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冰
《蜗牛食堂》是小川糸以轻喜剧为主基调的饮食小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独自在都市艰难打拼的少女伦子下班回到出租屋,发现同居的印度男友带着全部家当不辞而别。受到打击的伦子失去了语言能力,落寞地回到阔别十年的故乡,开了一间名叫“蜗牛食堂”的小饭店。饭店没有固定的菜单,每天只招待一桌客人。伦子会事先与客人交流,有了灵感之后再做出独特的料理。神奇的是每一个尝过伦子手艺的人竟然都迎来了人生中的小奇迹。但正当伦子的事业逐渐走上正轨的时候,伦子母亲发现自己患了癌症,已到晚期。
死亡和矛盾不断出现在这部以轻喜剧为主基调的饮食小说里,却没有给读者带来沉重和压抑,因为《蜗牛食堂》描绘的不仅仅是母女的感情或者食物的制作,还有故事背后折射出的日本民众的处事方式及其背后的文化内涵。“死”和“爱”两个永恒的艺术母题在《蜗牛食堂》中相互交织,本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通过对人物、情节、主题等的分析,探讨《蜗牛食堂》的艺术魅力,及其中折射的异国文化风情。
《蜗牛食堂》中描绘了多种复杂的爱,开篇就是伦子失去了爱情和语言能力。失语标志着生命力的缺失,离去的爱人带走了伦子的部分生命。结尾则是死去的母亲化身为野鸽,以生命唤醒了伦子的声音,使她重新变得完整。以爱情起始,以亲情结束,不同的爱在小说中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蜗牛食堂》主要描绘了琉璃子和伦子这对母女之间亲密而疏离的情感。母亲琉璃子失去恋人后,自暴自弃,用人工授精的方式生下女儿,成为酒馆游戏人间的中年女性。她把对女儿的感情藏在内心深处,吝于用语言表现,以致伦子对母亲的作风怀有成见,青春期就逃离家乡,十年不肯回来。母亲只好养了一头叫作爱玛仕的猪,对它极尽宠爱,抚慰失去女儿后的空寂心灵。
伦子起初对母女之间的感情不抱希望,她失语后坐小巴逃回家乡,本意不是为了投进母亲的怀抱汲取温暖,而是想偷走母亲的私房钱解燃眉之急。十年不相见,伦子甚至不再认识母亲的脸。她说:“我几乎可以爱所有的人和生物,唯独妈妈,我怎样也无法打从心里喜欢她”“持续无视妈妈的存在。我相信那是保持我心灵清净的唯一办法。”[1]129-130然而她没有意识到,唯独对妈妈要求如此苛刻,恰恰是她对母爱求之不得的潜意识外化。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失恋、失语后她混沌的头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家,在潜意识中,她仍然渴求和依恋母爱。事实也是如此,最后救赎她的,不是大自然中的无花果树,也不是受母亲委托前来的童年玩伴,正是与她貌似疏离的母亲。
除了爱情和亲情,《蜗牛食堂》中还存在其他形式的爱:伦子和熊桑的友情。伦子年幼时,熊桑曾像父亲一样关爱过她,在她黯然回乡后,也是熊桑接受母亲的嘱托找到了无花果树上的伦子。蜗牛食堂创办初期,更是熊桑陪同伦子承担了很多粗笨的工作,还很贴心地把前妻丢下的电动三轮车送给伦子作代步工具。
对事业和梦想的追逐是对自我的爱。伦子努力打工攒钱,本想和印度情人开一家餐厅。失去爱情后她并没有放弃自我,而是在蜗牛食堂倾注了无数心血,装潢考究,氛围温馨,连细节都很到位。她坚持先跟客人笔谈,了解客人之后再设计食谱,把对自我追求的爱辐射成了对客人的关爱。这种倾情投入给用餐的客人们平淡的生活中带来了很多小奇迹:熊桑吃了石榴咖喱这种前妻钟爱的异域食物后居然巧遇前妻;多年来郁郁寡欢的政治家遗孀吃到伦子精心设计的盛宴后,在内心潜意识的影响下,梦见去世的爱人劝她在重逢以前好好享受剩余的人生;相互有好感的少年男女在这里互诉心怀;相亲对象在巧妙的餐饮设计中增进了了解,产生了感情……
在日本存在一个普遍观点:一个人不只代表自己,他的一切作为都要为家族、团体甚至国家服务,因此,一般日本人都善于隐藏情感、克制欲望,不敢表达,这种特性也为他们带来了爱缺位的孤寂。《蜗牛食堂》中写到被家人放弃、即将送去敬老院的爷爷满脸木然,内心写着酸楚;被饲主抛弃的兔子得了厌食症;失去恋人的伦子丢失了语言能力。因而,伦子将自己的饭店叫作蜗牛食堂,如同蜗牛一样,用厚厚的壳将自己不能再被伤害的心保护起来,把失去爱的伤痛与永不放弃的理想一起背负在身上缓慢前行。
《蜗牛食堂》中的爱,是典型的日式之爱:隐忍,克制,带有一定的约束或目的。比如,对厌食症的兔子而言,被绑住并不是束缚,而是羁绊,它失去的是自由,得到的是安全感,捆绑它的绳子是爱。外婆弥补了伦子在母亲身上寻不到的慈爱,然而外婆年轻时也曾因为恋爱离开幼小的女儿离家出走,对伦子的爱其实是对女儿的弥补。母亲琉璃子坚持在家乡开酒吧,遭受了很多异样的眼光,只是为了不想让伦子再次感受到自己幼小时寄人篱下的悲伤,去世时还一再告诫女儿开酒馆的钱仍然需要归还,“把钱装在空香槟瓶里,埋在田里。等我来生转世时,一定会去拿来用”[1]197,以此激励女儿不放弃人生目标。这种戴着枷锁的爱,复杂、沉重、隐蔽,如同日本民族沉默的性格,需要细心挖掘才能领会。
或许因为日本是个岛国,地域有限,却终日能见到比土地更广袤的海域,传统的日式审美天然带有一种悲观的性质,日本文学往往以悲剧情节收尾。“日本人在历史人物中喜欢悲剧式英雄,在文学艺术中喜欢伤感的作品;在语言方面,‘可怜’和‘可爱’竟处于同一词根,‘美丽’和‘疼爱’同出一源。”[2]
在《蜗牛食堂》中,也随处都有死亡和失落的痕迹。伦子的失声是爱情的死亡,母女之间的矛盾是亲情的缺失,母亲病逝是肉体的死亡,但全文始终对此淡然处之。伦子失声后,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其他人都很平淡而迅速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伦子外婆离世时,“矮饭桌上放着许多用纸巾盖着的甜甜圈,外婆就在旁边,像睡着似的死去了”[1]8。和她相依为命的少女伦子则坐在旁边,整晚不停地吃着甜甜圈,用食物来抚慰内心的苦痛。母亲琉璃子发现自己癌症晚期的同时,也认出了主治医师正是失散多年的初恋,于是,“能和初恋情人重逢的喜悦胜过对自己死期将近的恐惧”[1]159。
死亡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消亡,是人类亿万年中惧怕却无力改变的迫胁。对死者而言是失去身边值得珍视的一切,对生者而言是被夺走了最亲近的人。以死亡为母题的文学,本应有着无力悲怆的基调,但在《蜗牛厨房》中被淡化处理,这或许与日本文化有关。在日本人心中,死亡本身带有一种特殊的美感。《徒然草》中说“如果化野的朝露不会消失,鸟部山头的青烟一直弥漫在天空,将是何等的索然无味!正因为这世上一切都是无常的,所以才格外美好。”[3]与中国人喜爱大团圆的结局不同,日本人心目中的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对他们而言,死亡不但有特殊的美感,也是新生之地。川端康成曾说:“生即是死,死中有生。”还说“‘悲哀’与‘美’是相通的词”[4]。死亡在日本文化中不是恐怖、孤独的同义词,只是带有黑色残酷的另类美。
阿瑟·丹托认为:“没有一种文化没有其对待死亡的方式,或没有对待苦难的办法。”[5]日本文化对待死亡是“物衰”传统,也就是生死相通,“有”就是“无”,“无”就是“有”,生就是死,死就是生,花开会落,而明年还会继续盛开。月缺能圆,但月底又会继续隐没。失去和得到是事物的一体两面,相辅相成,不可或缺。在失去外婆的孤单日子里,伦子遇到了印度情人,用爱情覆盖了失去亲情的痛楚。而被爱情背叛后,伦子回到家乡,又在亲情和友情中得到了救赎。更重要的是,即使因爱情的背叛而失语,伦子仍然没有完全放弃对自我的追求,她在装潢蜗牛食堂的过程中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尤其是招待蜗牛食堂的第一位客人熊桑的时候,她全身心地投入去做咖喱,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的对印度情人的感情迸发,这种宣泄是伦子开始正视伤痛的起点,也是她开始修补破损生命的起点。
对于多年来代替女儿在膝下尽欢的宠物猪爱玛仕,母亲琉璃子选择杀掉它做成婚宴的菜肴。被爱着它的人吃掉,成为身体的一部分,生命就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下来。因此,伦子母女坚信:“爱玛仕绝对没有死”“爱玛仕绝不可能消失。只是改变形态而已。”[1]189正因这种信念,伦子才坚信撞死在玻璃上的野鸽就是母亲的灵魂,她再次用生命唤醒了伦子的语言和对未来的希望。这正是日本文化中对生死超然态度的根源:生命永存,只是形态改变。如同樱花,花期极短,却年年春来新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