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传(九)

2021-03-09 08:44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奖刘长春
中国篆刻 2021年2期
关键词:王羲之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曾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奖 刘长春

六、辞官归隐(二)

他还吩咐家仆每天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听到外边奏乐的声音,皆以为王羲之来了。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王羲之始终再也没有踏进他的家门。在王羲之是因为他太真诚,他一生都不能对他不喜欢的人假装喜欢,并且虚伪地讨好、奉承人家。在王述却需要像王羲之这样的名人来装点自己的门面,觉得自己有身份、有面子、有地位,受人尊敬。可是,他的如意算盘却打错了。于是,妒忌、气愤、仇恨,莫名其妙的各种情绪都从心底泛涌上来,却没有地方发泄。不发泄而能隐忍,“羞白心于人前”,又可说明人心是一个多么幽深晦暗而又狭窄的东西。王述正是这样一个极有城府,精细、阴险、心胸狭窄、而又十分计较的人。这一点,王导是看出来了的,说他心胸开阔、淡然处事方面就不如他的父亲和祖父。对于这样的人,如果做他的上级,他也会伪装着巴结你、逢迎你、讨好你;如果一旦做了他的下级,可真要没命了,他说什么也无法容忍别人名声胜过他,才能超过他,平素对他不敬。终有一天,他“秋后算账”,睚眦之怨必报,你也就甭想能够过上好日子、安稳的日子、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

永和十年(354),王述丁忧毕,被司马昱一手提拔为扬州刺史,成为朝廷的封疆大吏,王羲之的顶头上司。东晋渡江以后,扬州治所由寿春(今安徽寿县)迁至建业(今南京),也就是说,王述是京师的最高行政长官。按照当时的建制,扬州还管辖着京师以外的丹阳、宣城、会稽等十三郡,其地位与作用是可想而知的。京官难当,这也是古今共识。据说王述的主簿曾请教王述,应该避讳一些什么字?王述回答得很干脆:“先祖、先父,名扬海内,远近皆知;妇人名讳不出家门之外。其余没有什么要避讳的了。”趾高气扬,溢于言外。如果让时间倒流,回到十几天以前的会稽山阴,踌躇满志的王述正与会稽郡的官员一一告别,可是唯独没有跟王羲之打个招呼。这一举动,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却是认真设计的,那意思就是要给你一点难看。王羲之领教了,而且心里发怵。他知道“知识分子心明眼亮,比谁都专制。如果手中有刀,首先丧命的,就是他的同类”(李零语)。为此,他特地给中央政府写了一封信,还特地派人送到建康,要求将会稽郡从扬州划出而归越州管辖,其想法的出发点,也就是为了摆脱王述的节制。可是,信发出去以后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如果再派人去催问,还同样会用那句老话噎你:“一日万机,那得速!”拖着,没有态度的潜台词就是不办,用现代官方语言解释,叫做“行政不作为”。然而,从王羲之的这一举措来看,可以见出他政治上的天真与幼稚。涉及行政区划与管辖权的重大调整,岂是因为你的一封信就能办到的。据说当时的一些名人就拿这件事讥笑过王羲之。有什么可以讥笑的呢?病急了,会乱投医;饿得不行了,野鼠蛰燕亦可食;慌不择路的时候,谁都会有些可笑的举动的。我说王羲之“幼稚”,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呀!

这件事后来传到王述耳朵里,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了。事后,王述的报复也毫不含糊。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出专人,调查会稽郡官吏的过失,不断地给王羲之找岔子,并进一步造成他心理和思想上的压力。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一生孤高的王羲之再也无法容忍这等垢辱、窝囊气,然而他又无路可走。

曾几何时,他还自以为以他的影响力和官场关系,事情总是有人援手兜得转的,可是,事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总是有话当面说,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而且常常不给别人面子,尽管才华过人,当权者对他的印象和感觉却并不怎么好,阴暗的内心还记着他过去的账,这一回下决心就是要给他难堪。因此他必须为捍卫自己的尊严和高贵付出代价,他决心辞官,然后找一片有山有水的地方,归隐林泉。

现在的人说到王羲之的归隐,都认为是他的高逸,好像走出官场这个围城

是一种主观想法,很轻松。其实,远没有这么简单。在入世与出世的这对矛盾之间,他有时处于两者的边缘地带,有时又处于两者的十字路口,就像深山中生长的两株古藤互相缠绕在一起,难解难分。不简单甚至有点复杂,才是我眼中真实的王羲之。非常有意思的是,有一天,他还当着凝之、肃之、徽之、操之、献之几个儿子的面,说了这样的话:“吾不减怀祖,而位遇悬邈,当由汝等不及坦之故邪!”优雅如王羲之,平素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话明显是一种气话、昏话,埋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没有人家的儿子有出息,真是无从发泄的一种发泄,让人觉得他对官场的彻底绝望。

绝望是什么?绝望是所有的不公平、是仅有理想的突然失落,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对厄运无能为力的心情。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官场更没有公平。如果公平了,怎么会有“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呢?如果公平了,世家大族有田万顷,庶族寒门“素无一廛之田”呢?问题是怎么比,在封建专制之下,你跟人家比才能、比升迁,甚至比儿子有没有出息,这就没有了可比性。“种田靠天,做官靠线”。在当时的政界里,王导死了,庾亮故了,郗鉴走了,谢安还没有出山,没有背景,没有靠山,谁来提携你、关照你。何况,你王羲之总是自以为是,今日批评朝政没有深谋远虑,明日指责北伐劳民伤财,只有你最高明是不?平日里又自视清高,开口闭口“吾素自无廊庙志”,“便怀尚之平(后汉隐士)之志”,既为官又不把官当一回事,那好,让你清高去,真是怨不得别人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羲之这话又传到王述那里,谁也没有想到,他却记恨了一辈子。那时,王述荣升尚书令,接到任命二话没说就赴任了。儿子王坦之说:你应该谦让一下才好!谦让是一种美德,恐怕不可缺少。王述听了非常气恼,冲着儿子说:既然我有这个能力,为什么还要谦让?别人说你比我强,看来一定不如我!——和自己儿子都这样计较,何况别人呢!当时也曾有人称赞王述“真率”,可是谢安好像是赞赏又不像是赞赏,他说:“剥去了王述的那张皮都是真率。”如果是赞赏,用得上刘孝标注《世说新语》的那一句话:“若非太傅虚相褒饰,则《世说》谬设斯语。”在公开场合说话的人与私底下真实生活的人,有时会有天渊之别,在官场逢场作戏的都有这样的两副面孔。这也是一种伪装。《晋纪》里说:“述贞审,真意不显。”王述能够把自己的内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这不是善于伪装又是什么?

古人有言:“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行义以达其道”。从王羲之入仕的所有愿望和行为来看,他确实是想尽君臣之义,行仁义之道,为国为民做一点自己能做的事情,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也是他为之追求的目标。可是现在因为另一个人而必须中断、放弃,这显然是与他母亲生前的教诲以及自己入仕的初衷相违背。辞官归隐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又不是那么容易的:怎么向长眠九泉的父母交待?一家几十口人怎么安排?朋友、同僚怎么看?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他又想起自己从政岁月中遭受的猜忌、非议、言不听、计不从,种种不愉快的记忆……就像打翻了一个“五味瓶”,酸、甜、苦、辣、辛,一齐涌上心头。然而,超越这些现实问题之上的应该是精神的自由——独与精神天地相往还——凭着自由意志,有尊严地活着,才是当下需要面对的真实困境。他明白:有些关,是要一个人过的;有些路,是要一个人走的。最后,他终于作出了决定,选择以放弃的方式来成就自己完美的人格。

王羲之《鸭头丸帖卷》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可是,无父何怙?无母何恃?为了求得内心的一点安慰,至孝的王羲之又特地跪到父母安息的墓地,向双亲表明自己的心迹。他摆了一桌酒席,点燃了红蜡烛、几根香,然后又烧箔纸,还有纸钱。春寒料峭里,香烟袅袅上升,纸钱变成一些浅灰色的蝴蝶飞舞起来……遗憾的是,我们现在无法确切地知道,王羲之父母的墓地是在建康、建安还是在会稽,抑或是在王羲之任会稽内史时由外地迁葬于会稽?苟全性命于乱世。人死了,寂寞身后事,谁都寂寞了,无声无息,不再被人记起、提起。就像草木枯死、消亡了,变成了灰,变成了尘埃,被风一吹,无影无踪了。“东晋亡也难再寻个右军”,包括他本人的骸骨。打起百盏灯笼也寻不到了。好像在寻找的不止是我们,唐代的大诗人李白也在寻找。他说:“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羲之)许(询)。”现在,我们见到的王羲之之墓,据说也只是“衣冠冢”,在剡中的金庭山。尽管有点遗憾,但是,有总比无好。

下面,是王羲之祭奠父母时的《誓墓文》:

维永和十一年三月癸卯朔,九日辛亥,小子羲之敢告二尊之灵。羲之不天,夙遭闵凶,不蒙过庭之训。母兄鞠育,得渐庶几,遂因人乏,蒙国宠荣。进无忠孝之节,退违推贤之义,每仰咏老氏、周任之诫,常恐死亡无日,忧及宗祀,岂在微身而已!是用寤寐永叹,若坠深谷。止足之分,定之于今。谨以今月吉辰肆筵设席,稽颡归诚,告誓先灵。自今之后,敢渝此心,贪冒苟进,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载,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诚,有如皦日。(《晋书·王羲之传》)

他信誓旦旦,邀请天上的太阳为他作证!

文,有感而发;字,落纸如云。我甚至想象,《誓墓文》书法之妙还要胜过《兰亭集序》。我的想法是:这应该是体现和融汇了王羲之最复杂的内心世界的一件作品。从儒家的忠孝两端来说,古人以为忠孝难以两全,故择其一,而他连一头都顾不上。说忠,他再不能报效朝廷;说孝,他辜负了双亲,还有培养他成人的兄长。生活在东晋这样一个乱世,弃官归隐曾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倾向。可是,对于王羲之来说,构成这样的想法的因素可能要更加复杂一些。比如说,对宦海浮沉的忧愁与恐惧,对屑小之人的卑视和混浊政治的绝望。还有,抬头了的道家出世的念头。另外,从王羲之的家世与出身的背景上进行分析,我想,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是的,出世的天性流淌在他的血脉中,出世的风神表现在他的容貌上,出世的念头流露在他的嘴巴里。李白诗说“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这个认识与我的想法是一致的。王羲之所处的时代又是玄风很盛的时代,所以说,他的思想是很复杂的。他为什么不能苟且、妥协?变而能通,退一步海阔天空呵,又可以说明他“骨鲠”的性格,是不能与一切卑污调和,同流而合污。由这样激烈的内心矛盾演绎而成的作品,字里行间,不光有他被人称道的“中和”之美,还有“潇洒”之美、正直之美,“骨鲠”之美,而这几个方面融合在一起的作品,“意不在字”,不是大异其趣,气势横溢,最具个性的吗?

在书家云集,整体实力和欣赏水平很高的东晋书坛上,王羲之的书法到了晚年才被人称妙。或说他创新书体的成熟期是在“末年”,并最后得到士林和社会认同的。我想,这时的王羲之“兼撮众法,备成一家”(庾肩吾语),即使是最挑剔的批评家也唯有赞美、赞叹而已。你看,他的用笔:“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他对结字的要求:太密,不好;太疏,也不好。太长,似死蛇挂树,不行;太短,似踏死蛤蟆,也不行。“倘一点失所,若美人之病一目;一划失节,如壮士之折一肱”(引自王羲之《书论》《笔势论十二章》)。苛刻、精致、费尽心思到这样一个程度,使他笔下的每一根线条都经得起推敲并且有了生命的质感,“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让人领悟他的思想,感受它的魅力,可以叹为观止了。

遗憾的是《誓墓文》之书没有流传下来。《隋唐嘉话》里说:《誓墓文》一帖,润州江宁县丞李延业得之于瓦官寺的一个沙门,唐开元八年(720)把它送给岐王,“岐王以献帝,便留不出。或云:后却借岐王。开元十二年(724)王家失火,图书悉为煨烬,此书亦见焚云。”此处的“岐王”应是老杜诗句“岐王宅里寻常见”的岐王李范,唐玄宗之弟;“帝”应是唐玄宗。岐王“好学工书,厚礼儒士,常饮酒赋诗以相娱乐,又聚书画,皆世所称者”(宋朱长文《续书断》)。一个真正爱好文艺懂得收藏的人。可是,现在此帖泥牛入海。我看,毁于岐王府的一场大火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纸寿只有千年。除了火灾,还有水害、虫咬、盗窃、战乱,正常的死亡和“非正常死亡”,这是我们今天难以见到王字真迹的历史原因。

消失了的也就永远消失了,保存下来的却以神话一般的传说流传于民间后世。人言王右军书法入木三分,亦有言入木八分(见《春渚纪闻·酒谑》),入木七分(见《书诀墨薮》)的。《春渚纪闻》还有这样的一个记载:北宋年间,福建晋江尤氏一家有个隔壁邻居,姓朱,园里有一株柿树,高于屋顶,直刺青天。有一天傍晚打雷,雷电劈开树身,只见木中浓墨书写的“尤氏”二字,密密麻麻,连属而上,这就叫人惊奇了!然后,朱氏用刀劈开细小的树枝,亦见尤氏二字随枝之大小成字。朱氏醒悟,后来就把园子归还给尤氏了。“木中有字”,这“尤氏”二字是谁写的?作者说,字体带草,劲健有力,好象是王羲之的书法。

官场有登龙之术,也有谦退之道。作为人子,王羲之发誓再也不到污浊的官场中去。所谓辞官,其实也是一种谦退之道。他没有陶渊明做得那么决绝,却开风气比五柳先生早了半个世纪。这一年是永和十一年(355),王羲之五十三岁。

《文献通考·户口考》载:“晋以六十六岁以上为老。”他还远不到可以退休的年龄。但朝廷没有挽留他。一个天才,在世俗之人的眼里,他的弱点不会比普通的人少些,可能还更多。关键是怎样识人、用人。“不以人所短弃其所长”,“圣人之官人,犹大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东晋的主政者没有记着这些古训,不知识人、用人,用王珣的话说是“国亡之征”,以后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戏了。

我曾在《书法与写心》一文中说到:王羲之写完《兰亭集序》两年以后(更确切地说,在写完《誓墓文》以后)辞官归隐,此等怀抱只合古人有之,功夫在字外,今人怕是很难体会这种境界了。《人间词话》里说:“有境界则自成高格”;“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另外,我们也可想想,与人共事,说不到一块儿了,干脆就辞职,连俸禄都不要了,没有一点决心行吗?这也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辞官的报告送上去了。他找不到也没有摆得上台面的理由,只能说自己身体不好,生病。“王右军少重患,一二年辄发动”——这可是大家都知道的。只不知道,是疝气还是癫痫?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疾病,几十年来他不是照样做官、干事、走东走西?怎么突然就严重了?心病而已,心郁之病。

在辞官的同时,王羲之还作出了搬家的决定:把几十口家人从建康迁移到会稽来落户。

他希望过平常人的生活,从“明天”起,有一个新的自我,新的生活,并在尘世中获得幸福。“喂马,劈柴,同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引自海子诗)……是啊!做一个普通人是多么地幸福!

漫长的人生中,旧的一页翻过去,新的一页开始了。

王羲之《长佳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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