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秋梅,何玲玲
(南宁师范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广西南宁530299)
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人类历史发展的文化见证,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精华和底色,是具有重要价值的文化资源。但随着全球一体化的趋势不断加强,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与碰撞越来越频繁,此外经济和科技的发展以及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尤其是先进传媒技术的不断涌现,使原有独创性、原真性、活态性的文化遗产受到较大冲击。因此,对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保护与传承显得尤为重要。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了乡村振兴战略,强调要大力实施乡村产业振兴、人才振兴、文化振兴、生态振兴、组织振兴的全面振兴[1]。文化振兴是乡村振兴的灵魂,而非物质文化遗产则是文化振兴的内在驱动力。2018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印发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0)》明确提出:“完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制度,实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发展工程,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从国家话语中的“人、事、时、地、物”要素观察,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和乡村振兴战略在地域空间、实施主体、行为策略、系统目标上都存在一致性[2]。
独弦琴艺术是我国唯一海洋民族京族所拥有的传统音乐艺术,囿于独弦琴艺术的传承地域小、保护主体重视不足、传承主体具有草根性以及传播范围受限等因素,与此相关的学术研究较少,且已有研究主要集中于源流发展、仪式信仰、文化内涵、价值功能等文化展示维度,对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现实处境缺乏深入的梳理与问题探究,在整合化、体系化方面做得不足。本文拟以京族独弦琴为例,对非遗传承的若干理论和实践问题展开粗浅讨论。
独弦琴,顾名思义,因为只有一根琴弦,故称“一弦琴”、匏琴。独弦琴是京族人民在捕鱼劳作、欢庆哈节、庆典仪式、婚丧嫁娶、日常休闲中必不可少的一种传统乐器,在当地被称作“龙吟”之声,是京族传统文化的象征,主要盛行于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兴市江平镇山心、万尾、巫头三岛(俗称京族三岛)及附近的谭吉村、竹山村等京族聚居区。从历史维度上看,京族独弦琴内蕴强化民族认同、追求美好生活的价值功能。从现实语境出发,独弦琴非遗传承助力乡村振兴,特别是有利于乡村的文化振兴。在历史维度与现实语境交叠下,保护与传承京族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很强的逻辑必要。
(一)历史维度:京族独弦琴的价值意蕴
日本学者菅丰认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价值因与人类发生关系而生成,并且,作为能够给其持有者带来幸福的资源而存在时才具有价值[3]。换言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价值架构在人们的某种需要上。按照政治经济学的观点,这种属性称之为使用价值,或曰功能性价值。在古代封闭的南疆边境民族地区,人口稀少,除了捕鱼生计作业之外,生活单调乏味,京族独弦琴还是生活的“调味剂”。“乐舞是审美机能的综合表演,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单纯的表现。”[4]因此,从个人的生活情境角度而言,独弦琴作为民族乐器,具有较强的娱乐功能。独弦琴作为一种传统民间乐器,以伴奏的形式与京族民歌、京族舞蹈相融合,悠扬婉转而令人心旷神怡的曲调、纵情优美的舞步,在传统婚礼、祝寿及日常休闲中发挥着活跃氛围、陶冶情操、沁人心脾的娱乐性作用,大大满足了人们的娱乐需求。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最大作用就是确认民族身份,它是一个民族的“身份证”[5]。独弦琴是我国唯一一个海洋民族京族的文化基因和密码,同时也是京族的文化图腾象征,独弦琴的出现就是京族身份建构的一种表达,是京族族群认同的外显性因素,它能给京族人民带来强烈的历史存在感、文化认同感以及民族归宿感。同时独弦琴也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认同符号,在国家意志上发挥着守疆戍边、维系民族凝聚力的价值。
独弦琴的价值和功能还体现在其重要的符号价值及其内在的文化价值上。被世代传唱的众多独弦琴曲目是京族民族最真实、最纯粹的声音,其中体现着他们对大自然的感恩热爱之情,蕴含着他们临海而居、居海而作、勤劳勇敢的生活态度,也承载着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大海情深》《海韵》《碧海银沙》等曲目表达了京族民众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饮水不忘挖井人》《穿针引线》透露出京族人民心怀深切的感恩之情;《打鱼归来》《采珠谣》《船夫谣》等曲目反映了京族人民勤奋劳作的生活态度;《京岛情》《我爱京岛》等彰显了京族民众对本民族强烈的热爱与自豪感[6]。在此意义上,独弦琴不再是一种单纯的传统乐器,更是京族民众生活与情感的艺术化表达,是他们生活核心价值的体现。独弦琴作为一种活的记忆和典型代表,体现京族民众强大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蕴含丰富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和精神价值,是宝贵的精神财富与不朽的文化遗产。
(二)现实语境:京族独弦琴非遗传承驱动乡村振兴
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乡村产业振兴提供资源供给。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永不过时的文化资源,而文化资源通过融合、重构,可以转化为文化资本。因此,非物质文化遗产除了具有丰富的文化价值、浓厚的历史认知价值、高度的艺术价值、深刻的社会价值之外,还具有外在的经济价值。独弦琴是京族的传统文化,由于地处偏远,与外界的流通相对较少,其制作工艺与弹奏技艺得以保存并流传至今。从文化市场空间与市场价值考量,独弦琴非遗作为还未系统开发的文化资源,可以通过文创产业、教育培训行业、非遗旅游产业等业态形成环环相扣的文化产业链条,从而转化为文化生产力。
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蕴含人海共处的生态伦理思想[7],为乡村生态振兴提供动力支撑。独弦琴由来的传说与大海相连,其弹奏曲目也大都跟海洋相关,反映了京族人民用生态伦理道德来调节个体抑或族群与大海之间的关系,强调人和海洋都是生命体,人要敬畏海洋、保护海洋、顺应自然。这种规则意识蕴含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理念。因此保护京族独弦琴、传承传统海洋文化,可以为建设海洋生态文明服务,促进乡村生态振兴。
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乡村稳定与社会治理提供治理智慧。正如前文所论证的,京族独弦琴及其曲目倾注着京族民众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传递着协作互助、尊重劳动、勇敢善良等中华传统美德,包含着丰富的伦理道德、价值追求、处事态度、行为规范等有益的乡村文化价值理念。这些丰富的人文思想是京族乡村社会五百多年来得以良性运转与和谐发展的文化基础,也与当下弘扬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高度契合,对乡风文明建设发挥重要作用。
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丰富乡村文化生活,有利于乡村文化建设。独弦琴作为一种传统乐器,是京族人民在捕鱼劳作、欢庆哈节、庆典仪式、婚丧嫁娶、日常休闲中必不可少的娱乐工具,具有娱乐功能,特别是经过工艺改良之后的独弦琴,通过传承人不断地创新、活化、传承,运用正式与非正式的展演平台传播,丰富京族人民的文化生活。
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驱动乡村振兴,具有系统集成、整体推进的特征。独弦琴非遗传承驱动乡村振兴的过程,各个要素相互融合、相互促进,是一个彼此联系紧密的耦合系统。总之,从现实语境层面解读,独弦琴非遗的保护与传承可以驱动乡村振兴,推动京族民众在追求美好生活的过程中实现“差异性集聚”。
为了有效保护独弦琴艺术,在党中央、国务院的高度重视下,在地方党委和政府的领导下,经过各级文化部门的积极努力和社会公众的广泛参与,京族独弦琴艺术的保护与传承工作在制度建设、技术提升、社会联动等方面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长期的保护实践表明,政府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实践中居于主导地位,对保护工作发挥“主舵手”的作用。在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中,政府主导作用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建立了自上而下的国家级、自治区级、市级、县级四级保护名录体系。通过普查、确认、登记、立档等工作,独弦琴艺术于2007年入选东兴市(县)级、防城港市级、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1年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我国,名录保护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机制中一种最重要的长效机制,进入“国家级名录”,是独弦琴保护工作的一项显性成果。二是搭建了一批艺术保护平台。先后建成了京族独弦琴艺术培训基地、京族独弦琴艺术传承示范户等2个艺术专门保护平台,东兴京族生态博物馆、东兴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馆等4个艺术相关保护平台。这些举措为独弦琴非遗保护工作创设了良好的外部环境。
不同乐器有不同的特征,每种乐器都需要跟随时代演变而发展[8]。我国南方盛产竹材,弦鸣乐器的制作多选用竹子材质。传统的独弦琴为竹子所制,琴弦为鱼丝,是一个摇杆式的鱼片,弹奏时,以竹片或贝壳奏弦,左手同时扶摇摇杆,通过摇杆和弦的共振产生旋律。由于传统独弦琴没有变声的功能,摇杆和弦的共鸣效果一般,声音较小且具有易逝性,因此传统独弦琴仅作为民间即弹即唱的娱乐时尚,满足不了舞台的需要,其音乐表现和更多场合中的应用受到限制。为了使独弦琴更加适应时代发展需求,在老一辈传承人的创新下,对传统独弦琴的琴体材质、丝弦、制作工艺等方面进行了改良,制作材质上选用质地更好的棕榈木、紫檀木或者红木等,制作工艺上采用更加先进的内外拋光打磨技术,同时加装了拾音琴,还改用精巧的拨片,独弦琴的琴体中还制作了与手机相连接的软件,实现琴体喇叭与连接手机蓝牙音乐共同发声的功能。技术的提升、制作工艺的改良使得京族独弦琴具备了更强的音乐表现力,从而拥有了更多的受众和更为广阔的市场前景。图1和图2显示了独弦琴的两种主要样式。
图1 木质独弦琴
图2 竹质独弦琴
以传承和弘扬京族文化为切入点的东兴京族学校创建于2003年,京族独弦琴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理所当然地入驻京族学校。东兴京族学校专门开设独弦琴课程,聘请苏春发、苏海珍等传承人进行授课。近年越来越多的学校把独弦琴艺术作为艺术实践内容来开展,独弦琴的学校教育在地域范围上有了突破。南宁市民乐路小学、南宁市第十四中学等学校将独弦琴艺术设为趣味课堂;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钦州学院等院校把独弦琴欣赏纳入大学生音乐欣赏课程之中;广西艺术学院、广西民族大学、广西大学等学校将独弦琴设置为选修课程;防城港理工职业学校成立了独弦琴艺术传承人才培养工作室,开设了独弦琴学生第三课堂兴趣班和师资班。从小学到中学、从职业学校到本科院校,从趣味课堂到欣赏课程,从选修课程到师资班开设,独弦琴非遗学校教育传承日趋融合。与此同时,经过几代音乐人的不断努力,独弦琴活跃于国内外各大文艺展演活动中,2001年登上了第十届全国农民艺术节和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2002年登上了维也纳金色大厅大舞台,2005年在中华民族艺术大赛中获得金奖[9]。通过学校教育和文艺展演的社会联动,独弦琴艺术得到了普及和推广。
在国家、自治区、市、县各级政府的重视下,京族独弦琴艺术的保护取得了一定进展,但随着全球化、现代化、信息化、城镇化的大趋势,京族独弦琴艺术赖以滋生和发展的土壤——农耕文明逐渐消逝了,加之青年一代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变迁,导致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延续面临濒危的局面,发展困境重重,具体表现为主体困境、模式困境、载体困境、价值困境、发展困境五个维度。
不同于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实体依附性,“非遗”的传承更多地要依靠人的有意识的文化选择与保存,它是民族个性、民族审美的“活态”显现。它依托于人本身而存在,以“声音、形象和技艺”为表现手段,并以身口相传作为文化链而得以延续。因此,对于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过程来说,人就显得尤为重要,尤其是传承人。对传承人的保护,是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关键。但近几年来,独弦琴传承面临主体困境,出现传承断层断档危机:
一是掌握着独弦琴技艺的传承人如苏善辉、阮世和等相继离世,传承人何绍、王能、苏春发等也年事已高,难以投入更多精力到传承事业中,使独弦琴的传承和延续出现了后继乏人的局面。二是独弦琴传承人以自然人为传承主体,在国家传承人的保障制度还未完善的情况下,传承人面临经济收入少、社会地位低等多方面实际困难。一些传承人迫于生活压力选择转行,独弦琴的传承出现“无人愿教”的现实窘境,传承人也逐渐成为“生存的艰难”与“独弦琴非遗传承的紧迫”的矛盾体[10]。此外,伴随着现代生活对京族文化的影响,越来越多的京族年轻人离开海洋生活,对独弦琴文化的传承不再过多关注,缺少传承民族文化的热情,即使少部分能够弹奏独弦琴,但是难以独当一面,而且他们对独弦琴文化的理解程度已经大大减弱,文化认同感降低,独弦琴的传承出现“无人愿学”的现实困境。
主体困境是一个贯穿独弦琴非遗传承过程的现实问题,受众的萎缩、传承人的匮乏、传承断层断档无疑是独弦琴非遗传承和发展的瓶颈。表1和图3分别显示了京族独弦琴传承人和东乡市人口变化情况。
表1 京族独弦琴艺术代表性传承人名单
图3 东兴市城乡人口数量变化
传承模式是传承主体的行为选择,京族独弦琴现有的传承模式有家庭传承、师徒传承、民俗节庆传承、学校传承,这四种传承模式是传统与现代碰撞与对话。
1.家庭传承。家庭传承主要是以有血缘关系的上一辈传承人,将其掌握的技艺与经验传授给本家族内下一代传承人。家庭传承更多地依靠“口传心授”“言传身教”的教学方式,通过接力式的继承和弘扬来延续民族文化。作为民间文化,独弦琴的传承模式与家庭密不可分。独弦琴国家级指定传承人苏春发,自幼跟随叔叔苏善辉学琴,渐得其真传,走上学习独弦琴的道路。现在,苏春发也培养其孙女苏珊珊、苏琪岚学习独弦琴。著名独弦琴演奏家苏海珍也是从小受母亲影响并在母亲的指导下学习独弦琴演奏。家庭传承模式为独弦琴的延续发展提供了稳固的组织基础。但随着于东兴市产业结构的优化升级和经济的快速发展,京族三岛的居民开始不再从事单一的渔业生产,出现外出务工、经商的热潮,使熟悉和掌握独弦琴弹奏技艺的家庭减少,不具备传承基础;与此同时,一些京族家庭普遍存在一些观念误区,认为独弦琴教育传承是学校的事情,不应该由家长来承担这一角色,不关注独弦琴未来发展命运,不重视独弦琴的家庭教育传承,家庭传承模式日渐式微。
2.师徒传承。师徒传承模式是上一代传承人与下一代传承人之间不基于血缘关系的双向选择。师徒传承是独弦琴传承的重要模式。在独弦琴的师徒传承过程中,苏善辉、阮世和作为第一代独弦琴艺人先后培养了苏春发、何绍、王能等为代表的第二代独弦琴艺人,苏海珍、陈坤鹏、李平为代表的第三代独弦琴演奏者,其中苏春发成为了国家级指定代表传承人,苏海珍成为了县级传承人。独弦琴的世代相传逐渐将独弦琴艺术从民间传统的边缘艺术发展成有谱可查、技艺可循的少数民族乐器[9],为独弦琴非遗的传承与保护作出了积极贡献。但师徒传承模式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主要表现在“不稳定性”和“封闭单一性”两个方面[11]。其中“不稳定性”是指这种传承模式极易受到外部环境以及主观因素的影响,比如社会环境、自然环境、人为因素、经济效益、劳动报酬等因素都有会影响独弦琴艺术传承的连续性;“封闭单一性”是指师徒传承模式仅限于师傅徒弟相传,有着强烈的“领域”意识和排他性,学习者一旦选定了师傅就不允许同时学习其他师傅的技艺,群体流动性差,缺少对外交流机会。也正因为如此,独弦琴非遗的传播范围较小,其文化艺术价值得不到更好体现。
3.民俗节庆传承。民俗节庆是民间文化得以延续的重要载体。独弦琴因其优美的琴声、独特的材质构造、丰富的京族文化内涵,在庆典仪式、婚丧嫁娶等活动中成为了必不可少的演奏乐器。尤其是在京族最为隆重的民俗节日——哈节中,独弦琴是京族人载歌载舞的礼乐寄托。金滩“百人独弦琴”表演、独弦琴弹奏晚会这些活动在一定意义对独弦琴的传播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受到打工潮的影响,大量的青壮年外出打工谋生,京族三岛的人口结构发生了变化,留守的更多为老年人、妇女和儿童,民俗节庆传承因缺乏主力军的支撑而日渐式微;与此同时,随着京族三岛居民的生活方式、生活观念、审美观念、知识结构等的变化,独弦琴赖以生存的载体——民俗节庆活动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或不再是他们今天精神生活之所需,而逐渐失去了原生功能。
4.学校传承。学校教育之于独弦琴文化,既有传承、涵育、稳固的作用和引导、更新、创造的功能,也有在传播独弦琴文化的同时带动独弦琴文化扩散的效用。2003年,独弦琴艺人李平在南宁市江南小学开展独弦琴演奏课教学,开创独弦琴学校教育传承的先河。多年以来,东兴市教育局也积极开展独弦琴艺术进校园的学习活动,新建东兴京族学校,专门开设独弦琴课程,成立独弦琴艺术传承人才培养工作室。相对于从渔猎农耕文明中发展起来的师徒传承、家庭传承、民俗节庆传承离散的自然传承模式而言,学校传承是专业性教学,具有系统化、结构化、专业化特征,是最为便捷有效的传承模式。但受到社会各种因素的制约,学校教育传承模式也困境重重:一是学校教育教学的时间和空间基本固定,这限制了独弦琴文化传承的时间长度与空间宽度。在时空结构制约下,教学内容仅停留在理论层面,实践层面的独弦琴教学很少,学生很难有机会接触到独弦琴艺术表演和进行实际的独弦琴操作练习。二是师资力量缺乏。在京族学校能够教独弦琴文化的教师越来越少,能够担起教授独弦琴技艺重任的教师更少。尽管一些京族学校开设了独弦琴教学课程,但是苦于没有专业的教师,这门课程的教学班招生迟迟没能落实。三是师生对独弦琴文化的认同感下降。学校教育依然以应试教育为主流,看重学生的应试教育中的成绩,忽视人文艺术教育,这对传统独弦琴文化的教育与传承产生消极影响。尽管一些京族学校开设了独弦琴教学课程,但是把主要教学资源及师资投入到应试课程中,对独弦琴教学的关注较少,致使师生对独弦琴文化的认同感不断消退。四是学科规范缺失。在京族学校,京族中小学的独弦琴老师多是从外地聘请而来,对独弦琴弹奏技艺掌握不够,也非真正接受过相关的专业独弦琴教育。在教学中有的老师缺少理论知识的教授,仅教弹奏技巧,这种教学方式其实与民间教育并无差别,存在着学科规范问题。
文化生态学理论强调村落是包含社会、经济、地理、人口等诸多要素的复杂系统,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发生空间以农村聚落为主要场域。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在漫长的渔猎农耕文化社会环境下产生和流传、依靠人的有意识的文化选择与保存的民间传统乐器,具有“乡土性”“活态性”表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京族民众临海而居,居海而作,传统生产和生活方式代代相传,独弦琴艺术也在这个稳定的系统中得到不断的发展。当前工业文明所主导的全球化、现代化、城市化浪潮与渔猎农耕文明发生了剧烈冲突,渔猎农耕文化传统由于在这个冲突中处于明显的劣势而逐步消解,京族乡村出现了“空心化”“老龄化”“异质化”问题。失去了乡村本位,失去了传承主体,独弦琴赖以产生和流传的“稳定”系统结构严重失调,这是京族独弦琴传承空间缩小的根本原因。
载体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赖以生存和传承发展的平台。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载体包括哈亭和哈节、歌圩等民俗节庆。哈亭是一个物化的场域空间,而歌圩、哈节等民俗节庆活动则是符号化空间。“哈亭”即“歌亭”,兼神庙、宗祠和音乐观赏三重作用,歌圩、哈节等民俗节庆活动多在哈亭举办,而独弦琴更多是以伴奏形式呈现来增添民俗节庆氛围。由于唱民歌、会弹琴的人逐渐减少,传承习俗也有了变化,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载体也越来越少。
非物质文化遗产属于无形资产,其价值体现具有难以量化的特征,并不能清晰地计算投入以及产出效益。近年来,我国进入了社会转型的重要阶段,在这种变革加剧、历史交替的时期,经济至上和功利主义等思潮存在负面影响,加之独弦琴固有文化保守性、区域封闭性等特性,不具有明显的利益示范效应和立竿见影的社会反响,独弦琴传承面临着严峻的价值困境。这种价值困境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青年一代学生的价值困境。面对着升学压力生活压力、就业压力,青年学生面临着是继承传统技艺还是直接就业的两难选择。二是家庭对于孩子未来期盼的价值困境。独弦琴既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技术,学艺期比较长,技术定型比较晚。家长们担心孩子费过多的时间、精力学习独弦琴,而荒废学业。一些家长认为,独弦琴已不复当年风采,其影响力逐渐降低,就算学生以后学有所成,也很难有登台表演的机会甚至很少有发展的机会。还有家长顾虑,孩子学习独弦琴的艺术道路的出路问题。在价值—利益的博弈冲突中进行抉择,利益往往排在首位,文化自觉性降低。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发展繁荣离不开区域优势、经济优势、观念优势。在交通欠发达的地区,特别是在交通不便、远离地区经济中心的区域,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发展基础较为薄弱。独弦琴赖以生存的地域空间为我国西南边陲地区,是集革命老区、边疆地区、贫困地区于一体的特殊区域,交通闭塞、经济发展缓慢、思想观念落后、信息不发达等因素制约着独弦琴文化的产业化发展。与此同时,独弦琴艺术属于传统技艺,人员少、资金少、平台小,极大地束缚了独弦琴的传承发展空间,使生产性保护难以实现。因此,当前的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颇有形单影只、孤掌难鸣的困境,传承项目也更多地以传承人个体培训机构为中心,难以产生较大经济效应和社会效应。此外,东兴市旅游资源丰富,滨海旅游、边境旅游、民族文化旅游,每年吸引海内外游客千万人次,但独弦琴艺术作为京族少数民族的特色品牌,其丰富的文化资源未能与万尾金滩旅游资源紧密结合,从经济价值角度看,独弦琴文化资源没有得到有效开发利用,产业化集聚度和市场化开发度较低。市场化是经济活力的源泉,独弦琴市场化是独弦琴产业化的动力,独弦琴文化的市场开放程度低,产业化经营的基础也就薄弱。
《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第三条明确要求对具有历史、文学、艺术、科学价值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需采取传承、传播等措施予以保护。独弦琴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我国唯一一个海洋民族京族的活态文化,具有多重价值,并且独具特色。因此,如何在快速变迁的时代与飞速发展的社会中突破重重困境,保持独弦琴非遗传承的活态化与可持续化,已成为当前需要回应的重大关切。京族独弦琴非遗保护与传承的路径框架见图4。
图4 京族独弦琴非遗保护与传承的路径框架
这里强调的传承主体是广义的概念,具体包括个体传承人和京族族群民众。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存在和传承最显著的特征是以人的智能及其表现形式与主体来实现的,它的文化内涵必须要由技艺拥有者通过个性化的表演或操作才能展现出来。超常的技艺拥有者也就是所谓的传承人,他们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承载者和传递者,在独弦琴文化传承过程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因此,对于个体传承人应该加强保护。一是政府部门要在政策上予以引导,在经济上予以扶持。进一步加大独弦琴非遗保护经费投入力度,将独弦琴保护传承项目经费列入财政预算,建立正常增长机制,增加对独弦琴传承人的传习补贴力度,提高其相应的生活待遇和社会待遇,为其带徒授业、展示技能、独弦琴改良及开发等创造条件,从根本上解决目前独弦琴非遗传承人的困境,保障独弦琴传承活动的实现和可持续发展。二是对独弦琴传承人自身而言,要强化传承意识。无论是国家级传承人、省区级传承人,还是市、县级传承人,都是国家及社会授予的荣誉称号,在享受国家法律、政策保护和财政支持的同时,也要担负独弦琴非遗保护与传承的义务,坚守历史传统、传承技艺,切实有效地履行保护职责。对于京族族群民众这一传承主体,应该增强“青年群体”传承人的培养。无论是政府文化保护政策的制定,还是学校课程的设置,以及各种跟独弦琴文化有关民俗活动,都要将青年群体放在重要的位置,强调青年的参与。
行之有效的传承模式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长效发展的重要支撑。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要获得持续性发展,就必须优化传承模式,进行多元化传承。
1.优化师徒传承模式。师徒传承的有效性和延续性主要取决于三个方面:技艺传承、制度匹配、师徒关系[12]。技艺传承是核心。在传承链中,师傅要以言传身教的有效方式将独弦琴弹奏技艺传授给徒弟,此外还要注重徒弟“琴德”和“心性”的培养。制度匹配是保障。要建立完善师承制度,以契约形式明晰职责。师徒关系在人格上是一种平等的师生关系,在弹奏技艺上鼓励交流互补,要破除门户之见,优化师徒传承模式。
2.优化家庭传承模式。在独弦琴家庭传承主体出现断层的现实下,一方面要转变家长的教育理念,提高其家庭传承意识,促使家长认识传承独弦琴文化的意义和重要性,鼓励其积极参与独弦琴文化系列活动,并通过言传身教的方式有意识地为孩子创造有利于传承独弦琴文化的家庭环境;另一方面,家长要让孩子平衡学习独弦琴时间和学习学业课程的时间,帮助他们学会合理安排和分配学业学习时间和练习独弦琴时间。
3.优化民俗节庆传承模式。与耕作季节相适应的民俗节庆,在日常生活的逻辑中,是较为稳定、模式化的生活文化。独弦琴非遗要实现活态传承、动态传承,需要与京族人民日常生活中的民俗产生互动;在坚持民俗节庆传承的本体性、朴实性、自觉性的同时,以积极开放、审视创新的态度,对其进行深入研究并改革创新,使得民俗节庆传承既能保持原本的社会功能,又能满足现代人的需求。
4.优化学校传承模式。学校教育是一种正统且规范的教育模式,学校教育纳入独弦琴教育传承中利于独弦琴教育走向正规化教学道路。一是完善独弦琴教育长效机制。将独弦琴艺术纳入中小学教育体系,强化独弦琴非遗传承的“儿童意识”;将独弦琴艺术纳入职业教育体系,由国家减免学费、发放生活补贴,开发项目化课程,实施“双轨交互并行”的项目教学模式,实现职业人才培养与独弦琴文化传承创新对接,为培养专业人才夯实基础;将独弦琴艺术纳入大学教育体系,在艺术院校、综合院校设置独弦琴相关的专业与课程,专业性课程与选修课程相结合,促进独弦琴非遗传承的群体化。二是优化独弦琴师资队伍建设。加大对教职人员培训的各项投入,加强独弦琴传承的硬件设施配套和教师队伍建设,将培养独弦琴人才和有志于发扬独弦琴文化的外来人才并重。三是强化师生独弦琴文化认同感。在校园深入开展独弦琴艺术表演活动和开展独弦琴文化宣传,营造浓郁的文化环境,提高师生独弦琴文化认同感。四是重视学科规范。与政府、社会联合开发相关的地方独弦琴教育课程和校本课程,编写独立全面的教材,重视教学的学科规范问题。
5.开发网络教育传承模式。应用信息技术和多媒体技术,搭建囊括独弦琴艺术素材信息中心、教学资源转换中心、课程建设应用中心、展示交流学习中心、创作转化推广中心等平台为一体的共享型、点播式、互动式的网络教育教学平台,开发图文、音视频、动画、电子读物、教学案例、微课程、专业课程、互动产品等数字化教学项目,将独弦琴文化传承与网络教育有机结合,既充分调动和利用不同文化背景的艺人、行家、研究者等人力教育资源,又充分满足不同时间、不同地域的受教育者的学习需求,增强独弦琴传承的针对性、有效性与便捷性。
1.农村聚落的保护。农村聚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发生和延续的自然原生环境。在城镇化、现代化高速发展的进程中,要协调京族农村地区经济发展与传统聚落文化保护二者的平衡,保护好京族特色的农村聚落,为独弦琴非遗传承提供较为“原汁原味”的自然生态环境。
2.文化空间载体的保护。文化空间载体是独弦琴艺术赖以凝聚结构、获得意义的语境。歌圩、哈节等节日庆典是京族民众认识自身文化,遵循自身传统的课堂,更是独弦琴非遗得以继承和创新的主要空间和途径,而哈亭、文化广场则多为独弦琴非遗传承的自然空间,是独弦琴技艺展示的场域。对于这些文化空间载体的保护,应该聚集政府、民间组织和传承人的合力,政府设置专项资金,用于建设和修缮哈亭、哈节、歌圩等有关传承独弦琴文化的基础设施,为独弦琴非遗传承活动的开展提供空间支持;政府、民间组织及传承人积极组织开展各种独弦琴艺术表演系列活动,在展演中传播、展演中传承、展演中创新。
3.利用数字媒体传播,扩大宣传力度。随着信息化进程的加快,在保护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可以借助互联网的传播效应,利用互联网进行多方位的宣传,促进独弦琴非遗在网络环境下冲破时空的束缚。一是建立数据库,聚合独弦琴非遗相关资料。以数据库的形式把碎片化信息聚合在一起,集中资源优势,方便查询,实现点对点、一对一、有针对性的传播。二是利用网站、博客、微博、微信等新媒介优势,构建交互立体的传播渠道,全方位对大众进行渗透,增强大众对独弦琴非遗的认识,消除二者之间的距离感,获得更好的宣传效果。三是开发网络直播平台,扩大独弦琴非遗传承受力面。网络直播具有丰富性、便捷性、灵活性、交互性等优势,将网络直播与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传承相结合,不仅可以将独弦琴非遗的传播从平面传播向交互立体传播转化,也可以将独弦琴非遗传播的内容从表面化、模式化、边缘化向纵深推广,深化独弦琴非遗的传播内涵,还能更好地激发年轻一代的学习兴趣和需要。充分利用现代数字媒体传播,让更多的人来从事或者喜欢独弦琴文化财富,培养更多的“文化粉丝”。
不同地区农村独特的非物质文化资源是其独特文化的表征,是凝聚乡土情怀的文化纽带。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其身份识别的外显依据,也是其群体集体文化的特殊载体,其存续和发展核心机制是文化认同[13]。从传承的角度看,独弦琴文化能够延续至今,与良好的文化自觉离不开。但在社会转型期的现代流行元素冲击下,青少年对独弦琴艺术疏离,记忆渐趋淡化的现象越发普遍,出现了文化认同危机。对已融入现代化进程中的年轻一代进行文化认同教育培训,增强文化的自觉意识和危机意识显得尤为重要。政府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主导力量,要发挥行政资源优势,通过多样化的宣传手段、专业化的教育途径培养民众尤其是年轻一代的独弦琴文化自觉性。与此同时,文化交流必不可少。独弦琴属于跨境民间艺术,中国称之为“独弦琴”,越南则称之为“葫芒琴”。越南的独弦琴艺术已经形成了较为成熟和完整的传承体系,因此我国在保护与传承独弦琴的过程中,政府及其民间传承组织要以“一带一路”倡议为契机,加强国际文化交流,组织中国—越南国家间的文化观摩、交流、学习,汲取越南传承体系的养分,达到发展和传承独弦琴文化的目的。
文化部非物质文化遗产司原副司长马盛德指出:“单纯靠保护,文化是保护不住的,必须让它为群众带来价值,将非遗保护与当下社会的发展和人们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坚守传统的同时面向市场,增强非遗的造血能力。”[14]独弦琴非遗在保护与传承过程中面临重重困境,究其根源,在于其经济价值尚未开发,造血能力不强。因此,要从产业发展中突破,进行生产性保护,促进文化再生产。一是加强对独弦琴非遗保护发展的整体规划和布局,明确独弦琴文化传承与发展的定位,重点挖掘独弦琴的经济价值,强化独弦琴艺术文化与旅游发展、传统工艺振兴的有机融合,扩大独弦琴艺术文化在社会经济发展中的参与度。二是充分做足京族少数民族文化这篇文章,探索建立完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常态化、规范化机制,强化民族文化旅游、海滨旅游、边境旅游的三体联动,提升丰富游客对独弦琴文化的体验,塑造京族特色文旅品牌。三是将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与创意创业相结合,与高校、企业等主体合作,开发有关独弦琴非遗元素的文创产品,为独弦琴非遗传承保护注入新的时代元素,并以不同形式适应不同的市场定位,运用线上线下相结合的多渠道销售,打造具有强大竞争力的文化品牌。
回溯缘起,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微观上内蕴京族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功能性价值;宏观上来说,它是维系民众凝聚力的情感纽带;从“三农”的现实语境出发,它是推动乡村全面振兴的强大力量。尽管中央将独弦琴纳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地方政府搭建保护和教育平台、传承人进行制作技艺的技术提升,但独弦琴非遗传承还面临着重重困境,难以突围,这也表明了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任重道远。独弦琴非遗的保护与传承不能脱离时代、脱离民众生活、脱离文化消费。鉴于此,我们理应充分认知其非物质文化遗产特性,在独特的文化空间中以“原真保护”与“经济转化”双轮驱动,开展对独弦琴艺术的传承主体、空间载体、传承模式保护,同时按照“遗产—资本”的意义重构,走产业化、衍生化、体验化、品牌化的经济转化路径。依托政府、市场、传承主体、社会的多方联动,坚持保护与开发的双向驱动,坚持系统观念和整体思维,多措并举,促进京族独弦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实现突围、行稳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