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电力大学 钱屏匀 三峡大学 张怡文
提及当下中国文学对外译介中的新生代汉学家译者,金凯筠(1)金凯筠的主要译作有张爱玲《半生缘》(Half a Lifelong Romance)、《倾城之恋》(Love in a Fallen City)以及与蓝诗玲等人合译的《色戒》(Lust, Caution)。(Karen Sawyer Kinsbury,1961—)无疑是其中引人注目的一位。作为张爱玲及其作品的海外研究专家,同时也是将张爱玲带入“企鹅经典”的重要“摆渡人”,金凯筠对张爱玲作品在海外的研究、传播与接受厥功至伟。众所周知,中西语言文化千差万别,而张爱玲作品又素以风格新颖、文笔独特著称,因此对其作品的译介难度之大可想而知。那么,金凯筠是凭借怎样的翻译策略和翻译方法帮助张爱玲作品跻身“企鹅经典”并收获海外读者好评的呢?
金凯筠在惠特曼学院获得英语学士学位一年后,开始学习中文,这对她的翻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正如刘绍铭(2007:95)所言:“她中文苦学得来,翻译时自然一板一眼,不肯或不像霍克斯那样化解原文,在不扭曲原意中自出机杼”。她在采访中戏称自己曾一度沦为语法的奴隶(slave to syntax),试图复制中国的措辞。(2)http://esposito.typepad.com/con_read/2007/06/reading_the_wor_6.html.对照原文和译文,不难发现金凯筠主要采取异化为主、归化为辅的翻译策略。孙致礼曾说:“那些‘读起来不像译文’、如‘行云流水般’的译文吸引了一代代的读者,相比之下,‘异化派’译家的译作颇有凤毛麟角之感,影响也少很多”。(孙致礼 2003:48)虽然他是以“译入”为背景说的这一席话,但“译出”又何尝不是如此。因此,像金凯筠这样坚持以“异化”为首选翻译策略的译者,更难能可贵。当然,她所采取的并非不加分辨地“异化”,作为译者,她很清楚机械对等只会给英语读者带来更大的阅读负担。所以,她在翻译中还辅以多样化的翻译方法,使译文陌生化和可读性兼得。
在金凯筠翻译的张爱玲小说中,从人名到意象,从俗语到诗经,从修辞到句式结构,异化的痕迹随处可寻。为了让更多的西方读者阅读张爱玲作品,了解中国文学,译者以可读性为前提,大胆采取异化的翻译策略,为读者了解异域文化打开了一扇窗。以张爱玲文中的人名和人物关系为例,张爱玲自幼阅读《红楼梦》,怀有很深的《红楼梦》情结,以致后来的创作都有模仿的迹象,古怪的人名和复杂的人物关系是其作品一大特色。据金凯筠称,这也正是其翻译过程中遇到的难点之一。(3)http://esposito.typepad.com/con_read/2007/06/reading_the_wor_6.html.
(1)原文: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样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现在人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
(张爱玲 2012:161)
译文:“Sixth Sister,that’s no way to talk,” saidThird Master.“He didn’t do right by you back then,we all know that.But now he’s dead—you’re not going to hold a grudge,are you?Those twoconcubinesthat he left behind,they won’t go into widowhood.”
(Chang 2007:112)
(2)原文:四爷凝神听着,果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急切间不知他们说些什么。阳台后面的堂屋里,坐着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
(张爱玲 2012:160)
译文:Fourth Mastersat still and listened,but sinceThird Master, Third Mistress, and Fourth Mistresswere shouting all at once as they came up the stairs,he couldn’t understand what they were saying.Sitting in the room behind the balcony wereSixth Young Lady, Seventh Young Lady, and Eighth Young Lady, along with the Third and Fourth Masters’ children.
(Chang 2007:111)
文中的“三爷”“四爷”“六妹”“姨奶奶”等分别译成Third Master、Fourth Master、Sixth Sister、Concubines等,均采取直译的方法,简洁明了,让人一望便知。对原文中丫鬟名字的翻译也十分直接有趣,如“睇睇”和“睨儿”分别译为glance和glint。汉语中的“睇”和“睨”都表示“斜眼看”,作者取此名可寓意为“当主人不在时,丫鬟负责盯着周围的一举一动”。译者舍其音而取其意,而且还采用两个押韵的单词,这样,读者不仅能体会丫鬟名字的用意,而且读起来朗朗上口。此外,汉语常用松散句,多重复,英语则句式紧凑,避免重复,但是译者没有固守英语传统,而是甘愿做“汉语的奴隶”,竭力表现汉语行文的特点。此处无论是称呼,还是句式的松散结构,在一定程度上都体现一种时代感和地域特色。正如金凯筠所言:“张爱玲小说所描写的世界离我们的日常生活比较遥远,所以毫无疑问,读者清楚地知道他们所阅读的是翻译文学作品。”(4)http://esposito.typepad.com/con_read/2007/06/reading_the_wor_6.html.通过异化的方法,跳出“语言的牢笼”,带领目的语读者走进一个崭新的审美意境,呼吸新鲜的空气,这对于读者而言不失为一个全新的选择、一次别样的体验。对于一些文化异质感较强的表达,金凯筠在异化之外,还会对其进行简单阐释,以增进目的语读者的理解。
(3)原文:“早就知道人家多嫌着我,就只差说明。今儿当面锣,对面鼓,发过话了,我可没有脸再住下去了!”
(张爱玲 2012:165)
译文:“I’ve known for ages how much they resent me,even if they bite their tongues.But now that they’vebeat the drums, bang the gongs, and said it straight out,I’ve lost too much face to go on living here!”
(Chang 2007:118)
(4)原文:四奶奶早就预言过:“我们六奶奶这样的胡闹,眼见得七丫头的事吹了。徐太太岂有不恼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还肯替她介绍人么?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张爱玲 2012:172)
译文:Fourth Mistress had already predicated:“After the scene Sixth Sister made,Seventh Sister’s chances are ruined.How could Mrs.Xu fail to be angry?And if Mrs.Xu was angry with Sixth Sister,would she still be willing tohelp her by making useful introductions?This was a case of‘trying to steal a chicken with a handful of grain, and losing both bird and bait.’”
(Chang 2007:128)
原文中流苏与丈夫不和,离婚已有七八年,自此常住娘家。如今前夫去世,流苏哥嫂劝其回去戴孝主丧,从中捞点好处,今后的日子才能有所保障。例(3)中,流苏向来访的徐太太抱怨自己在娘家寄人篱下、不受待见的遭遇。其中“当面锣,对面鼓”比喻面对面的商量、对证或争论,“锣”和“鼓”都是中国民俗文化中必不可少的乐器,是源语文化的一大特色。对此译者果断选择直译为drums和gongs,并且在后面补充said it straight out。这种异化与阐释并用的策略既能使读者了解汉语的俗语,又能理解它所指的意义,可谓一举两得。例(4)谈话的背景是,徐太太有意撮合范柳原与白家七小姐,并安排见面,约会期间却是流苏出尽了风头。于是流苏娘家的嫂子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笃定流苏搅黄了徐太太安排的见面,徐太太也不会再替她介绍好人家了。习语“偷鸡不成蚀把米”源自古代民间传说,指鸡没有偷到,反而损失了一把米,比喻本想占便宜反而吃了亏。此处译者没有将其归化成英语读者熟悉的go for wool and come home shorn,而是保留异质性,将地道的汉语表达融入英语,既传递了汉语文化的特色,又给英语文学注入了新的元素。Losing both bird and bait更进一步道出流苏“赌徒”的心理:自己就是那个“诱饵”,从而将汉语习语在这一特定语境中的兴味表现得淋漓尽致、活灵活现。此处的所谓“活现”,指“译者以一种开放、尊重的心态,面对他文化中的差异性,尽可能将这些差异性如实地传译过来,供目的语文化去取长补短”(孙致礼 2003:49)。以往的中国学者在大量引进西方文学时,考虑最多的是如何忠实于原作,不敢有丝毫“亵渎”;而在向外译介我们自己的文学作品时又专以目的语读者为主要考量,为此不惜“改写”原作以削足适履,提高作品的可接受性。这种“双重标准”又何尝不是对我们自己文学的一种“亵渎”呢?而西方学者金凯筠在翻译中国文学时,却选择了异化为主的翻译策略,以期能够“原汁原味”地译出中国文学的精华。这种翻译思路给我们极大的启示:在翻译富有鲜明文化内涵的文学作品时,译者可以选择大胆异化、尊重差异性、“活现”异域文化的策略,以促进两种文化的双向交流。
由于汉字寓意深远,博大精深,汉字在特定的语境下才能获得相对确定的意义。在文学文本中,同一词语反复使用,其语义差别或微妙或大相径庭,若译者不加以辨析,则易陷入词不达意的困境。因此,这种一词多义的现象使译者不得不挖掘字里行间的细微意义,进行一词多译。正是由于金凯筠的妙译,原文的隐蔽和细微之处在译文中才变得明白晓畅。
(5)原文: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笑道:“什么?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
(张爱玲 2012:175)
译文:Liuyuan laughed.“Did you realize?Your specialty isbowing the head.”
Liusu raised her head.“What?I don’t understand.” “Some people are good at talking,or at laughing,or at keeping house,but you are good atbowing your head.” “I’m no good at anything,” said Liusu.“I’m utterly useless.”
(Chang 2007:133)
(6)原文:她低下头去,只管把绒线背心往下扯,扯下来又缩上去了。
(张爱玲 2012:93)
译文:She hadlowered her headand was tugging at her wool-knit vest;she pulled it down,but it crept back up again.
(Chang 2007:81)
“低头”,这一看似极平常的动作,在原文中却暗示了两组人物关系中两种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例(5)是白流苏从上海赴香港,与范柳原约会期间的对话。她婚姻失败,离婚后住在娘家,后因哥嫂逼迫其回已过世的前夫家当一辈子寡妇,她断然拒绝,不愿再次陷入“围城”之中。在向母亲哀求公平待遇而不得的困境下,她不得不为自己做主,拿自己做赌注,从而形成了“赌徒”的性格,而唯一的赌注就是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故事讲述了她和巨富范柳原之间各自为己之利而展开的角逐。在这段关系中,白流苏实际上处于较卑微的弱势位置,因为她需要依附眼前这个男人存活,所以不难想象她时常“低头”的场景。此处译者将“低头”译为带有感情色彩的bow,不仅表达了低头的仪态,更喻指她在角逐中处于下风,不得不妥协的状态。而例(6)中的一处细节描写“低头”,则发生在丹朱和聂传庆的对话中。丹朱是一名阳光灿烂的女性,因此,译者将丹朱的“低头”直接译为lower,仅将其还原为一个自然动作,不带卑微的感情色彩,以符合她积极开朗的性格。通过对两处“低头”的不同翻译可见,金凯筠对小说中各人物形象的本质特点拿捏得十分精准,选词的差异也恰当地向读者展示了两位处于不同社会地位的女性形象。
(7)原文:薇龙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们不以礼相待。
(张爱玲 2012:13)
译文:As for me,Weilong thought,here I am charging straight into the devil’s lair.Whose fault will it be,if I get caught in a trap?Then again,we are,after all,aunt and niece,andshe’s got to consider appearances.She’ll treat me properly,so long as I keep on my best behavior.
(Chang 2007:23)
(8)原文: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姑妈面上,不得不随和些。
(张爱玲 2012:21)
译文:But you know very well that I got out to parties just tohelp my aunt and keep her happy.
(Chang 2007:34)
(9)原文:睨儿一面闪躲,一面指着他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我待要嚷起来,又怕少奶那霹雳火脾气,不分好歹的大闹起来,扫了我们姑娘的面子。”
(张爱玲 2012:39)
译文:Glint twisted away,shaking her head.She heaved a long sigh.“I’d scream,” she said,“but the mistress,with that terrible temper of hers—she’d throw a fit,without minding the consequences;the young lady’s reputation would be harmed.”
(Chang 2007:57)
例(7)中,薇龙的姑妈在执意嫁给粤东富商做第四房姨太太后与家里决裂,久未联系。如今因在香港求学的缘故,薇龙只得上门求助其姑妈梁太太。文中的“面子”即中国人向来看中的“脸面”,是一个较复杂抽象的概念,但此种文化现象深入人心,已然成为一个获得普遍认知的文化符号。因此对于那些对中国文化有一定了解的读者来说,这一表述一定不会陌生,所以此处金凯筠将其直译为appearances,使读者能够直接联想到中国人“好面子”的传统。例(8)中,梁太太的丈夫过世,她自己热衷于社交活动,以此作为生活的全部,希望与上流社会的男人保持密切关系来满足她的情欲、物欲,并企图拿薇龙做幌子。有求于人且寄人篱下的薇龙自然不敢忤逆梁太太的意思,惹她不开心,因此,“碍在姑妈面子上”被译为help my aunt and keep her happy是比较恰当的,由此也暗示薇龙深知姑妈在帮助她的同时也在“利用”她。例(9)中,乔琪深夜潜入梁太太家企图与薇龙相会,不料被丫鬟撞见。此处的面子译为reputation,十分符合时代语境。因为在那个年代,名誉对未出阁的女子来说胜过一切,因此深夜与人私会一经传出必定会名誉扫地,后果不堪设想,reputation would be harmed的译法将这一层内涵完整传达。由上述3例可以看出,译者对原文的审美体验精准到位,针对不同语境下一词多义的现象,破除了机械对等的桎梏,灵活地进行一词多译。此举既丰富了译文的词汇表达,又避免了英语所忌讳的重复,更传达出字里行间的隐微之意,使英语读者能够获得与译者相似的审美体验。
不同民族之间语言和文化的共性使彼此的交流成为可能,但语言和文化的个性又使交流无法畅通无阻。译者必须各显神通,方能令读者既正确理解原文,减少阅读障碍,又能与源语读者形成共通的审美共鸣。这就要求译者不仅能从深层准确地体悟原文,更能将自己的体悟再现给译文读者。因此,尽管金凯筠坚持运用异化的翻译策略,但出于对读者接受的考虑,依旧不忘“归化为辅”,以避免在文化传递中因一味异化而弄巧成拙,为读者的阅读增添一层迷雾。因此,对于一些有特殊含义或功用的汉语文化负载词,金凯筠采取了“文化替换”的翻译方法,使读者能够捕捉真意。“所谓‘文化替换’,是指源语在译语中的对应表达带有明显的译语文化意味,往往包含与源语完全不同的意象。这种对应不是建立在源语词汇和义素对应的基础上,而是从双方的语用和意义相当的角度出发来替换的”(廖七一 2002:246)。
(10)原文:薇龙道:“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大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成?”
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
(张爱玲 2012:11)
译文:“But it’s been so many years,and you’re a generous,fair-minded person—would you bear this grudge even against the younger generation?”
“Yes, I would!I like tochew on this rotten little memory!I won’t forget what he said to me then!”
(Chang 2007:20)
(11)原文:香港的园会却是青出于蓝。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
(张爱玲 2012:22)
译文:Hong Kong garden partiesare even better.Hong Kong society copies English custom in every respect,butgoes on adding further touchesuntil the original conception is entirely lost.
(Chang 2007:37)
上述两例中包含多个特殊文化负载词,译者趋向将其简化处理。不过,例(10)的译文虽删除了“小性儿”,但用“Yes,I would”来回应晚辈的请求,足以显示梁太太的“小性儿”,即胸襟狭窄、爱闹脾气。“陈谷子烂芝麻”比喻陈旧且无关紧要的话或事物,译者没有直译出这两个意象,而是用rotten和little二词来修饰那一段深深镌刻在脑海中的memory,这一处理形象地凸显了原文梁太太口与心之间的矛盾:梁太太对几年前的那次争吵久久不能释怀,而亲情之间的“纽带”——薇龙的出现刺激了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虽然她心里已经拿定主意不跟后辈计较上一辈之间的“恩怨”,可是嘴里却是不能轻易饶人的。翻译中这样处理可谓舍“形”留“神”。例(11)中的“青出于蓝”,泛指一切后来超过先前的现象和事物。文中指香港的园会有时更胜英国一筹,所以意译为are even better,虽没有将“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这句话蕴藏的哲理译出,但对准确传达原作者意图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画蛇添足”的故事比喻做事非但无益,反而有害。译者将之处理成goes on adding further touches,使英语读者自然而然地想到英语习语add a final touch to(对某事物做最后的润色),如此further touches就可以表示“多此一举”之意,读者也可借此畅通地理解原文。
(12)原文: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将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张爱玲 2012:31)
译文:Madame Liang was not about to offend an old friend,just for the sake of a fling.She set Lu Zhaolin aside,and focused instead on keeping Situ Xie happy.
(Chang 2007:48)
(13)原文:从这天起,柳原整日价的和萨黑荑妮厮混着,他大约是下了决心把流苏冷一冷。
(张爱玲 2012:185)
译文:From that day on,Liuyuan spent all his time with Saheiyini;apparently he had decided tolet Liusu cool her heels for a while.
(Chang 2007:146)
例(12)中梁太太是香港有名的交际花,彼时因垂涎薇龙的同学卢兆麟,特地为他举办园会。译者将“一时的欢娱”处理成俚语a fling,而不是直译为a short moment of pleasure。因为前者表示“及时行乐,一时的放纵”,而后者则有美好时光短暂、让人备感惋惜的意味。原文中梁太太和卢兆麟之间实际没有交集,更谈不上有美好而短暂的时光,所以译者借助英语读者耳熟能详的俚语a fling将词语和人物的感情色彩更准确地表达出来,因而更符合原文语境。例(13)中,柳原为了试探流苏的情感,有意识地冷落流苏,与萨黑荑妮打得火热,企图让她主动就范。译者依然借助英语的习惯表达将“冷一冷”译为cool her heels for a while,意即让她坐冷板凳。这一表达恰到好处地体现了范柳原的别有用心,也从侧面反映了流苏近日内心的煎熬和挣扎。同时,cool her heels这一处理还十分契合原文情节——自抵达香港,范柳原便日日带流苏游玩于各地,凌晨乃归,没有一刻闲着;而近日范柳原态度逆转,与别人厮混,留流苏在旅馆,于是她便从一开始的马不停蹄“沦为”近日的无所事事了。译者对原文深层含义和精神内蕴的精到把握也于此例中可见一斑。
(14)原文: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跟前扯谎也是白扯。”
(张爱玲 2012:10)
译文:Humility was Weilong’s only choice.“Aunt,” she said,“you’relike a Buddha made of solid crystal, reflecting undisguised reality—lying to you would be pointless.
(Chang 2007:19)
例(14)中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出自《红楼梦》第四十五回,是李纨对王熙凤的赞赏,乍看中文可能会误解为赞美人单纯、为人透明度高且胸无城府。实际上指某人聪明过人,不等他人将意思表达完毕,就已对别人的目的心知肚明且有应对策略。此处译者创造性地借助由坚硬水晶制成的“佛祖”意象,称其通晓而且能够反映现实的一切,世人无法在其面前弄虚作假,自作聪明。这一翻译牢牢把握住了原文的深层内涵,将本来不可通约的文化概念、意象通过创造、补充等手段进行重构,从而达到了近似的效果。这充分说明翻译本身就是一个理解、表达的过程,所以译者在与原作及原作者进行深入的“隔空交流”后,本着忠诚传达的基本原则,在译文中做一些适当的创造也合情合理。金凯筠曾在采访中坦然道:“我只是试图将自己从原文中理解和感受到的每一层细微意义塞进译文,其余的则顺其自然。”(5)http://esposito.typepad.com/con_read/2007/06/reading_the_wor_6.html.她虽熟知中英方言及俚语等语言习惯和风土人情,但深知译文读者未必如此,因此,她在翻译不同文化异质词时采用的方法也不尽相同,最终目的在于消除语言差异带来的理解障碍,让译文读者阅读时获得与原文读者相同的感受。
新旧文学的糅合、新旧意境的交错、古典风貌与现代精神的融合构成了张爱玲小说的一大特色。然而,极尽渲染之能事,却让她的文章偶尔显得矫揉造作,甚至理解起来都稍感吃力。译者对此深谙于心,她在翻译中主要运用避虚就实、去伪存真、舍形取义的策略来消解规避这些问题,以求为读者传达更易懂易解的文本。
(15)原文: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张爱玲 2012:35)
译文:He didn’t have money,but the Qiao family had contacts throughout Hong Kong.He’d find a way to make a living.
(Chang 2007:53)
(16)原文: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一双手抄在裤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来踱去,嘴里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的送了过来。
(张爱玲 2012:25)
译文:Meanwhile,George was pacing back and forth in front of Madame Liang,both hands thrust deep into his pockets.He was talking to the surrounding company,but his entire attention was fixed on her,and he kept glancing in her direction.
(Chang 2007:40)
原文的背景是:乔家在香港名声显赫,人脉广,所以挣钱的路子也多。例(15)中的“三教九流”本意指古代中国的宗教与各种学术流派,泛指社会上各行各业的人,在此指代香港上流社会形形色色的人,所以无须译出它潜在的宗教意义。为避免给读者增添不必要的阅读障碍,作者有意识地进行了省译,选用contact一词指代社交关系,使译文简练且更具可读性。例(16)中“把那眼风一五一十的送了过来”具有较强的文学性和年代感,在现今日常口语中比较罕见,同时语意与之前的“全神凝注”有所重复。因此译者选择避虚就实,译为kept glancing in her direction。与原文相比,译文较为平实,但胜在简洁清楚,能立刻令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如临其境,感受当时乔琪与人交谈心不在焉,对梁太太频送秋波的情景。
(17)原文:“你应当匀出点时候来,跟别人亲近亲近,使他心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
(张爱玲 2012:45)
译文:“You should arrange tospend more and more time with other people;that way he’llbe on edge all the time.He doesn’t think much of you,but there are plenty of others who do—”
(Chang 2007:65)
(18)原文:“嚇!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的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
(张爱玲 2012:10)
译文:“Bah!These declining old families,they’re like outhouse bricks,pure petrified stink.You were born too late—youmissed all the fuss,and didn’t get to hear what your father said to me then!”
(Chang 2007:20)
例(17)中“疑疑惑惑”本意表示怀疑别人、疑虑不安、犹豫不定,但如果直译为be suspicious则太过片面,不适合这一语境。因为原文是说梁太太给薇龙支招,教她如何欲擒故纵,使乔琪感到不安从而俘获他的心,而并不是使他产生怀疑。译者在深刻领悟原文深层含义之后“去伪求真”,借on edge这一短语点出乔琪的紧张和坐立不安,十分贴近原文内蕴。此外,“匀出点时候来”本身在时间上并无比较或强调,但译为spend more and more time却似乎是译者的有心之举,欲与原文的“亲近亲近”相呼应,以此体现梁太太的交际手腕。同样,例(18)中“热闹”也不取其表面含义。当初梁太太执意嫁给大她岁数不少的富商做姨太太,被薇龙父亲视为丢尽娘家的脸,从此彼此之间断绝往来,所以此处的“热闹”实则喻指当时吵架场面之激烈。译文中对应的词fuss在英语口语里即为“激烈的争吵”,与原文十分吻合。由此可见,中西语言和文化之间的差异导致翻译过程中处处存在陷阱,译者唯有做到字斟句酌、择善而从、取舍合宜方可传达原文真意,提升译文与原文的相似度,贯通译文读者与译者,甚至与原文读者的审美认知。正如朱振武(2012)所言:“在最大程度上使目的语文本接近源语文本,极力提高二者的相似性是文学翻译者所应追求的目标之一。文学翻译不是词句的形式对应,而是语言信息与美感因素的整体吸纳与再造”。
译者千虑,难免有失。“语言的准确性虽比不上数学,但至少是可感的。原文语气有强弱,措辞有轻重,语体有雅俗,寓意有隐显,落笔翻译之前,若不对作品慢咀,译文就会缺乏应有的分寸感,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抹去原文的光泽”(毛荣贵 1996:39)。因此,无论多么身经百战的译者在翻译时都难免会有瑕疵。前文曾提及金凯筠的汉语为其后来苦学而成,她戏称自己为“句法的奴隶”,总是绞尽脑汁地去复制中文的措辞。这种做法一定程度上导致她在翻译中的阐释不当或误译。
(19)原文:又轻轻踢了她一脚,凑在她耳朵边上骂道:“说你没见过世面,越发的小家子气起来了!”
(张爱玲 2012:33)
译文:Then,with a light kick,she pressed her lips to Weilong’s ear.“Have you no sense?” she hissed, “Do you have to carry on like some low-bred idiot?”
(Chang 2007:50)
(20)原文:乡下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份的人们都到齐了,牧师和牧师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垒遗迹,瓦砾场中跺来跺去,僵僵地交换谈话。
(张爱玲 2012:22)
译文:Anyone in the country with the least claim to status is sure to attend,and the local minister and his wifeshow up to bow and scrape.Decked out in their finery,the company paces about the castle grounds and through the rocky ruins,engaging in stiff conversation.
(Chang 2007:37)
(21)原文:睨儿并不理睬他这话,只管狼狈的瞅着他,接着数说下去道:“你这事也做得太过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么过不去,害了睇睇还不罢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
(张爱玲 2012:39)
译文:Instead of rising to the bait,Glintgave him a wolfish glare.And she reproached him sternly:“This time you’ve really gone too far.What’s your grudge against the Liang People?Even after what you did to Glance,you won’t stop—you’ve got to come after her as well?And she’s not at all the same as Glance!”
(Chang 2007:57)
例(19)说的是梁太太的朋友司徒协给梁太太和薇龙各送了一只贵重的手镯,但是薇龙当面婉拒,梁太太对此有所不满,认为她不该拒绝别人的好意,应该大方收下礼物,更暗指送上门的礼物不要白不要。但是此处译为like some low-bred idiot显然语气过重,因为原文说薇龙“没见过世面”是指她的行为举止欠大方,而low-bred会让读者误以为薇龙真的没教养;而idiot更添无中生有之嫌,亦不符合姑姑对侄女说话的方式口吻。例(20)是对梁太太举办的园会的描写。园会上“叨陪末座”是受人宴请的客套话,原指牧师和牧师太太也荣幸地受邀参加园会,而译成show up to bow and scrape却活脱脱是一副“点头哈腰、卑躬屈节”之态,所传递的感情色彩与原文十分不符。例(21)中,“狼狈的瞅着他”用来描写丫鬟当时的尴尬与窘迫之状,却被译为gave him a wolfish glare(狼一样地瞅着他),显然在意义上犯了“望文生义”的理解性错误,使译文与原文产生较大分歧。
仔细对比金译张爱玲作品,会发现其中有大量的妙译,但也不乏阐释不当甚至误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译者的偶尔误译实属正常。为译好一部文学作品,译者们时常旬月踯躅,个中艰辛自不待言。“只有文学翻译使人一直处于创造性的想象之中,也只有文学翻译才能使译者品尝到美的体验,当然文学翻译也有为名、为利或为消遣的,但大多数从事文学翻译的人都是从精神层面出发,追求的是一种精神的旨趣和审美的理想,是‘爱的劳作’(labor of love)”(Landers 2008:2),如此累年耕耘,精心制作方得佳译。因此,人们对负责任的译者更应抱宽容的态度,鼓励他们追求更高品质的翻译作品。
在中国文学“走出去”的进程中,容易走入两个极端:一是将源语语言文化不加包装地强塞给译语读者,造成低效输出;另一方面又为了即时效益而削足适履,导致“文本落下残疾,甚至丢了性命”(孙艺风 2003:6)。前者故步自封,忽略了“走出去”的实际情况;后者急功近利,忘记了“走出去”的初心。飞速崛起的中国迫切希望向世界展示自己的文学瑰宝,打造自己独有的文化名片。在此过程中,真实性与可交际性缺一不可,但在目前国际政治关系操控的文化不平等状态下,确实又难以做到平衡,文学外译必然荆棘载途。幸而在这段艰难的旅程中,汉学家们的亲身实践为我们提供了多种视角和思路。金凯筠在译介张爱玲作品时“异化为主、归异同修”的翻译策略便是一则有益的启示。译者深谙一味归化乃翻译“歧路”,会掩盖原作的形貌,无益于真实的文化交流体验;但“异化”也并不等于对原文亦步亦趋,而应当取舍合宜,进退有度。因此,她在翻译中注重“异化”对象的选择,灵活处理,适时加注,并细心对原文“隐微”之处“一词多译”,既保留了原作的独特魅力与审美价值,传播了中国文化,又丰富了目的语国家的文学元素。与此同时,对于一些具有文化不可通约性的文化负载词,她并没有“一意孤行”地完全“异化”,而是进行有效的“文化替换”,以真实传达原文意蕴。在这样既留存真实文化“异质”,又兼顾文化交流的译介方法的助力下,张爱玲及其作品逐渐在国外为更多的读者所熟知和喜爱,进而为中国现当代小说的外译树立了标杆,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