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听说我要西行,所有朋友第一个反应都是:“你可以吃到白兰瓜了!”
北京的街头也常见到白兰瓜,并不白,像个磕碰过的篮球,也不甜,带有青草的气息。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白兰瓜的仰慕希冀之情。
兰州果真是白兰瓜的大本营,十步之内,必有瓜阵。刀锋倾斜着刺入,浓郁的香气沿着刀柄湍湍流出,光闻着,就知道同北京街头的不同。每人抢一块,吞进嘴里,像喝粥似的往下咽。
向导笑眯眯地看着大家的贪婪,很为家乡的特产自豪。有人言传了:“闹了半天,白兰瓜也不过如此嘛!真是空有其名!”向导的脸色难看了,忙解释:“今年雨水多……”平心而论,白兰瓜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闻着还可以,尝尝却不甜。
一路西行,哪里都要款待白兰瓜。刚开始还心想兰州的瓜不甜,别处的可能甜,然而总是失望,哪儿的白兰瓜都不甜。后来就连尝的兴趣也没有了,除非渴极了,拿它顶水喝。辜负了我的信任与渴望的白兰瓜啊!
“到嘉峪关就有好瓜吃了,那儿正在举办瓜节。”向导为大家打气。
只知道嘉峪关是长城的一端,不知道它还是瓜的盛市。西北各省市的瓜,像陨石雨似的降落在小城,满载的瓜车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前面一个急转弯,几个硕大的甜瓜被车甩了下来,摔碎的瓜的香气像烟雾塞满街道。
瓜节隆重开幕了。白兰瓜形状的氢气球飘浮在碧蓝的天空,远处是银箔似的祁连雪峰。孩子们头上戴着白兰瓜形的帽子,街上的社火队打扮成瓜的模样……真是一个瓜的世界。向导拈起一块尝尝,说:“怎么瓜节上的瓜也不甜?不要紧,到了安西,就能吃到好瓜了。”
过安西时,正是午后沙漠上最热最寂寞的时光。黑蓝色的柏油路蛇蜕似的蜿蜒着,天空中弥漫着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尘埃,仿佛一杯混浊的溶液。太阳在空中发出幽蓝色的光,却丝毫不减其炙烤大地的威力。铁壳面包车成了真正的面包炉。我们关上车窗,是令人窒息的闷热,打开车窗,火焰般的漠风旋涡般地卷来。口唇皲裂,眼球粗糙地在眼眶里转动,全身像烤鱼片似的干燥无力。
突然,在大漠与公路相切的边缘,出现了一个木乃伊似的老人。地上铺一块羊皮,上面孤零零地垛着一小堆瓜。他出现得那样突兀,完全没有从小黑点到人形轮廓这样一个显示过程,仿佛被一只巨手眨眼间贴到苍黄的背景上。
“瓜甜吗?”我们停下车,习惯地问。老人慢吞吞地回答:“这里是安西呀!”因为别无选择,我们买了老汉的瓜。老人树根一样的脸上没有表情,瓜也是极便宜的价钱。
安西的白兰瓜外观上毫无特色,第一口抿到嘴里,竟然是咸的!过了片刻,才分辨出那其实不是咸,而是一种浓烈的甜。甜到极处便是蜇人的痛,嘴角、舌尖都甜得麻酥酥的,仿佛被胶粘住了。抓过瓜缘的手指间的汁水仿佛青蛙的蹼一样,撕扯不开。手背上淌过的瓜汁,留下一道透明的痕迹,舔一舔,又是那种蜂蜜般的甜。
真不知如此苦旱贫瘠的安西怎么孕育出如此甘甜多汁的白兰瓜。
安西地处荒漠,日照极强,自古以来以瓜闻名天下,故称瓜州。白兰瓜原籍美洲,移居中国后,由“蜜露”改名“白兰”,现在已成为甘肃特产。它在安西扎下根来,比在老家长得还要好。也许,白兰瓜要正名为“安西瓜”才更符合历史的真实。
我也想过,是否因为那天的极度干渴才使这沙漠之中的瓜显得格外甘甜。后来遇到过几次同样的情形,才知道唯有安西的瓜无与伦比。
想想这瓜,很有感触。它原本来自大洋彼岸,却在这塊古老贫瘠的土地上繁衍得如此昌盛。它入乡随俗,褪去了娇滴滴的洋名字,也不计较人们以讹传讹地称它白兰瓜,寂寞然而顽强地在沙漠之中生长着,以自己甘饴如蜜的汁液濡润着焦渴的旅人。
啊!瓜州的瓜啊!什么叫特产,什么叫真谛,它只限于窄小的区域。好比一个石子丢入湖中,涟漪可以扩散得很远,但要找到石子,必须潜入那最初的所在。蓝色太阳下的沙漠老人,教给我这个道理。
[怦然心动]
当作者一路西行,尝试不同地域白兰瓜的味道,一点点变得失望,直到在安西的大漠与公路相切的边缘,遇到了木乃伊似的卖瓜老人——他卖的白兰瓜外观上毫无特色,第一口抿到嘴里,竟然是咸的!过了片刻,才分辨出那其实不是咸,而是一种浓烈的甜;甜到极处便是蜇人的痛,嘴角、舌尖都甜得麻酥酥的,仿佛被胶粘住了;手背上淌过的瓜汁,留下一道透明的痕迹,舔一舔,又是那种蜂蜜般的甜……
作者不禁诧异:如此苦旱贫瘠的安西怎么会孕育出如此甘甜多汁的白兰瓜?本是外来的物种,却在贫瘠的沙漠之中寂寞而顽强地生长着,以自己甘饴如蜜的汁液濡润着焦渴的旅人。
卓绝的环境才能孕育甘甜的果实,而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会在流传过程中被误传,只有深入事物的内里,我们才能发现它的真相。蓝色太阳下的沙漠老人,教给作者,也教给我们这个道理。
【文题延伸】发现;环境与果实;外表与内里……(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