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明
食物在族际交往中有着重要的作用,比如茶在中国各地乃至世界格局中为多元文化交流做出了突出贡献。北京作为六朝古都,人口流动频繁,各民族杂居相处,饮食丰富交融。在各式各样的京味食物中,清真小吃融合了北京地域特色和穆斯林民族饮食风格,且具有鲜明的平民化特征,得到了诸多京味作家的青睐。他们对食物色香味的描写,夹杂着对家乡、童年的眷恋与怀念,也表达了自身对民族文化的批判与认知。
满族作家老舍与回族朋友多有交往,在很多作品中描写到回族,有的还以回族朋友为原型,例如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和《断魂枪》,剧本《国家至上》和《大地龙蛇》,以及自传《正红旗下》等。在《赵子曰》中,金凤来回回馆成为学生们聚会的主要地点。作者借端阳节讽刺时事的丑陋时写道:“小孩子们围着羊肉铺的门前,看着白胡子老回回用大刀向肥羊的脖子上抹,这一点‘流血’与‘过节’的印象,或者就是‘吃肉主义’永远不会消失的主因。”(老舍:《赵子曰》,第141页,上海文汇出版社,2008)老舍犀利的笔触,揭露了五四后大学生群体中出现的“武化”现象和腐化的文化氛围。小孩子们观看街头宰羊的“看客”场面,嘲讽了如同军阀一般欺软怕硬的某种学生势力。在另一篇小说《老张的哲学》中,作者刻画了老张“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宗教观:“设若老张‘呜呼哀哉尚飨’之日,正是羊肉价钱低落之时,那就不难断定他的遗嘱有‘按照回教丧仪,预备六小件一海碗的清真教席’之倾向。”(老舍:《老张的哲学》,第1页,上海文汇出版社,2008)清真饮食出现在老舍嬉笑怒骂的文字中并不显得突兀,因为老舍关注动荡社会里的贫穷底层群众。当时回族的社会地位普遍不高,从事餐饮和小买卖的居多。作家对清真小吃的描写反映了老舍对社会底层民众的同情和关切。
梁实秋对美食的品尝和描摹有着独特的情趣。他在《北平的零食小贩》中谈及北平的各色小吃,其中涉及一样清真美食——羊头肉:“薄暮后有叫卖羊头肉者,这是回教徒的生意,刀板器皿刷洗得一尘不染,切羊脸子是他的拿手,切得真薄,从一只牛角里洒出一些特制的胡盐,北平的羊好,有浓厚的羊味,可又没有浓厚到膻的地步。”(梁实秋:《北平的零食小贩》,《雅舍小品》第278-279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在另一篇小品文《烧羊肉》中,作者将羊肉床子卖的烧羊肉与月盛斋的酱牛肉、酱羊肉对比,指出前者“才是一般市民所常享受的美味”,“烧羊肉只有羊肉床子卖。所谓羊肉床子,就是屠宰售卖羊肉的店铺,到夏季附带着于午后卖烧羊肉。店铺全是回教人的生意,内外清洁,刷洗得一尘不染。大块五花羊肉入锅煮熟,捞出来,俟稍干,入油锅炸,炸到外表焦黄,再入大锅加料加酱油焖煮,煮到呈焦黑色,取出切条。这样的羊肉,外焦里嫩,走油不腻。买烧羊肉的时候不要忘了带碗。因为他会给你一碗汤,其味浓厚无比。自己做抻面条,用这汤浇上,比一般的牛肉面要鲜美得多。”(梁实秋:《烧羊肉》,《雅舍谈吃》第116页,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器皿洁净、肉质鲜美不膻和浓郁的调料,是回族美食的特色。梁实秋两次提及薄暮和午后的时刻,将食客品尝清真小吃的时间安排在劳动者一天的劳作即将结束之时,更令人感受到这份美食的亲近与闲适。
林海音1918年生于日本大阪,后随家人到台湾,童年和青年时期在北平长大并接受教育,1948年返回台湾。“台湾是我的故乡,北平是我长大的地方。”(林海音:《两地》自序,北京出版社,1988)对第二故乡北平的回忆,带着作者对童年时光的眷恋。空间上的北平和时间里的童年,都是欲回而回不去的地方,因此更显得弥足珍贵。
在1966年写作的文集《两地》中,林海音生动地描绘了昔日北平的风貌。《秋的气味》以嗅觉和儿童最为关注的小吃为线索,讲述了西单牌楼的炒栗子的清香,沙营的葡萄、郎家园的枣、京白梨、“鸭儿广”、高桩儿的脆柿子的果香。着墨最多的还是烤肉宛:“矮而胖的老五,在案子上切牛羊肉,他的哥哥老大,在门口招呼座儿,他的两个身体健康、眼睛明亮、充分表现出回教青年精神的儿子,在一旁帮着和学习着剔肉和切肉的技术。炙子上烟雾弥漫,使原来就不明的灯更暗了些,但是在这间低矮、烟雾的小屋里,却另有一股温暖而亲切的感觉,使人很想进去,站在炙子边举起那两根大筷子。”(林海音:《秋的气味》,《两地》第2-3页,北京出版社,1988)即使是著名的回教馆子,也不免从服务底层大众的小吃做起。林海音继续介绍到,烤肉宛原来只是一间包子铺,卖给附近居民和路过的劳动者一些羊肉包子,虽然后来烤肉出了名,但它并未因此改变对主顾的态度。客人们多了,老五就会安排客人等候,虽然没有登记簿之类,但他能丝毫不差地记住先来后到的次序。来客是坐汽车的或是拉洋车的都没有差别,这就是烤肉宛的公平和亲切。由于服务平民起家,烤肉宛的价钱公道,房子虽然狭小,食客们吃得却舒服。经营清真烤肉的回教人带给林海音的是诚朴和温暖的记忆,牛羊肉的膻味非但未引起她的不适,反而成为秋天在北方故都的独特味道。
谈及“京味”,汪曾祺是不能绕过的作家,北京的清真食物在他的很多作品里也时常出现。比如在小说《讲用》中,主人公郝有才在舞台工作队干杂活,是个极其普通的人,就是过日子细一点,干了件不大露脸的事:在回民食堂挑了五个羊蹄,趁着人多,售货员没注意,就没给钱。又如另外一篇小说《捡烂纸的老头》,开篇第一句是“烤肉刘早就不卖烤肉了,不过虎坊桥一带的人都还叫它烤肉刘”(汪曾祺《捡烂纸的老头》,《汪曾祺全集·二·小说卷》第297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接着,作者描写到这家平民化的回民馆子,东西实惠,卖大锅菜:炒辣豆腐,炒豆角,炒蒜苗,炒洋白菜;也卖小勺炒菜:大葱炮羊肉,干炸丸子,它似蜜,比较贵一点的是黄焖羊肉,不过“也就是块儿来钱一小碗,在后面做得了,用脸盆端出来,倒在几个深深的铁罐里,下面用微火煨着,倒总是温和的”(同上,第297页)。汪曾祺热心描写北京的清真食物,尽管自己是南方人,并不限于地域偏好。他在一篇散文中写到四方食味的不同,例如“鱼羊为鲜”,但有位河北的回民老同志常吃羊肉却一生不解何所谓鲜,而在汪曾祺的家乡,最能代表鲜味的是虾子,甚至“鲜得连眉毛都掉了”(汪曾祺《四方食事·口味》,《汪曾祺全集·四·散文卷》,第376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汪曾祺对清真食物的精心刻画,除了被羊肉的鲜美吸引,最重要的应该是对“野”味的爱好。清真饮食带有少数民族的独特风情,这在食物较为精致化、程式化的古都北京更显得独特。汪曾祺还曾将北京的清真饮食同梨园行的艺人联系起来。他认为,梨园行是北京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没有梨园行就没有北京,也没有京味”(汪曾祺《〈去年属马〉题记》,《汪曾祺全集·六·散文卷》第277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他在《当代野人系列》中塑造的靳元戎这一回民京剧演员形象,具有极强的个性,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宠辱不惊、坚持自我,这与清真饮食通达乐观却又保持原则的特点“野”味相投。
当代散文家张中行的随笔,写到了北京通县大顺斋的清真小吃蹲儿饽饽和糖火烧。“牛市口有个清真糕点铺名大顺斋,糕点中的两种,蹲儿饽饽和糖火烧,用今日广告口吻说是天下闻名,不吹牛,也应该说远近闻名。有旅客的耳闻为证,即如我上学时期,乘长途汽车在新城南门外暂停,必围上一群小贩,口喊‘蹲儿饽饽糖火烧,大顺斋的’,怂恿旅客买,往外地带。还有我们的馋涎为证,是很想常吃,可惜阮囊羞涩,只好多流馋涎而很少吃。” (张中行《通县》,《流年碎影》第6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作者还写到了通州小楼,即牛市口南口路东的清真饭馆义和轩,因为店有上下两层,所以通称小楼。小楼的烧鲇鱼和牛肉饼远近闻名。“鲇鱼是运河产的,烧之后,肉洁白而外焦,也是很好吃”,“牛肉饼是普及食品,可是原料和工艺都细,在当年,也是口腹甚喜爱而不能常得”(同上,第68页)。形成对比的是,作者反复写到了今日的遗憾:大顺斋由小手工业变为大工厂,不再生产蹲儿饽饽,糖火烧由精美的小吃变得普普通通,北京多处代销,小楼的鱼由运河产变为人工饲养,牛肉饼也变得粗糙,色香味都下降很多,已非昔日了。然而愈是强调今日美食不再,愈是引人垂涎于昔日的风味。张中行散文的特点是闲散中带有温暖的情趣,“诗”与“史”的笔法并用。在谈及通县清真饮食之余,张中行还谈到葬于通县的明代回族学者李贽:“还是说我上学时期,在旧城北郊三四里发现一处古迹,明代晚期学者李卓吾的墓。记得我们凑几个人,利用星期日可以自由活动之便,往北郊看过。墓碑很大,‘李卓吾之墓’几个大字是焦竑写的。李卓吾是在通州监狱里自杀的,自杀的远因是他攻乎异端,不为有些人所容。但死之后,有人为他营葬,而且立碑,与其后几百年的文化大革命相比,昔人还是宽厚,能容人的。由相比而说厚古的话,是因为今人不能容人,就把李卓吾的墓碑砸了。这是发烧,或发疯。及至烧退,热变为冷静,才知道也应该让古人占一席地,墓碑残破了,修理,并为有多人瞻仰,把墓移到西海子(今辟为公园)。”(同上,第68页)张中行通过对李贽墓的品评,将历史掌故与个人感受、文化关怀熔于一炉,赋闲散的随笔以淡雅的理趣。清真美食和回族人物出现在其散文中,毫无来自异族他者的距离感和陌生感,反而叫人感叹各兄弟民族在生活上的接近,以及对历史苦难和现代性压力的共同承受。
京味大家笔下的清真小吃,表现了北京文化的多元性、混合性与包容性,其鲜明的平民性与封建文化的封闭性、官本位形成对比。京味大家与清真小吃的相遇不是偶然,而是源于对文化权威的反思。京味文化根植于中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现实,也长久滋养着民族文化的发展与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