈媛媛,正蹲在门口的水龙头处洗碗。
那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子,小小的身躯却显得坚毅非常。她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朝这边看过来,大得出奇的眼睛里闪着复杂的光,是倔强与期盼。
无端便让温良觉得熟悉至极。
大概是在少年时,他也见过这副模样的宋音,也见过这样一间破旧不堪的老屋。
那时,宋音已经许久没有接过温良的电话、回过他的信息,仔细算来,大概就是他请她吃过饭的那天。
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餐厅经理突然找上门来,并带了一只手机来给他。
“听店里的服务生说,是上次和您一起用餐的小姑娘托他还给您的,同时也请他帮忙转达对您的谢意。”
温良怔怔地看着手中几乎崭新的手机,听着经理的话,忽地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于是他迅速让人找到宋音的住址,并马不停蹄地赶去了。
是在一片连车都难以开进去的地方,像是被时间遗忘了一般,这里的房子充斥着老旧和破落。
温良走到宋音家门口时,便见她正蹲在门口的水龙头处,“吭哧吭哧”地洗着一大盆衣服,身旁站着的奶奶,还不住地数落她动作慢。
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如此落魄的宋音。
“宋音……”
于是他有些尴尬而迟疑地开口。
然后便见宋音在听到他的声音后,身子明显一僵,惊愕地转过了身来。
温良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刻的宋音内心有多么地崩溃,崩溃到恨不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她可以承受任何人的冷眼和轻蔑,却受不了温良看到她如此灰头土脸的一面时,眼中流露出的怜悯。
他曾经对她说过,她就是身上那种不认命的倔强和要强,尤为吸引人。
所以她竭尽所能地,也希望自己在他面前能够永远是昂着头的。
可就在这一瞬,通通都破灭了。
所以下一秒,她便像受了惊的动物一般,扔下衣服便仓皇而逃。
待温良反应过来追上去时,宋音早已冲进了屋内,并迅速地锁上了门。
“對不起,宋音,”温良也慌乱起来,一边敲门一边解释道,“我只是……你把手机还回来了,我联系不上你,所以……”
“温良,”宋音打断他的话,“我求求你,快走吧。”
“给我留下一点点的体面就好。”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声音颤抖,让温良无端觉得愧疚难当,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垂着头站在门外。
“对不起,”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又一次重复了这样一句话,“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房间里却再也没有传来回应,他站了片刻后,只能失魂落魄地离开,走了几步之后却又折返了回来,将手机悄悄放在她的房间门口,这才真正离开。
彼时盛夏的骄阳沿着城市的边缘缓缓下落,像一颗将要熄灭的火球,正发出最后一点惨淡的光。
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
七、还是没能打破人间的规则
可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宋音都没有再用过温良送的那个手机,也没有再跟温良有过联系。
她也不是不想念他,否则也不会在毕业那年,将简历投到了“温氏集团”。
彼时初出茅庐的宋音,尚留存着对这个世界天真的畅想,想着只要她足够努力,总有一天可以站在与温良同样高的位置,重新与他见面。
可是她没有做到。
她工作了两年,依旧是个小小的职员。
毕竟她那样的性格致使她无法学会曲意逢迎,所以她始终没有办法得到上司的重视,遑论在那样人才济济的地方,每一个人都如此优秀,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渺小的一个。
可她从来没有想要放弃,直到和温良“重逢”的那一天。
准确地来说,她只是远远地在人群中看过他一眼。
是在温良刚刚回国,到“温氏”上任总经理的那天,他坐在人群的最前方,而她则被淹没在许许多多的公司职员当中。
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据说是一个金融巨鳄的千金,同时,还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年轻竖琴演奏家。
温良站起身邀请所有人共同举杯时,她就站在他身边,卓绝的气质就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包括宋音。
“听说苏青小姐和温总经理是青梅竹马,甚至还一同去了国外留学,”一旁的同事悄悄地讨论着,“最近,两家正在商量联姻的事情。”
“但是温总经理好像一直没有答应,”另一个同事接着说道,“不过应该也是早晚的事了。”
宋音默默地听着,再看向温良和那个女孩时,便越发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宋音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可笑到,居然会觉得自己能有资格和温良站在一起。
他生下来便是天上的神明,而她仅仅只是想要成为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那一个,就已经要花光全部的力气。
他所站立的那个地方,她根本穷极一生都无法抵达。
或许她早该明白的,她从来不是那个可以与他并肩的人。
宋音失神地想着,却突然被温良在红绿灯路口的一个急刹车,而突然拉回了思绪。
——彼时,他们已经离开陈媛媛家,正在返程的路上。
他是因为一个突然打来的电话,而突然将车停了下来。
听起来是苏青打来的。
宋音听说温良已经答应订婚了,大概就是在她与他重逢的前几天,他终于在此事上松了口。
“要不,你将我在路边放下,我自己打车回去吧?”待他挂断了苏青的电话后,宋音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未婚妻好像在等你……”
“你觉得我应该赶紧去见她?”
他打断她的话,突兀地问道。
宋音愣了愣,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却点了点头,说:“当然。”
温良沉默了片刻,捏紧了方向盘,说:“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他说了“最后”这两个字,便让宋音再也说不出话来,虽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难过,却还是难以抑制地鼻子发酸。
她看着他,头一次那样明目张胆又目不转睛,像是想将他牢牢地记在心里。
天已经黑了,车窗外的行道树飞速地后退,无数的光影在他的脸上轮转闪烁,像是在向她叫嚣着,她永远失去他了。
“提前祝你新婚快乐。”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尾声 平淡无奇生活,最后的目击者
将宋音送回家后,温良去了陈姨的店。
他点了一份炒饭,饭端上来之后,却又只呆呆地看着,并不动筷。
苏青到的时候,饭已经凉了。
她见他这副样子,叹了一口气,而后在他身边坐下,并不说话。
“终于见到你心心念念的宋音了,怎么却还是不高兴?”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
在与温良一起留学的那些年里,苏青不止一次听过宋音这个名字。
他常常向她聊起他們的过往,说宋音其实鲜少对自己有好脸色,她一直是冷淡的、沉静的,他常常在想,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大概就是她这样吧。
可他就是喜欢她,喜欢她不服输不认命,用自己的满身孤勇,要让自己人生所有的荆棘都开出花。
苏青每每看到他聊起宋音时的那种神采奕奕,都会觉得无比动容。
大概就是因为如此,苏青才会在发现他想去见宋音时,主动提出帮忙。
彼时,是订婚的前一天,也是温良与宋音重逢的那一天。
“若是她愿意的话,我想要带她远走高飞,”温良对苏青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抱歉。”
苏青并不生气,反而希望他可以成功,她便也不用完成这可笑的婚姻。
可看样子,他失败了。
“或许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他苦笑着。
一旁的陈姨默默地听着,无端便觉得温良这句话说得不对,只是细想起来,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便也只得作罢。
她年纪大了,已经记不起事情。
比如,曾见到那个常在她店里光顾的小女孩,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涕泗横流。
那是温良回国的那一天,她见到苏青的日子。
她的眼睛里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亮,已经没有了以往那样横冲直撞的斗志,反而像一株枯萎的植物,一个劲儿地陷入泥土。
“陈姨,凡人果然是不可以摸到天的吧?”
陈姨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得胡乱安慰她,说:“去陈姨店里吧,陈姨给你炒饭吃。”
“也叫上温良吧。”
话音刚落,宋音却哭得更厉害了,说她再也没有他了。
“他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
而她,也曾有幸得到过神的荣光,而短暂地比肩神灵。
只是现在,荣光散去,她便从天降落,只余下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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