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口罩机后,他们被困在了2020年

2021-03-08 02:57苏泊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圣光任志强机主

苏泊

2020年12月16日上午,河南平顶山郏县圣光产业园8号楼3层,周世国和同伴们正从车间往外搬东西。周世国45岁,直到2020年年初,他的职业还是厨师,此后他一心扑在口罩机上。

和他搭手的是几个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另有两个年轻些的,一个自称是地产公司员工,业余时间做些小生意,另一个是个头不高、面庞稚嫩的搏击教练。他们曾是陌生人,因为2020年初先后在圣光口罩厂投资口罩机而结识。

他们曾是8号楼3层的一车间和二车间的常客,如今只能以“还有些个人工具和材料未搬走”为由进入。这家出入口装有人脸识别设备的工厂,早已不欢迎他们。

车间停工许久,沉寂多时,靠出口的房间,原本摆满了口罩机,现在大多已被清空。再往里走,还能看到几十台口罩机,一排排未装耳带的口罩半成品静静地躺在履带上。要把东西抬到走廊,需穿过一间更衣室,走道狭窄曲折,两侧是米黄色的方格储物柜,几乎每格柜门上都写有黑字人名,大多是曾在这里安置口罩机的机主。

更衣室停用已久,昏暗无光,只有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的方格,记录着车间曾经的喧闹。

“每天有一百多辆车往厂里运口罩机,把省道都给堵了”

这些陌生人的人生曲线最初交会于2020年4月。

在漫长的抗疫时间轴上,2020年4月是个重要的时间节点。4月8日零点,武汉全面解封,76天的封城生活画上句号。在联防联控机制下,国内新增发病人数持续下降,抗疫重点转为防控境外输入。而彼时,周世国同样站在一个重要的人生节点。

周世国是河南安阳滑县上官镇武安寨村人。2020年初,他在郑州一家餐饮公司做厨师,月薪四五千元。新冠疫情暴发后,他早早返回农村老家,之后经历了封村封路。到了4月,很多行业陆续复工复产,可本地餐饮业依然未有复工迹象。

困在家中三個多月,坐吃山空,周世国越待越烦躁。他所在的上官镇距离长垣市仅有三十多公里,长垣在疫情前就是国内三大卫材基地之一。疫情暴发后,口罩产销在当地成为一桩“全民生意”,疯狂的市场、暴富的神话撩拨着一些焦躁的心。

2020年4月16日,河南一家口罩生产企业加班加点生产口罩。图/人民视觉

周世国从滑县做塑料制品生意的朋友那儿偶然得知了一个“诱人”的商机——投资口罩机。据朋友介绍,河南豆瓣医疗器械有限责任公司(注:以下简称“豆瓣医疗”,成立于2020年3月9日,经营范围包括生产、销售:第一类、第二类、第三类医疗器械)正在公开招租口罩机,开出的合同待遇丰厚:投资三十多万元买台平面口罩机(也称打片机),再雇一名技术员,顺利投产后,每天能拿到9500元的设备使用费,而生产所需的厂房、原材料和产线工人都由承租方解决,合同持续一年。

周世国算了笔账,按照招租条件,一个多月就能回本。之前长垣也有过类似的机器招租,但对方只提供场地并协助销售,原材料需要机主自行解决。比较起来,豆瓣医疗的合同优势明显。

除了高额利润,豆瓣医疗承租时使用的身份也是周世国甘冒风险的原因。据合同显示,甲方豆瓣医疗是圣光医用制品股份有限公司合作伙伴(以下简称“圣光”),有权放置口罩机(平面口罩机/立体口罩机)在圣光进行加工生产。

据圣光集团官网介绍,圣光的前身是濒临倒闭的平顶山圣光医用制品厂,2000年由董事长周运杰承包。2012年前后是圣光的高光时刻,“圣光”品牌一度被原国家工商管理总局认定为“中国驰名商标”,然而从2014年开始走下坡路。根据《河南商报》2019年底专访,周运杰及其高管把圣光由盛转衰的主要原因归结为:企业盲目扩张、短贷长投、战略错位。

2017年9月、2018年3月,圣光集团主要板块圣光物流和圣光医用先后进入破产重整程序。2019年5月,平顶山中级人民法院裁定,圣光集团所属23家关联公司进入合并重整程序,接受所有债权申报总额超过103亿元,并指定郏县政府成立的清算组及中介机构为管理人。

周世国并不了解圣光的过去,“圣光在我们这片名气很大,再一听说是政府在管理,更觉得没问题。”根据公开报道,2020年1月底,即有工业和信息化部驻企特派员帮助圣光解决供应渠道等生产难题;2020年3月,平顶山三大国企平煤神马、平高电气、平煤机还宣布,共同援助圣光口罩生产线的安装、调试和生产工作。

“高收益、有保障”,投资者趋之若鹜。周世国回忆道,“我们去跟豆瓣签合同时,他们说机器差不多都招够了,最后好说歹说才同意和我们签。”据他所知,当时和豆瓣医疗签约的机主超过百人,许多来自河南农村。“一台打片机的价格大概在32万元,我只能拿出12万,剩下的钱是从父亲、弟弟和朋友那里借的,”周世国介绍,这种凑钱买机器的情况在农村机主中十分常见,“一台机器背后就是好几个家庭。”

4月中旬,周世国通过朋友成功从东莞“抢购”到一台打片机,随后,他跟机器同日抵达郏县。“当时声势很大,那么宽的省道,每天来往郏县的车辆能把路都堵上。”省道上如此,县城更是热闹。周世国回忆,2020年4月,从各地运来机器的外协厂商、口罩机主几乎把县城所有宾馆全部住满。

因为厂区短期运抵的机器太多,直到次日,周世国的机器才被起重机吊进8号楼3层2号车间。和他的机器码放在一起的,还有其他24台打片机。根据之前和豆瓣的口头约定,机器调试完三天后就可开工。

周世国满怀激动,期盼着机器能快速运转起来,尽快兑现合同中的丰厚利润。“既给自己挣钱,又给国家防疫做贡献,谁不想做这事。”

“我们看中的是资质,有没有生产能力并不关心”

和周世国一样,2020 年4月,任志强也在圣光工厂安置了口罩机。不同之处在于,任志强是代表丽水市贝茜防护用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丽水贝茜”)和圣光直接签订的口罩生产合作合同。丽水贝茜与豆瓣医疗一样,同是圣光的外协生产厂商(下称“外协厂商”)。

任志强此前从事国际贸易。疫情暴发后,海外客户对防疫物资的需求暴增,他和合伙人在2020年4月9日创建丽水贝茜,并顺利拿到第二类医疗器械经营许可证,向国内厂家或代理商采购防疫物资,出售给海外客户,赚取差价。疫情期间,这是桩不错的生意。

任志强在向安徽永易智能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永易”)采购口罩的过程中了解到圣光。疫情前,永易的母公司在深圳,主要从事物联网以及智慧城市业务。2020年3月,永易经另一家厂商介绍,接触到圣光,后者当时正在广泛招募外协厂商。

据永易负责人李善会向本刊出示的一份《口罩生产线项目合作协议》,永易和圣光的合作方式如下:甲方(圣光)提供厂房、员工、水电、原辅材料、流动资金、灭菌设备等,乙方(永易)提供口罩生产专用设备;合作项目产出的口罩双方平分,属于乙方的半数产量,乙方需以成本价采购,其中一次性使用医用口罩0.76元/只、医用外科口罩价格为0.86元/只,执行价格随甲方成本变动而变动。

3月中旬,任志强曾随李善会去圣光工厂考察。“当时我们最关心的就是圣光的资质(编注:第二类医疗器械设备生产许可证)。至于它有没有生产能力,有没有设备,我们并不关心。就算没有,我们也可以去找一些设备方合作或者购买设备”,任志强说。离开郏县后,他在永易下了订单。不久,他再度返回郏县,与圣光签订了 “平分产能”的合作协议。

从协调和对接资源的中间商转为合作生产商,扎根越深,风险越大,最直接的诱惑仍然是利润。任志强测算,如果单纯下单,利润“也还可观”,如果跟圣光合作生产,按照合同,利润会“非常好”。任志强称,当时贝茜有大量潜在订单,“市场价在2.5元/只时,我们会签一个2元/只的长期合同,比如10个月,期间所有口罩客户会按2元/只付费。长期订单可以规避市场价格波动,保证利润稳定。”

因为合同签订的时间比永易晚了近半个月,丽水贝茜和圣光约定的采购成本价稍有上升(医用外科口罩为0.9元/只),但对比外接订单价,依然有较大的利润空间,这也让任志强默认了圣光删掉合同中部分“违约条款”的举动。

2020年4月,口罩机售价高昂,部分知名品牌一拖一口罩机的价格可达每台70万元左右。任志强估算,永易在口罩生产设备上的累计投入超过一千万元。和永易一样,任志强购买口罩机的资金部分来自客户预先支付的口罩货款。

“3到5月,这种设备进厂、产能分配的合作方式在国内非常流行,不只是郏县,山东、广州、浙江都有。”任志强介绍,在圣光,像丽水贝茜、豆瓣医疗这样的外协厂商曾有百余家。这种合作建立在各取所需的基础上,“很多有订单的企业不具备生产资质,而有生产资质的大多是像圣光这样注册较早的老厂。那时候国内产能释放得很快,厂家都在争取国外订单,会看重合作企业的外贸能力,比如我们手上一些高价的、长期的订单。”

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圣光创始人周运杰将疫情前处于破产重整状态下的圣光形容为“一个病人”,“无论从声誉还是信誉上都受到创伤,经营面临一定困难。”他介绍,疫情之前,圣光仅有5台口罩生产设备,虽然疫情后购入58条平面口罩生产线,但自有产能远远无法满足国际市场需求。考虑到国内市场逐渐饱和后,可能会有大量“小乱差”设备商因不具备出口资质或缺乏海外订单而产能闲置,圣光管理层做出了利用自身优势整合市场资源的决定,希望通过设备合作快速扩充产能。

疫情之下,围绕手握口罩生产资质的圣光,一个看似多赢的利益链条迅速串联起来:对于破产重整中的圣光,以品牌和资质为杠杆,撬动闲散社会资本,迅速组织大量生产设备进场,并引入有外贸能力的公司,如若资源整合得当,就能转危为机;对于永易和丽水贝茜这样的公司,背靠圣光,有机会将自身优势资源转化为市场收益;对于周世国这样的个人投资者,可以借助豆瓣医疗这样的平台,将机器安置在圣光生产,不仅能一洗复工无望的苦闷,还有可能赚取超额利润……

2021年1月6日,周世國等百余名机主再次前往圣光,希望讨一个说法。图为圣光厂大门前。图/受访者提供

然而,现实并未沿着外协厂商和机主们设想的道路行进,硬币的另一面很快翻转过来。

外协厂商无法释放产能

据李善会介绍,2020年4月下旬,永易的机器一直在调试,但产能释放卡在了包括熔喷布等核心原材料的供应上。

那段时期,熔喷布普遍供应紧张,市场分为政府管控市场和非管控市场。前者货源来自大型央企,价格较低,但多采取定向供应,无法满足所有市场需求。而非管控市场的熔喷布价格则一路高涨,同时频现生产无序、以劣充好等乱象。

“一开始是没有原材料,后来能提供了,质量又常不合格,也会导致生产能力下降。”李善会回忆。

周世国的处境更糟。他的打片机自运进车间后,一直没能开工。打片机产出的是半成品,只有口罩片没有耳带,需要另配点焊机才能产出成品。点焊机由豆瓣医疗出资添置,最初豆瓣给机主配备的是单点点焊机,一台打片机需要配备多台单点点焊机。“打片机出片快,但点焊机点得慢,当时除了打片机,其余位置堆满了点焊机,又占人又占地,也不好管理。”于是,单点点焊机逐渐优化为双点点焊机。

周世国记得,点焊机往往几天才能到位几台,运达后还需要安装和调试,“打片机早就调试好了,一直无法开工就是因为点焊机。” 到5月中旬,一车间率先调试好机器,开始生产,而周世国机器所在的二车间仍在等待设备调试。彼时,熔喷布的供应依然紧张。据一车间的多名机主回忆,当时厂里仓库每天会分配一到两次熔喷布。“说是分配,其实工人都是趴在熔喷布上抢。你不抢,机器就干不了活。强势一点的,就能多抢来那么几十公斤。”一名机主对本刊回忆。

这样拼抢熔喷布的场景,永易并未经历。据李善会妻子吕哲香介绍,前期熔喷布供应紧张,影响生产,他们曾花费大量精力和资源协助圣光外采熔喷布,并着重维护了“和部分圣光管理人员的私人关系”,“和他们(个人机主)比,我们付出真的不一样,所以能拿到的熔喷布数量也大一些,生产能力就比较强。”

吕哲香回忆,2020年5月1日到5月10日,永易的设备累计生产了几十万只口罩,越往后生产越快, 5月11日到30日,总产量达到850万只。

可变数再度袭来。

单方面变更合同、车间被消防查封

进入到5月,圣光集团突然宣布终止与外协厂商平分口罩产能的协议。

“5月10日,有朋友发给我们几张图片,内容是圣光内部群公示的一则通知,宣布取消口罩产能分成模式,统一改为支付加工费,以规范管理。文件落款日期是5月1日。”李善会称,这是他第一次得知圣光不分产能的决定。

任志强则回忆,同日,丽水贝茜的一名负责人被通知开会,会上圣光宣布“不分产能”,称变更原因是“部分外协厂商的口罩售价低于圣光,扰乱了价格体系”。

“最初,有外协厂商(每只口罩)七毛多的成本价拿货,卖三块钱,我们自己是卖一块多。后来成本价上涨到(每只)两块多,我们自己卖三块,有的厂商又在外面卖两块七、两块八。四月份这种现象很严重,很多客户都反映到我们这里,影响了品牌声誉。”周运杰对记者说,他目前是圣光集团最高决策委员会成员。

2020年12月16日,车间里许多外协机主的口罩生产设备已被拖走

“我们肯定没有扰乱价格体系,大家可以当面核对合同,我们同期签署的合同价格都是高于圣光的,”在任志强看来,这次会议“不是探讨,就是通知”。

周运杰称,圣光曾在2020年4月28日召集部分外协厂商开会商讨变更分成模式,“不能说百分之百同意,有些人不同意,也得服从多数的意见,保护大家的共同利益。”不过,永易和丽水贝茜均声称,没有接到通知参加此次会议。

在四川明之鉴律师事务所杜斌律师看来,周运杰“少数服从多数”的说法在法律上立不住脚,“在没有获得乙方同意的情况下,圣光单方面变更合同是没有法律效力的。根据合同的相对性原理,圣光无权强制乙方执行所谓多数人同意的新条款。”

虽然“平分产能”的模式是之前促成合作的核心前提,可多次沟通无果后,考虑到前期投入巨大,任志强选择继续生产,领取加工费。同时,他也持续与多方沟通,并拒绝签署新的协议和保证书。

圣光集团宣布“不分产能”的文件出台,意味着李善会和任志强从自带订单、平分产能的外协厂商“降级”为加工商。由于不再平分产能,后者期待的“低买高卖”难以为继,更急迫的问题在于,原有的交貨模式也被打破了。由于部分客户预订款已被用于购置和添加设备,以及支付员工工资、住宿等开支,为了履约5月前已经签好的交货协议,任志强只能从圣光或者圣光的代理商处拿货。

“从圣光那里拿货价格都很高,最高到过3.7元/只。后来我们转而跟另一家企业拿货,那家企业因为跟圣光高管关系好,能以较低价格拿出一些货,他们给我的价格在每只2.35元到2.45元”,任志强说。

在任志强看来,“平分产能”的废除将自带订单的外协厂商逼入了一条死胡同。“我们接的大多是海外单。海外国情不同,审核流程长,资质报备过审后,无法更换成其他品牌。”

任志强介绍,当时所有口罩出货都需圣光管理层拍板,除了出价高,也要看“关系硬不硬”。李善会向本刊出示的多份银行转账记录显示,其公司早在4月就开始向圣光买口罩以完成客户订单。“那时候机器产能还没上来,为了履约,我们从圣光高管手上买过几批不含税的口罩,直接把款打到个人账户上,单价比我们接的订单价还高。”李善会提供的转账信息显示,这种公户转个人户的操作从4月9日持续到5月2日。

与圣光集团的原有协议被迫更改后,外协厂商陆续发生大量订单违约现象。任志强出示的一份立案时间为2020年6月9日的法院民事调解书显示, 被告丽水贝茜若无法在6月底及时交付口罩,需要返还原告数百万元的货款、数十万元的违约金以及财产保全费等。这份合同的签订日期就在2020年4月30日,圣光集团决定终止平分产能的前一天。

上游厂商签订的平分产能合同无法执行,影响迅速传导到了周世国这样处于利益链下游的个体机主身上。

据豆瓣医疗负责人黄颜凯介绍,从2020 年4月机器进驻到5月31日,豆瓣招募的所有机器一共生产了近200万片成品,另有两百多万片半成品。“加工费也是圣光单方面通知,一降再降,不同意就不给结账,”黄颜凯称。除了向部分提供机器参与生产的机主支付相应的加工费,豆瓣医疗始终没能兑现之前合同约定的单日近万元的机器使用费。

周世国的打片机所在的二车间,双点点焊机直到5月底才陆续调试完毕,他原本期待6月能开工,可希望再度落空。6月2日上午,8号楼突然被消防查封。

本刊记者从郏县消防救援大队获取的一份落款日期为2020年6月2日的“临时查封决定书”指出,临时查封8号楼的原因是“建筑消防设施严重损坏,不再具备防火灭火功能”。

从6月2日被贴封条到6月下旬解封,再度失去的二十来天,让周世国愈发焦灼。从4月进驻,一直到6月底,他的打片机一片未产, “丰厚利润”的幻梦一步步踏空。

生产销售乱象:用白板口罩、改生产日期

出问题的不仅是合同,还有口罩质量。

白欣(化名)是宁波一家贸易公司的负责人。2020年4月初,白欣开始接触永易,后者出示了与圣光签订的产能分配合同。她觉得“厂商联谊”是“不错的资源整合模式”。4月24日,她的公司与永易签订采购合同,约定以2.5元/只的价格向永易采购1000万只圣光品牌医用外科口罩,并于5月16日一次性出货。

到了交货期,这批货却引起了白欣的质疑。5月23日,她来到郏县找圣光做产品鉴定。在比对了合格证字体等信息后,圣光判定她收到的那批货物为假冒产品。得知结果后,白欣全数退货,并要求永易退还货款。因为永易严重违约,白欣所在公司后来将永易告上法庭。

客戶的出货期在6月1日,为了不违约,白欣必须在一周内从圣光买到1000万只口罩。在当时的市场环境下,要在如此紧张的时间内备齐货,难度很大。在圣光的配合下,白欣以 2 元的单价购买了800万只,并通过代理商购买了另外200万只,按时完成了交付,“中间打点了很多人。”

白欣在郏县待了一周,以确保货物不再出差错,那一周被她形容为“人生最灰暗的时段之一”。

虽然圣光出厂的800万只口罩手续齐全,但白欣对这批货物的实际来源存疑。在圣光厂期间,白欣曾看到一箱箱没有包装和品牌信息的口罩从货车上搬运下来。这些被业内私下称作“白板口罩”或“白片”的“三无产品”构成了她那批货物的主体。

2020年12月16日,圣光厂门外一棵树上的口罩机广告

根据圣光提供的资料,部分外协厂商在生产中多次出现不合规操作,比如口罩不遮鼻、不穿洁净服进车间等。外协厂商认为这反映了圣光车间管理混乱,圣光则认为管理不善的责任在外协厂商和个人机主

“白板口罩”并非唯一的问题。白欣透露,这800万只口罩在出厂前还被拆箱换过批次。“换批次就是把生产日期往前调。”她解释。

医用口罩通常采用环氧乙烷灭菌,灭菌后会在口罩上残留,残留物不仅会刺激呼吸道,还可能致癌,所以要求通过解析方式,使残留的环氧乙烷释放,经检测达到安全含量标准后,才能出厂上市,解析消毒的标准流程一般需要7天到半个月。

调整批次后,白欣那批口罩的生产日期被改为2020年5月初。据白欣介绍, 换包装的费用是20万元。“这是你情我愿”,虽然不安,但在那种环境下,她选择遵循游戏规则。

然而,这批口罩还是出现了质量问题。“客户多次对货物进行抽检。截至2021年1月6日,十份测试报告中有四份未通过血液穿透测试。目前海外客户要求我们补发同型号医用外科口罩800万只,并承担由此产生的验货、测试、国内外陆运、海运费及港杂费等。”2021年1月11日,白欣介绍说,“我们已经发函给圣光。”

李善会透露,他在4月下旬曾帮圣光去云南、南昌等地搜集过“白板口罩”的货源。 “圣光有一套验收标准,样品检测合格后,圣光会定期定量采购。不过因为我收来的样品送检后都不达标,就没有促成大批量交易。”李善会回忆。

另一名与圣光集团签订平分产能合同的企业负责人也向本刊承认,曾给圣光送检过“白板口罩”样本。据该负责人提供的数份落款日期在2020年4月的口罩检测结果,这些“白板口罩”的来源厂商包括“山东永鑫”、“河南飞达”等。

如果各项标准达标,厂商是否可以将“白板口罩”包装后以自有品牌销售?2020年12月17日,郏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党组书记李相法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明确表示,这属于违法行为。

李相法同时向本刊证实了“市场监督管理局曾查处过一批‘白板口罩”的传言。他介绍,郏县市场监督管理局曾于2020年6月10日左右接群众举报,前往圣光检查一批可疑口罩。执法人员到场后,在圣光厂门外发现一辆装有大量口罩半成品的货车,这些口罩半成品没有独立包装和商标,总量达到200万只,该局当场查封扣押了这批货物。

不过,圣光并未因此受到处罚。“经查,这批货不是圣光生产的,也不是圣光购买的,(之所以停在圣光大门口),是为了找地方检验。因货物是从长垣流出,在向省局汇报后,我们把案件和前期调查结果移交给了长垣市场监督管理局,他们对长垣相关厂商做了处罚。”李相法说。

周运杰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否认了圣光曾经购买过“白板口罩”并更换生产批次等情况。

圣光:外协设备带来了“一些烦恼”

2020年12月17日,在被问及如何看待圣光集团2020年的表现时,周运杰表示“基本满意”,“不满意”的是外协口罩机带来了“一些烦恼”。

圣光出示的文件中附有多张外协厂家(包括豆瓣医疗、永易、丽水贝茜)外聘生产人员不合规操作的图片,其中就包括不穿洁净服进车间、生产时口罩没有遮挡住鼻子、物料遮挡消防通道、私自丢弃物料等行为,并有警告处罚通告。在他看来,合作期间几家公司不同程度存在设备进场时间慢、设备模块不匹配、生产管理不规范、质量管控不严、拖欠员工工资等问题,也给圣光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周运杰认为,圣光集团不应该为他人的投资亏损负责,“疫情发展和市场变化,谁也预判不了。我们一直没有保证他们能生产多长时间,也没保证他们能赚多少钱。任何投资都是有风险的。他们没有这个心理准备,有失落感是肯定的。”

不过,在杜斌律师看来,圣光集团至少负有两方面责任:首先,废除产能分配模式,单方面变更合同,属于违约行为;其次,6月消防查封是因为场地消防设施严重损毁,圣光负责提供生产场地,理应负有赔偿责任。

然而,目前无论是豆瓣、永易,还是丽水贝茜,均未起诉圣光。另一家外协厂商曾私下表示,法律途径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起诉,首先面临起诉金额的问题,如果计算企业的潜在订单损失,起诉费和保全费加起来是笔不小的数目,这还不算聘请律师的费用。以我们现在的经济状况,已经很难承担得起。”

除了诉讼成本,外协厂商面临的更大困境在于赔偿难落地。“圣光目前处于破产重整状态,偿付能力有限,即便外协厂商最后打赢了官司,很大可能短期内也拿不到钱,这背后上诉人既要付出经济成本,也要承担较大的时间成本。所以最好的方式还是双方协商解决,”杜斌律师向本刊分析。

根据圣光早前提供的资料,疫情期间集团各企业克服重重困难,保障生产:从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到2020年12月中旬,圣光集团累计供应医用防护服 487万套、医用手术衣1179.36万套、医用口罩 5.388 亿只,其中,主要发往武汉的医用一次性防护服累计43.986万件,紧缺时占全国供应武汉总量的三分之一。周运杰介绍,目前圣光的重整已经进入尾声。据大河网2021年1月11日报道,圣光集团目前已完成战略投资招募工作,破产重整阶段性目标实现。

虽然任志强曾屡次表达对当地营商环境的失望,但他并没有彻底斩断和圣光的合作,“我们之前向有的客户报过圣光的资料,他们有补单需求时,我们还会来拿点货。”2021年1月6日,本刊再次采访任志强时,他依然在做医疗防护用品的生意,“口罩、疫苗、试剂、防护服”都有涉及,主要是跟广东和江苏的公司合作。他称,“最近订单很多,相比年初,有更多合作伙伴可以选择。但现在利润太低,去年投资的亏损短期内很难弥补回来了。”

吕哲香和李善会的境遇差不多。“一边处理起诉官司,一边在做着小生意,但对于还债务远远不够。”2021年1月8日,吕哲香对本刊说。

而对于周世国,选项则不多。2020年6月底至7月初,周世国的打片机就从圣光厂拉走了。“當时豆瓣说会重新招募自动化程度更高的一拖一机器生产,利润给我们分成,约定两个月内每位机主提够25万元为止。可现在到手的也就万余元。”

机器从圣光拉出来后,周世国没好意思拖回家,一直停放在镇上朋友家,“现在一台打片机2000元都卖不到,机型早被淘汰了,已经是一堆废铁。”

口罩生产流程

原料生产

熔喷布熔喷布是采用高速热空气流对模头喷丝孔挤出的聚合物熔体细流进行牵伸,由此形成超细纤维自身粘合而成.

口罩生产

制作工序口罩的生产工艺,包括原料叠合、卷边、缝合鼻夹、折叠结构、压边、裁断缝边、补边、热固定耳绳、杀菌消毒等多道工序。

灭菌消毒

环氧乙烷灭菌口罩生产出来后,医用口罩通常采用环氧乙烷灭菌。

包装运输

解析消毒解析消毒的标准流程一般需要7天到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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