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学 冯全功
作为一门年轻学科,翻译学经常从其他学科汲取理论资源来研究翻译问题或进行翻译理论建构,对其他学科资源具有较强的依赖性。因此,在跨学科翻译研究中,翻译学往往是受体学科,其他学科则是供体学科,其中包括和其亲缘性很强的修辞学。翻译与修辞的关系源远流长,切斯特曼把修辞作为翻译的八大模因之一(Chesterman 2012);刘亚猛(2014:1)认为,“修辞是翻译思想的观念母体,而翻译则是一种特殊的修辞实践”。翻译是一种理解与表达的学问,有翻译的地方就有修辞,翻译与修辞同在。翻译学与修辞学相遇催生出了“翻译修辞学”(杨莉藜 2001;冯全功 2012,2016a;陈小慰 2019),其中修辞学是供体学科,包括中西各种修辞(理论)资源。陈小慰的翻译修辞学研究利用的主要是西方修辞学资源,尤其是以佩雷尔曼(C.Perelman)、伯克(K.Burke)等20世纪修辞学家为代表的“新修辞”。冯全功的翻译修辞学研究利用的主要是中国修辞学资源,尤其是以谭学纯为代表的广义修辞学,如其专著《广义修辞学视域下〈红楼梦〉英译研究》(基于其博士论文)等。在这本专著中,冯全功(2016b:302-303)指出,“翻译修辞学旨在借鉴修辞学(特别是广义修辞学)中的各种理论资源,如广义修辞学的三大功能层面、修辞认知、喻化思维、修辞能力、修辞原型、论辩修辞、同一修辞等,同时结合其他相关学科,如美学、哲学、文体学、叙事学、语义学、语用学、文艺学、心理学、传播学等,扩大翻译研究的理论视野,而不仅仅是为了指导翻译实践”。这里提到的“修辞认知”原是广义修辞学中的一个重要论题,目前已经比较成功地移植到了翻译研究之中。在移植过程中修辞认知的概念也有所拓展与变异,使之变得更加明晰与具体,对修辞学语境下的修辞认知也许有一定的反哺作用。那么,修辞学中的修辞认知是怎么界定的?翻译学中的修辞认知又是如何界定的,有哪些主要特征?文学翻译中的修辞认知研究目前是如何开展的,有哪些重点论题,还有哪些有待开发的领域?本文尝试对这些问题进行梳理与思考,以期对跨学科(翻译)研究有所启发。
修辞认知是谭学纯提出的一个重要术语,是与概念认知相对的一个概念,在文学世界修辞认知的表现力优于概念认知,也集中体现了“人是语言的动物,更是修辞的动物”(谭学纯 2005:52)的学术命题。这对概念最早出现在谭学纯2005年发表的论文“语言教育:概念认知和修辞认知”中,后又收录在谭学纯的一些专著(或与他人合著)中,如《修辞认知和语用环境》(2006)、《文学和语言:广义修辞学的学术空间》(2008)、《问题驱动的广义修辞论》(2016)等。这些论著对修辞认知始终缺乏一种清晰的界定,读者很难知晓到底哪种类型的话语属于修辞认知的范畴。谭学纯(2005:51)对修辞认知的详细阐述如下:
1.概念认知是一种普遍的把握世界的方式,进入概念认知的概念,以一种被规定的语义,指向事物的共性。支持概念认知的是逻辑语境,概念组合体现事物的逻辑关系,这种逻辑关系是排他的,体现世界的现成秩序。
2.修辞认知是一种主体化的认知行为,修辞认知也借助概念,但进入修辞认知的概念往往偏离了事物的语义规定,或者说,修辞认知解除概念认知的普遍性,激起具体生动的感性经验,使概念化的语义在重新建构中被编码进另一种秩序。支持修辞认知的是审美语境,进入修辞认知的概念挣脱事物的逻辑关系,重建一种审美关系,这种审美关系是兼容性的,超越世界的现成秩序。
3.修辞认知与概念认知的最大区别是:概念认知在普遍的意义上理性地接近认知对象,修辞认知在局部的意义上激活主体的新鲜感觉重新接近认知对象。前者概念化地锁定对象,后者审美化地展开对象,重返语言的诗意。后者的局部认知,往往偏离前者普遍认知的通道,在另一个认知维度重新观照对象,这决定了修辞认知的两面性:一方面发现概念认知没有赋予的意义,另一方面遮蔽概念认知已经赋予的意义。修辞认知是以审美的权力颠覆现成语义的权威,以审美化的方式,重返被现成概念屏蔽的诗意。
从谭学纯的论述中,不难看出:1)修辞认知是相对概念认知而言的,两者都是人类(通过语言)认识和表征世界的基本方式;2)修辞认知离不开概念认知,其必须以概念认知做参照,是对概念认知的审美偏离;3)修辞认知是反逻辑的、审美化的;4)修辞认知是诗意的,能够审美化地展开对象,具有较大的含意空间;5)修辞认知具有两面性:遮蔽与凸显,遮蔽的往往是概念的常规或字典语义,凸显的则往往是概念的临时意义;6)修辞认知不仅是一种外在的语言表现,同时也是主体的深层认知机制,两者是“因内而附外”的关系。
谭学纯(2005:52)还提到“概念认知转化为修辞认知”的论题,并以余光中的《乡愁》为例对之进行说明。这里的概念认知主要指“乡愁”的概念语义,即一种“深切思念家乡的心情”,余光中把这种概念语义转化为“小小的邮票”“窄窄的船票”“矮矮的坟墓”“浅浅的海峡”,这就是所谓的“概念认知转化为修辞认知”。然而,乡愁的概念语义在诗歌中是缺省的,至少在文字层面,只存在读者的大脑中,整首诗歌本身是一种修辞认知,或者说是一个语篇隐喻。此外,谭学纯(2005:52)还提到“修辞认知对概念认知的隐性介入”,如灯头、针眼、山腰等,这些是死喻,具有较强的概念认知属性;再如成熟、蜕化、腐朽,这类词汇可以同时指向物和人,指向人时利用的就是隐喻思维,把指向物的语义作为认知上的参照。谭学纯把隐喻看作一种修辞认知,这与西方现代隐喻研究将其视为一种认知和思维方式异曲同工。谭学纯(2016)还探讨过“瞬间也是一种永恒”的命题,也将其视为一种修辞认知。这是一种悖论(paradox)修辞格。除了隐喻和悖论之外,还有哪些修辞格、哪些话语属于修辞认知的范畴呢?谭学纯的模糊界定似乎很难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认知心理学(语言学)中的原型理论对修辞认知的界定不无启发。
原型理论是一种强有力的范畴化工具,是对经典范畴理论的一种反拨,反对范畴特征的二分法以及边界的明确性。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性思想是原型理论的先驱,认为家族成员有中心与边缘之分,范畴边界具有较大的模糊性。罗施(E.Rosch)等学者的系列认知心理学实验正式确立了原型理论,在认知心理学、认知语言学等领域产生了重大影响。原型理论认为,“‘原型’这一概念是进行范畴化的重要方式,是范畴中最具代表性、最典型的成员、最佳样本或范畴的原型成员,也可视为范畴中的无标记成员,可作为范畴中其他成员(可视为标记性成员)在认知上的参照点”(王寅 2006:109-110);同时还指出“范畴成员的非对称性”现象,也就是“范畴中普遍存在非对称性结构,范畴中的某些成员比其他成员更具代表性,范畴中的非代表性成员常为认为更像代表性成员,而不是相反;有关代表性成员的新信息更可能扩大到非代表性成员,而不是相反;这种非对称性被称为原型效应”(王寅 2006:110)。修辞认知也是一个范畴概念,范畴之内有许多家族成员,家族成员之间共享一些典型特征,这主要针对修辞认知作为语言表现而言的。修辞认知同时也是一种深层的认知机制,类似于西方的隐喻研究,把隐喻视为认知和思维层面的东西。
冯全功(2017a),冯全功、胡本真(2019)从原型理论对修辞认知有所探讨,认为隐喻是修辞认知的原型或者说是其最典型的家族成员,尤其是在语言表达层面。如果说“隐喻的本质是用一种事物来理解与体验另一种事物”(Lakoff &Johnson 1980:5),那么转喻、提喻、拟人、通感、象征等修辞格也可认为是宽泛意义上的隐喻,同属于修辞认知的重要家族成员,这也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原型成员的“原型效应”。其他常见的修辞格,如夸张、双关、移就、悖论、仿拟、反讽、飞白、避讳、析字、藏词、委婉语、一语双叙、敬辞谦辞等,也属于修辞认知的家族成员。这些修辞格基本上都是语义型的,具有较强的反逻辑性、泛审美性、多含意性,对语境的依赖性也较高。大多也有“用一种事物来理解和体验另一种事物”的倾向,这不妨说是隐喻的原型效应,隐喻的认知属性也随之辐射到其他家族成员身上。整体而言,这些修辞格在修辞认知范畴中的隶属度或典型性不尽相同,如拟人、夸张的隶属度就比析字、藏词高。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的修辞格都属于修辞认知的范畴,如反复、排比、对偶、顶真、层递、倒装等以形式为主的修辞格。换言之,修辞认知主要是从语义和逻辑而非形式而言的。很多语音修辞格,如汉语中的双声、叠韵以及英语中的头韵、腹韵也不是修辞认知的家族成员。文学作品中其他反逻辑的语言现象则不妨视为修辞认知的边缘成员,如模糊化语言(解释空间很大)、词类活用现象(往往具有一定的辞格属性)、古典诗词中的意象并置现象、怪诞魔幻话语(如莫言《生死疲劳》中的部分叙述话语)等。
修辞认知有哪些主要特征呢?基于谭学纯的研究以及从原型理论对修辞认知的思考,这里尝试归纳如下:1)反逻辑性,修辞认知是反逻辑的,语言表达的事物与现实之间往往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或者说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在现实中往往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谭学纯(2005:51)所说的“挣脱事物的逻辑关系”;2)泛审美性,修辞认知往往具有较强的审美性,能够激起听者或读者的新鲜感觉,感官或心理体验比较独特,至少在此类话语的运用之初,不过很多在长期使用过程中也会存在审美磨蚀,逐渐失去了原初的审美活力,如死喻、具体词汇的隐喻意义等;3)多含意性,修辞认知往往是模糊的,具有多重解读的可能性,任何一种解读都有可能固化或减小修辞认知的诗意空间,因此修辞认知往往是诗意化的;4)语境依赖性,修辞认知往往具有较高的语境依赖性,对其有效解读,需要一定的交际、文本或历史文化语境的支持,需要听者或读者的积极参与,最大限度地调用自己的认知资源,要求理解者与表达者进行真实或虚拟的双向互动;5)文化传承性,修辞认知都是在特定的文化土壤中生成的,使用规律在语言使用的长河中慢慢固定下来,很多也有较强的文化个性,同语言本身的特征及其所在的历史文化语境密不可分,如“云雨”“风月”等性爱话语;6)超越性,这主要针对概念认知而言的,修辞认知通过对概念认知的偏离与挣脱,超越了概念认知所规定的语义权威,尤其是字典释义的原初词条(非隐喻化的);7)遮蔽性,这也主要是针对概念认知而言的,修辞认知通过凸显自己的语义和审美关系,很大程度上淡化或遮蔽了概念认知的原初语义或字面意义;8)辩证性,首先表现在修辞认知和概念认知很大程度上是相互依存的,尤其是对修辞认知的运用和解读需要概念认知作为参照;其次表现在两者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换,在漫长的语言使用与变异中尤为如此,如修辞认知对概念认知的隐性介入、概念认知被赋予新的隐喻意义。修辞认知的家族成员往往共享这些特征,尤其是核心成员,但不见得全部囊括这些特征,具体的修辞认知话语凸显的特征也不尽相同。
在深层认知层面,修辞认知是一种认知机制,就像隐喻一样。但在文学作品以及文学翻译中我们探讨更多的是修辞认知的言语表现,或者说是作为言语表现的修辞认知,如隐喻、拟人等众多修辞格。在言语表现层面,从原型理论来认识修辞认知还是颇有说服力的,尤其是对其家族特征的归纳和家族成员的认定。如此一来,修辞认知便有了着落,文学作品以及文学翻译中的修辞认知研究就有了具体的切入点,包括对具体家族成员的研究。修辞认知的原型化或者说从原型理论来界定修辞认知有利于扩大修辞认知的内涵,提升其理论品味,从而促使其成为文学作品与文学翻译研究中的范畴化概念,打入公共学术空间。
如果说翻译是一种特殊的修辞实践的话,那么其特殊性主要体现在需要用目的语在异域文化中重新表达原文的内容与思想。由于语言文化的差异以及其他因素的使然,原文的修辞认知可能会发生变化,如原文有修辞认知,译文却用概念认知来表达。此类翻译现象非常普遍,如只译出了双关的表层语义,深层语义流失;或者原文是生动的隐喻表达,译文却变成了干巴巴的概念。基于对这种现象的观察与思考,冯全功(2017a)总结了文学翻译中修辞认知的三大转换模式,具体包括(以原文为起点):从修辞认知到概念认知、从修辞认知到修辞认知、从概念认知到修辞认知。其中后两种还可以进一步分类,如把从修辞认知到修辞认知的转换分为同类转换(如从隐喻到隐喻)和异类转换(如从双关到隐喻),把从概念认知到修辞认知的转换分为显性转换(很容易识别出的,如添加了隐喻意象)和隐性转换(如添加了动词性隐喻)。冯全功(2017a)还假设三种转换模式对原文的文学性分别起弱化、等化和强化的作用。这就把修辞认知和文学作品的文学性联系起来,进一步拓展了修辞认知的研究空间。冯全功、胡本真(2019)通过问卷调查,很大程度上验证了上述假设,强调译者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修辞认知,尽量把修辞认知转换为修辞认知,提倡把原文的概念认知转换为译文的修辞认知,以提高译文本身的文学性及其作为独立文本的价值。冯全功、张慧玉(2020)通过大量实例分析了文学翻译中修辞认知的转换动因,主要包括客观层面的语言、文化和思维因素以及主观层面译者的翻译观、翻译目的、语言素养、审美能力等。从这三篇文章的研究思路不难看出,文学翻译中的修辞认知研究主要是针对原文和译文的对比,聚焦于译者的修辞认知转换及其动因、效果等,而文学作品中的修辞认知研究是针对作品本身而言的,强调修辞认知在文本(话语)建构中的作用,可作为文学翻译中修辞认知研究的基础与起点,这也是大多文学翻译研究的主要思路。
修辞认知是作品文学性的重要生成机制,所以不管是文学作品还是文学翻译中的修辞认知研究,都强调修辞认知对文本(包括原文和译文)文学性的影响。文学翻译中的修辞认知研究基于原文中的修辞认知,尤其是从修辞认知到概念认知与从修辞认知到修辞认知两种转换模式,因为这已经预设了原文中存在修辞认知,译者的任务就是尽力保留这些修辞认知话语,包括从修辞认知到修辞认知的异类转换。文学翻译批评的模式往往是这样的,以原文为标准与参照,评析译文是否能再现原文的文学性与艺术性,鲜有把译文作为独立文本进行评析的,如此一来,就容易忽略从概念认知到修辞认知的转换现象。冯全功(2018)论述过《红楼梦》中修辞认知的功能,如表达小说主旨、塑造人物性格、暗示人物命运、增强语言美感等,对其英译进行了评析;冯全功、宋奕(2020)分析了《推拿》中的修辞认知与盲人世界的关系,包括作者如何通过各种修辞认知手段(如隐喻、通感、拟人等)来建构盲人叙事与盲人世界,译者是如何处理这种修辞认知的,以及效果如何。这两篇文章主要也是以原文为分析起点的,但同时照顾了从概念认知到修辞认知的转换现象,这样对译者与译文的评价就更会加公平一些,也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忠实翻译(批评)观的束缚。所以在未来的文学翻译批评中,要多关注从概念认知到修辞认知的转换以及从修辞认知到修辞认知的异类转换,尽量把译文作为相对独立的文本进行批评,这样就更容易发现译文本身的精彩之处,毕竟原文精彩的地方译文可能很寻常,原文寻常的地方译文也不见得不精彩。
修辞认知与作家(作品)风格也密切相关,翻译研究中应予以重视。莫言的很多作品被冠以幻觉现实主义或魔幻现实主义(hallucinatory realism),通过大胆的想象来建构故事与话语,具有很强的反逻辑性和泛审美性,如《蛙》《酒国》《生死疲劳》等。译者有义务识别其中的魔幻话语(修辞认知的边缘家族成员),通过选择合适的目的语语言再现其中的魔幻性,不宜削弱此类话语的风格力量。莫言的《红高粱家族》通过拟人话语(修辞认知的典型家族成员)营造了一个活生生的泛灵论世界,尤其是其中的红高粱,更是灵性十足,与人融为一体,译者要再现小说中的泛灵论思想,再现作品的风格特征。葛浩文作为莫言作品的首席译者,具有敏锐的审美能力和深厚的语言素养,不妨探讨其对莫言作品中修辞认知的处理是否到位,是否再现了莫言作品独特的魔幻风格。研究可以使用大量例证予以分析,也可以采取语料库途径予以描述,后者通过数据说话,通常也会更有说服力。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中的反讽修辞也是作品风格的核心组成部分,如人名反讽、言语反讽、情境反讽和结构反讽等,译者是否再现了其中反讽修辞的场域效应也值得研究。《金瓶梅》有“色情小说”之说,充斥着大量的隐喻型性话语,从中可归纳出若干概念隐喻,如“性是战争”“性是植物”“性是动物”和“性是气象”等,这也是作品风格的重要组成部分。可研究译者是否再现了其中的概念隐喻,是否具有同样的场域效应与审美效果。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象并置现象也属于修辞认知的范围,可研究译者的处理方式(如重新逻辑化或移植再现)及其接受效果。《诗经》中的兴体也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独特风格,可研究译者是否有化兴为比的现象,是否显化了其中的逻辑关联。作家有作家的风格,译者也有译者的风格,从某种程度上说,译者风格是作家风格和译者本人风格的杂合体,是两者的矛盾统一。大多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倾向于泯灭自己的风格,尽量向作家的风格靠近,但也有些译者会选择彰显自己的风格,如庞德、许渊冲等。可以研究修辞认知对译者(译文)风格的影响,尤其是持超越观或竞赛论的译者,如许渊冲翻译的文学作品等。这些都是文学翻译中修辞认知研究的潜在话题,值得进一步探索。
谭学纯、朱玲(2001)在《广义修辞学》中提出了修辞功能的三个层面,即修辞技巧、修辞诗学和修辞哲学,其中修辞技巧主要是话语片段的建构方式,修辞诗学主要涉及整个文本的艺术设计,修辞哲学则涉及人的精神建构,包括说写者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审美观等。文学作品中的修辞认知研究不宜就修辞格谈修辞格的翻译,局限在修辞技巧层面,还要特别注重修辞认知的诗学功能,也就是其参与整个文本艺术建构的作用,如隐喻、象征、反讽、双关等,如果必要,则延伸至修辞认知的哲学功能,如拟人修辞就体现出一种泛灵论的世界观。莫言的《蛙》,标题就是一个双关语,谐音娃、哇、娲等,作品中也有很多具体的论述,如牛蛙养殖中心(实为代孕中心),与作品有关计划生育的主旨产生了关联,如何翻译,如何补偿,也值得研究。葛浩文的英译书名为Frog,其中在一个版本的封面书名之上有一个鸟巢,鸟巢里有个娃娃,试图通过图像建立起娃与蛙之间的关联。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修辞技巧向修辞诗学延伸的翻译案例。然而,由于语言的差异性,类似的双关修辞认知是很难有效再现的。文学翻译对修辞认知诗学功能的重视得益于“走出技巧论”的修辞研究思路,这正是谭学纯所提倡的。冯全功研究修辞认知(具体修辞格)的多篇论文采取的就是这种思路,如“中国当代小说中的概念隐喻及其英译评析——以莫言、毕飞宇小说为例”就探讨了几个对小说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节建构有重要影响的概念隐喻及其英译,如“枪是女人”“情欲是火”“冷漠是冰”等(冯全功 2017b),其他论文还有研究中国古典诗词翻译中的泛灵论、象征修辞、通感修辞、星象隐喻、语篇隐喻等。文学翻译中的修辞认知研究要基于修辞技巧,同时还要向修辞诗学(哲学)拓展,这样才会有更广阔的研究空间。
文学翻译中的修辞认知注重其审美与认知双重属性,目前的研究还是偏重审美这一属性,对认知属性也有所兼顾,如从概念隐喻理论来研究隐喻(冯全功 2017b)、通感(冯全功 2019)等,但还有进一步开拓的空间,尤其是理论层面。有关隐喻理论,在文学翻译中可以借鉴国外学者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概念整合理论、语音隐喻、语法隐喻以及国内学者徐盛桓(2009,2010,2012)提出的“外延内涵传承说”等。徐盛桓提出的“外延内涵传承说”不仅对隐喻、转喻、提喻有解释力,对其他以替代为特征的话语都有解释力,如夸张、委婉语、隐喻、歇后语等。这些以替代为特征的修辞话语恰好也都是修辞认知的家族成员。所以“外延内涵传承说”完全可以为文学翻译中的修辞认知提供认知理据,增强修辞认知的理论解释力,开拓出新的研究空间。“外延内涵传承说”目前解决的主要是词语层次的替代,句子层面的替代研究还有待继续探索。正如徐盛桓(2010:22)所言,“句子的‘替代’研究为语用学、修辞学、认知语义学、翻译学、文学等领域的研究提供了一些新课题”。关于修辞认知的认知属性,还可通过实验对译者的修辞认知加工机制进行研究,建构相关模型,如王小潞、郑伟(2019)对双关语的语义通达模型及其认知神经加工特征的研究。这种研究目前翻译学界还很欠缺,不妨借鉴认知心理学、认知语言学、神经语言学的一些研究方法,如有声思维、按键记录、眼动追踪、功能磁共振成像、事件相关电位等。这些技术手段更有利于揭示修辞认知作为一种深层的认知机制,然后再与修辞认知作为语言表现里应外合,赋予这个概念更加丰富的内涵。
修辞认知作为修辞学的核心术语之一,在修辞学界并未产生很大的影响。在CNKI上以“修辞认知”作为篇名的关键词进行检索的话,目前仅有31篇文章,其中修辞学界有17篇,包括谭学纯的3篇;翻译学界有11篇,包括冯全功的6篇,邱文生的2篇,还有1篇是关于英语教学的。邱文生(2012,2018)主要从认知语言学视角切入修辞认知,但也没有清晰的界定。冯全功有关文学翻译中的修辞认知研究借鉴了谭学纯的概念,并从原型理论对修辞认知进行了重新界定,勾勒出了修辞认知的大部分家族成员,还针对翻译的特殊性,提出了文学翻译中修辞认知的三大转换模式,对转换效果进行了实证研究,对转换动因进行了初步归纳,对其在文学作品中的功能进行了简要论述,对修辞认知的核心家族成员(隐喻、双关、夸张、通感、拟人、象征、反讽、委婉语等)及其英译进行了具体研究。这些研究已汇成书稿《文学翻译中的修辞认知研究》,并于2020年在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翻译学界中的修辞认知研究呈逐渐上升趋势,未来还有很大的拓展空间,包括具体修辞认知家族成员研究、修辞认知与作家、作品、译者风格研究、文学翻译中的修辞认知的认知加工机制研究等。修辞认知从修辞学到翻译学可谓一次“华丽转身”,反过来对修辞学界也不无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