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峰
(厦门大学嘉庚学院,福建漳州 363105)
1861年,亚历山大·吉尔克里斯特(Alexander Gilchrist)出版其所未完成的布莱克传记—《布莱克生平(Life ofWilliam Blake)》。作为研究布莱克的重要史料,该书立刻引起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等人的关注,布莱克的作品也深深吸引罗塞蒂等人。随后,罗塞蒂与其弟弟威廉·罗塞蒂(William Blake),以及亚历山大·吉尔克里斯特的遗孀安妮·吉尔克里斯特(Anny Gilchrist)三人于1863年整理并出版完整的《布莱克生平》。后来,威廉·罗塞蒂在一封纪念他哥哥但丁·罗塞蒂的家信中写道:“1847年4月,他(但丁·罗塞蒂)从大英博物馆管理员那获得一本布莱克手稿的小册子。他抄出所有不解的、有误的开端,可供选择的艺术形式。”[1]罗塞蒂从这本小册子汲取布莱克的艺术理念和创作形式,是他所倡导的“拉斐尔前派”艺术活动思想来源之一。
布莱克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的作品充满了基督教的神秘主义,只不过布莱克认为这种基督教的神秘性需要用更新的表达方式,他选择诗歌和版画,并以喻言和象征的表达方式来表现这种神秘性。正如亚历山大·吉尔克里斯特曾评论布莱克的审美观,“基督教对布莱克来说是美的,因为基督教满足了他对精神美的追求,而不仅仅是宗教和道德上的意义。”[2]这里体现布莱克不仅注重宗教的道德含义,他也追求宗教所呈现的神秘的美。相比较而言,罗塞蒂非常欣赏布莱克诗画作品中的神秘主义元素,但他对其所蕴含的宗教性道德内容不感兴趣。罗塞蒂是一名怀疑论者而非虔诚的基督徒,他在作品中只是借鉴宗教元素来表达情感,所以他更关心布莱克作品中所体现宗教神秘的艺术美,“尽管罗塞蒂不再信奉基督教,但基督教的一些教仪和教义的承诺仍深深吸引着他…他从基督教义里借用他认为有价值的元素融入到他的作品中,如基督教的语言、基督教某些思想和宗教场景等,借以表达作品内在更深层的意义。”[3]由于罗塞蒂的诗歌主题多取材于中世纪的宗教题材,这不免使得他的诗歌散发出宗教的神秘气息,加他对艺术美的追求以及他个人不幸的人生经历,使他的诗歌充满着忧郁、朦胧、神秘的唯美气息,带有神秘主义的“唯灵论”倾向。
布莱克是一名虔诚的宗教信仰者,他的作品中充满神秘主义的思想,这思想深刻地影响的了他的艺术创作。布莱克神秘主义思想的主要来源之一是瑞典神学家和神秘主义者史威登堡(Emannel Swedenborg),英国浪漫派诗人和评论家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818年在写给卡瑞(H.F.Cary)的一封信中,他认为布莱克不仅是一名史威登堡主义者,更是一名神秘主义者。布莱克接受和继承了史威登堡神秘主义思想中有关“灵界”“万物应和(Universal Correspondence)”“天使(Angels)”“天人(Great Man)”“灵肉合一(The Unity of Flesh and Soul)”“形态(states)”等神秘主义思想。在布莱克的影响下,罗塞蒂逐渐接受这些神秘主义圣灵思想并体现在他的诗歌创作中。然而,罗塞蒂的神秘思想更具有唯美的倾向,这使得他日后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审美神秘主义诗学观。
罗塞蒂早期的一首著名的抒情诗《神佑的女郎(The Blessed Damozel)》,通常被人们认为是一首中世纪题材的,充满宗教神秘主义色彩的和带有感官唯美倾向的诗歌。它讲述的是一位死后升入天堂(灵界)的圣女,仍然思念她在人间的情人(诗人),期盼他来天堂相聚,并祈求圣父允许她的情人能与她一起永驻天国。该诗虽然借鉴了中世纪的宗教元素,充满了宗教神秘主义的圣灵气息。然而,诗人更关注的是宗教元素所带来的圣美,带有明显的唯美痕迹:
天国里神佑的女郎,
探身出黄金的栏杆;
她的双目,
深过静水一潭;
她手捧三株百合花,
七颗明星缀发髻。
她那未束的长袍,
没有绣花来增艳;
而圣母所赠的白玫瑰,
只在祷告时佩戴;
她肩披的金色长发,
犹如起伏的熟麦浪。
——《神佑的女郎》[4](以下同)
在此诗的开头,罗塞蒂便使用具有宗教象征意义的“三株百合花”“七颗明星”“白玫瑰”来描述了处在天国(灵界)的圣女之美,即圣灵之美,这里也流露出史威登堡和布莱克一贯的关于“灵”的思想;与此同时,诗人也描述圣女的感性美,如“双目”“发髻”“长袍”和“金发”,体现了诗人“感性美”和“灵性美”的审美统一,具有唯美倾向。
她所屹立其上的,
恰是上帝之屋的壁垒;
她站在上帝寓所高高的城墙上,
苍穹就是从这里开始,
从这高处往下俯视,
她几乎看不到太阳。
……
她从天堂的固定之处看见,
时光如脉搏剧跳着穿过天体,
.......当她启齿而言时,
星星便在天空放歌。
……
诗人这里对天国的描述,正如布莱克诗歌《致托马斯·布兹》的天国,深邃、神秘、至高无上以及永恒性。在本诗中,布莱克“灵肉合一”的观念也有所体现,罗塞蒂描述在天国的情侣如同在人间一样,他们沉浸在爱的甜蜜中:
她几乎听不见,沉浸在甜美爱情中的新友,
相互呢喃着对方的圣名;
而他们的灵魂正趋向上帝,
像一缕微光拂过她身旁。
……
我定会拉着他携手同行。
走向那深远的光的泉头,
就涉足于我们所至的溪流,
在上帝的注视下尽情沐游。
诗中所描绘天国里男女的缠绵明显是灵与肉的交融。在诗的最后,圣女希望能和她的情人,在圣父的依允和注视下,能走向那“深远的光”,永驻天国。
《柳树林》是罗塞蒂收录在他的诗集《生命殿堂》中的一组十四行组诗,由四首十四行诗组成。该组诗充满了忧郁、神秘和“唯灵”的气息,是罗塞蒂神秘主义诗学的集中体现。《柳树林(1)》描述了诗人和爱神在柳树林的井边,相望无语;随着笛声响起,诗人忆起逝去的爱人,不禁潸然泪下;此时爱神的瞳眼倒影在井底,变成昔日爱人的眼眸;爱神泛起井水的涟漪如爱人的秀发;诗人不禁俯首,爱人的双唇从井底升起,诗人的唇上溢满点点香吻的水泡。
……
只有我们对视的眼光,在静默里交汇
于井底的水纹之中;那笛声遂成了
昔日熟知的多情音符;不禁潸然泪下。
泪水滴落之际,他在水底的瞳眼变成他的眸子;
并以他的足和羽翼
摇荡那疏解我干枯心田之井水,
接着黑色的涟漪,扩散成她如波的秀发,
当我俯身,她的双唇由下升起
在我唇上,溢满点点香吻的水泡。
——《柳树林(1)》[5]
该十四行诗的意境充满忧郁和神秘的气氛,充分地体现罗塞蒂“唯灵”的神秘主义思想。诗中的诗人在爱神(精灵)横笛音符的感触下,使他幻想起昔日爱人(灵)的影像从井底慢慢升起,并与诗人重温一次甜蜜的香吻。我们再看该组诗的第四首《柳树林(4)》:
爱神这样唱着:正如两朵靠在一起的玫瑰
因风的吹弄,紧紧地拥抱
一时之际不分开,然而在白昼消逝之际
花瓣纷纷飘落,自红色的花心,—
直到歌声停止,我们才从亲吻中分开;
她的脸庞跌落井底沉溺水中,苍白
一如她的眼神;如果这张脸庞能再
与我相见,我不知道爱神会不会知道。
我只知道我俯身吸饮,
从她沉溺的水中,一口长长的甘泉,
吸饮她的呼吸,她全部的泪水,全部的灵魂:
当我俯身,我可以感觉到爱神的脸颊
带着同情和慈悲的哀吟轻偎着我的头颈,
直到我俩的头融入他的光环。
——《柳树林(4)》[5]
在此诗中,诗人使用更多的象征和意象,如“玫瑰”“风”“白昼”“花瓣”“歌声”“光环”等,以及充满感官的色彩、声音,加上爱神灵性的光和诗人的哀怨情感之间的相互“应和”、交融,烘托出一种诗人对其昔日恋人“灵”爱依依不舍的神秘气氛,充满了圣灵之美。
由于受到布莱克影响,罗塞蒂的诗歌中有不少体现关于“天人”“形态”等神秘主义圣灵思想的作品。“天人”的思想最早来源于史威登堡:“59、在世界上还有一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是整个天堂反映出是一个个体的‘天人’,而这秘密在天堂却是常识。由于天使知道所有的天堂—甚至所有的团体—都映射出一个个体的‘天人’,他们实际上把天堂称为‘最伟大、最神圣的人’。这里用‘神圣’这个词是因为主的‘神性’创造了天堂。”[6]他认为整个宇宙是一个整体—“天人”,他是神圣的拯救者,是应和上帝的神圣“天人”。罗塞蒂在他的十四行诗—《心之规》就体现了这种思想:
有时你不只是你自己,
而是万事万物的真谛;
一种令人屏息的神奇,自远方投射
一种无声且宁静的天象;
他不启的双唇是可见的曲调;
他的眼眸是灵魂敞开的太阳之门,
是神谕中最遥远的天火;—
是所有生命播种与收割的心田。
——《心之规》[5]
在本诗中,诗人把“天人”当作是“万物的真谛”“令人屏息的神奇”“宁静的天象”以及“最遥远的天火”等。“形态”的思想认为除“天人”外,宇宙中还存在一种更小组合体“形态”。它们存在于具有想象力人的知觉中,这种“形态”是一种无形的、抽象的东西,如情感、概念等,也可以是像我们所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光线一样。罗塞蒂的诗歌《失落的日子》就有“形态”的影子:
時至今日,我生命中那些失落的日子
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他们是否流浪街头
到处躺卧?他们是否像麦穗
虽为食物而播种,却被踩成泥士?
或是像金币虚掷,而负债依旧?
或是像血滴溅染罪恶的双足?
或是像梦中飞溅的水花,蒙骗
地狱不死的咽喉,永远口渴。
——《失落的日子》[5]
诗人把他每天度过的日子当作一个“形态”,而他那些许多失落的日子则是许多的“形态”,他在追问那些曾经失去的日子是否像“麦穗”“金币”“血滴”和“水花”一样。再如罗塞蒂的另外一首十四行诗—《他和我》:
为了什么?他闯进了我的土地,
这世界是否如他所见般的荒凉可怕?
我怎么会看到他所看到的呢?我怎么会听到
他苦涩的沉默所知悉的名字呢?
…他怎么会觉得它了无生机?是他还是我?
你瞧!这个新的我正在我的土地上漫游,
为一朵花哀怜,给每一颗树一个悲叹,
…他甚至在我这儿哭泣。是我,不是他。
——《他和我》[5]
诗人把重新审视自己的思想状态(形态)化身为“他”,这个“他”在诗人的思想领域漫游,为花哀怜,为树叹息,甚至在诗人那里哭泣。最终诗人认识到这个“他”就是自己—“是我,不是他”。
总之,罗塞蒂的诗歌创作理念继承了史威登堡和布莱克的“天人”“形态”等神秘主义思想,但又有所创新。罗塞蒂的神秘主义思想更加倾向于神秘主义的“唯灵论”,更加注重艺术中美的因素,这使得他的诗歌带有明显唯美的特征,正如钱青对他诗歌的评论,“在诗歌创作中他极力追求音、色等感官美,表现及明显的唯美主义倾向。他的诗歌最主要的特点色彩丰富,充满各种感官上的意象,画意十足,同时音韵十分优美,极富乐感。”[7]
神秘主义思想是一种诗性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它在西方文化和诗歌创作中多有体现。在东方,对西方神秘主义的理解来源于来自拉丁文“occultism”和希腊文“Myein”。“Myein”意为闭上眼睛,它逐步演变成英文“mysticism”。近年为了防止词义的混淆以及学术研究的方便,有些学者扩大“mysticism”的含义并在其前加上定语,如“religiousmysticism”指的是与宗教相关的神秘主义,“occultmysticism”指的是与宗教以外的巫术神秘主义或方术迷信神秘主义,而“esthetic mysticism”则称之为审美神秘主义。罗塞蒂的诗歌创作理念受到史威登堡和布莱克神秘主义思想的影响,他将“灵界”“天人”“形态”“灵肉合一”等神秘主义思想元素融入到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并突出艺术审美的倾向,使自己的诗歌充满着忧郁、朦胧、神秘的唯美气息。罗塞蒂的绘画也延续了神秘主义的风格,国内学者飞白就认为“他的画像诗,诗像画,都表现出同样的风味——自然,真挚,强调音、色、光的官能美,同时又带有神秘和朦胧的象征意味。”[8]此外,英国评论家威廉·夏普曾道,“罗塞蒂的一生都只在做一个梦。从他的孩童时期开始,他就被美的幻象所困扰。他对美的爱已变成一种激情,这种激情充斥着他的一生。像所有那些对美的追求者一样,他已经成为那神奇、抽象而又像暴君般的美的奴隶。在那奴役般对美的困惑中,他一次又一次徒劳地探索着现实中的阳光,有时甚至迷失在那幽灵般的朦胧中。”[9]也正因为罗塞蒂一生对艺术和美的执着追求,在诗歌创作中他逐渐形成了自己审美的神秘主义诗学观。他的这种神秘、唯美的诗学观影响的英国后代诗人的创作,他自己也被奉为英国十九世纪末唯美思潮的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