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散文创作中的文化意蕴

2021-03-08 04:35:45曲美潼
文化学刊 2021年8期
关键词:萧乾立场散文

曲美潼

萧乾是20世纪“京派”作家的代表之一,凭借《篱下集》《梦之谷》等小说的创作受到了文坛的关注,他在小说中进行的多种写作风格的尝试,传达出强烈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意识。以往对于萧乾的创作研究中,对其小说创作方面的探索和发掘相对深入,但在散文创作领域的研究相对较少——萧乾的写作主要集中在20世纪30年代和八九十年代两个时期:前期主要以小说创作为主,散文写作为辅;“复出”之后的写作则主要以散文随笔为主。散文写作贯穿于萧乾的整个文学生涯,其散文领域的成就值得受到更多的关注并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萧乾曾经对散文这一文体表达过这样的认知:“散文同小说相比,除了不完整、不成形(指情节)之外,我认为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书写本人的感受。”[1]167在他自己的散文创作中,有很大一部分都蕴含着强烈的自叙传抒情特色:从20世纪30年代《忧郁者的自白》到90年代的《八十自省》,作品中记录着作家的人生轨迹和自我心路历程的变迁,表现作家的文化心态和文化选择,这些都是萧乾创作研究中不可忽视的重要环节。本文通过对萧乾前后两个时期的散文创作进行研究,挖掘其中蕴含的文化内涵,试图探寻作家在漫长的创作历程中心态上发生的转变,揭示出作家在其散文创作中展现出的独特文化品格。

一、前期散文写作:传统与现代文化交织下的审美追求

萧乾第一阶段的散文创作主要集中在20世纪30年代末期,以游记、哲理性小品和展现内心独白的散文为主,整体上呈现出“忧郁”的写作气质。在谈及自我创作中的“忧郁”时,作家表示自己与生俱来拥有对“扑朔迷离的生命”的惆怅,这与作家的成长经历有关。萧乾出生于1910年,自幼生活在北京城东北角的“羊倌胡同”(在有些散文中也写作“羊管胡同”),这里属于北京城中的贫民区,蒙古族人的寄居者身份和贫寒的家境使萧乾从小带有一种自卑感,并时常感到被忽视的疏离感。在《忧郁者的自白》中,萧乾还谈及了遗传基因和成长经历对他的影响:父亲的悒郁被继承,母亲的去世将他生命中愉快乐观的因素抽走。此后,作家在创作中便经常投射出自我的“晦暗的影子”,由此奠定了作家阴郁的创作气质。这种“忧郁”的风格和作家在传统与现代文化影响下形成的审美心态共同构成萧乾前期散文写作的标志。

一方面,萧乾的写作受到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在文本中展示出旧式风俗和文化传统,在思想上也表现出古典传统的审美倾向。《一本褪色的相册》中,萧乾对自己早年的生活进行了回忆,他六岁时曾进入私塾学习,跟先生学习四书五经,他最初建立起的人生观念来自家中大堂姐讲述的民间故事和演义,最早接触的艺术启蒙源自北京胡同中艺人们的说书唱曲。作家自幼便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因此,在最初的写作尝试中自然将目光聚焦传统并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一时期萧乾的游记散文中包含大量对原始景色的描写:《雁荡行》中对原始群落旧式风俗的刻画表达作家对于史前生活的向往,《过路人》中对现代海上之旅的记录阐发内心对传统和故乡的依恋。在这类散文中,作家试图通过自我游历中的见闻和感受揭示封建社会“吃人”的传统,抒发“瑰丽的山水,晦暗的人间”[2]71的感慨,同时对传统中的优秀特质投射出怀恋和期待。在另一类表现自我心境的散文中,萧乾对他这一时期的自我创作观念进行了说明:传统的民俗曾向作家播散恐惧,使他对世界存有戒心,让他看到周围更多的阴险和生命的脆弱,然而在写作中他却表现出向传统回归的倾向,试图展现人性的善良本质,传达出幽静平和之美。作家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以散文创作回归传统,展现相对温和的创作姿态和古典的审美追求。萧乾这一时期的散文创作向传统的回归从某种程度上也助力了京派知识分子自由独立文化品格的形成。

另一方面,现代化思潮的冲击和影响也体现在萧乾的散文创作之中。五四运动前夕,新学盛行,作家曾进入“新式”学堂学习,接受新文化和新思想,随后考取北新书局的练习生,在参与工作的同时受到《语丝》等现代杂志的文学浸染,并接触到大量的西方现代性创作。在这一时期,萧乾逐步跳脱出传统文化的局限性思维,反帝反封建的现代意识开始逐步形成,这为作家之后的创作奠定了思想基础。1935年,他进入《大公报》当记者,随后成为文艺副刊的主编,工作期间得以接触到时下更多的文学写作,他自己也开始尝试进行散文创作,在1936年写下了《叹息的船》《从午夜到黎明》《苦奈树》等作品。这些文本普遍呈现出灰暗抑郁的基调,记录了作家外出游历过程中看到的东西方现代化差距,表达了作家对旧中国落后文化以及“奴隶”心态的批判。在这些写作中,作家也对传统的语言习惯进行了调整,试图“躲开现成的通行的语言”[2]389,落笔带有“洋味”,将“土洋结合”作为语言突破的目标,现代化的写作意识开始逐步形成。20世纪40年代,萧乾大部分的时光都在英国度过,他曾进入剑桥大学学习文学,师从乔治·瑞恰兹,对域外视角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剑大的“读剧会”也使作家对西方原作有了更深入的体会。在这一阶段,萧乾还对外国文学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和译介工作,对伍尔芙夫人的意识流创作表现出青睐,但他自己在散文创作领域几乎没有成果出现,究其原因,我们有理由认为,作家对现代性的理性审视使他看到了自我创作上的不足,因此,作家选择暂时停笔,进行理性的思考和沉淀。萧乾在他晚年的自叙性回忆散文中表示,现代化思潮的引入确实引发了他创作上的转变,但他也表示,要“吸取一切流派的优点,要做它的主人,而不当它的奴隶”[1]144,反对盲目的学习和全盘的接受。从最初直接的创作尝试到20世纪40年代的暂时停笔,现代化在萧乾的创作中完成了从接收到理性审视的过程。

萧乾在1936年创作的散文《忧郁者的自白》中表示,“忧郁”已经是自己的“不治之症”,会不经意间显露于自己的创作之中,但“幸而忧郁以外,我还不缺乏一腔对社会的热情,一颗未枯吓麻木的心。”[1]38萧乾前期的散文创作受到传统文化和现代性思潮两方面的深刻影响,作家借写作表达对社会人生各领域的广泛思考,在文本中表现出古典与现代并存的文化审美;再加上作家独特的“忧郁”气质,共同奠定下萧乾前期散文创作的风格。

二、后期风格转型:中西文化冲击下的民族本位创作立场

从20世纪40年代末到70年代末,萧乾的创作经历了近30年的停滞,在经历了生活中的一系列苦难和波折后,萧乾在晚年逐渐回归创作行列,重新开始写作。萧乾复出之后的写作尝试从散文领域开始,作品中仍旧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主要涵盖了两大主题,一是对他以往生活和创作经历的回顾,如《往事三瞥》《美国点滴》《改正之后》等创作;二是对当下时代变迁的体悟和人生旅程的总结,如《八十自省》《关于死的反思》《我的年轮》等。经历了多年的反思与沉淀,萧乾这一时期的散文创作风格有所改变,不再将传统与现代交织下审美的选择作为关注的焦点,而是对自我的写作立场进行了进一步的确立。作家在文本中输出了大量描写中西方文化差异的感受性文字,将自我对待异质文化的态度进行了总结,并逐步凸显出他民族本位的积极乐观的创作立场。

萧乾对异质文化的态度在这一时期的散文创作中得到较为明显的展现。在1990年创作的《在十字架的阴影下》中,萧乾记录了自己对待宗教的看法:他表示,自己并不反对宗教本身,而是反对打着宗教旗号的异质文明的剥削和侵略。20世纪80年代以来,作家逐渐感受到异质文化影响下西方现代化进程和文学领域的飞速发展,因而,对异质文化的优长进行了重新的审视。在对自我写作进行回顾和总结的散文中他表示,异质文化需要引起创作上的重视,但在引入异质文化的过程中,应当警惕其中的殖民色彩和压迫倾向,坚守创作中的民族本位价值立场。萧乾“复出”后的大部分散文创作在对异质文化进行吸收的基础上,试图将中西文化融会贯通,表现出对多元文化的宽容和认同。

在谈及自我的创作时,萧乾表示,自己将始终坚持民族本位的创作立场。一方面,萧乾传承了儒家文化的思想立场,在散文创作中体现出他所追求的“事在人为”的人生哲学。“未知生,焉知死”,与西方宗教文化的强调“来世”不同,传统儒家文化强调“现世”,认为当下的生活需要靠奋斗才能获得幸福。萧乾深知自己做不成隐士,他通过写作向现实发声,并积极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看法:《透过活物看人生》中,作家表达了这样的因果论观点,“人一辈子像是在同社会及自然的环境对局”,我们所获得的一切结果皆与自我做出的选择有关,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我们必须承受每一次选择所带来的结果。萧乾在散文创作中体现出积极“入世”的心态,通过见闻传达出自己对生活的思考,并借此表明自我坚守的立场。另一方面,萧乾在创作过程中逐渐明晰了自己民族本位的文化立场。萧乾在20世纪30年代的散文创作中曾经将当时的中国比作艰难行进中的“破车”,他的写作尚处于徘徊和犹疑中,缺乏坚定的文化立场;到了20世纪80年代,作家记录了一系列自己在游历他国过程中的见闻和感受,叙述中更多的是海外游子割不断的民族情怀,此时作家的民族本位创作立场逐步确立起来:《美国点滴》中,作家通过刻画他乡游子的思乡情,感叹民族情感的深刻性,通过海外华侨在他国出色优异的表现赞扬其对发扬中华文化做出的贡献,“民族的纽带”成为这一时期萧乾散文创作中重要的表现对象。《往事三瞥》中萧乾讲述了自己所见闻的发生在不同时期的三个场景:一是1921年在北京街头排队打粥的“老毛子”受到本地人的驱赶;二是1939年法国游轮上一个没有国籍的人对战争爆发的期待;三是1949年作者做出留在祖国的选择。萧乾在这一阶段的创作中已经深刻意识到明确的自我身份归属和创作立场的重要性,并决心将“自己投入到祖国重生这一伟大事业中。”[2]149萧乾晚年对中国文学有了更多的肯定,认为我们民族深处始终存有一种积极乐观的品质,支持我们不断前行,我们民族的文学受到这种品质的影响,也“总是鼓励人们向上,为弱者鸣不平”[1]175,并能触及到广深的生活领域,对人们的生活进行指引。虽然我们的文学在发展中也经历过波折,但民族本位的立场始终为创作者提供强大的能量和不竭的创作源泉。萧乾“复出”后的散文创作将关注点转移到中西文化差异对文学的影响,并从中发掘出自我民族本位的创作立场,由“忧郁”转为豁达,由此完成了作家散文创作风格的转型。

三、贯穿创作始终的自由主义思想宗旨

萧乾的散文创作跨越两个不同的分期,在风格上也有所转变:前期主要呈现传统与现代文化交织下的“忧郁”审美追求,后期在中西文化的共同冲击下逐渐确立起积极乐观的民族本位创作立场。但在萧乾的整个创作过程中,有一点始终未曾改变,就是他对自由主义创作思想的坚持。

作家在20世纪30年代的写作中受到京派知识分子“和而不同”文化立场的影响,坚持创作上的独立自主,不人云亦云。在萧乾的散文创作中曾经提到自己对“风筝”的喜爱,“风筝”象征自由,暗示自己对自由主义的向往;在1932年创作的《题一个人的照像》中,萧乾给自己的定位是:“他最珍视自由,为那个,他甘心把铁饭碗打破。”[1]111萧乾在前期的创作中已经表现出对自由独立思想的重视。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文坛掀起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浪潮,大量作家针对这一系列主题进行创作;萧乾“复出”以后,并没有追赶文学写作的热潮,而是从散文领域入手,对自我的人生和写作经历进行回顾和总结;可见萧乾对于写作有着自己的态度,并在创作中捍卫自己自由选择的权利。他这一时期写作的散文大部分抒发了自己对人生的体悟,表达对生死、苦难的态度和看法:《八十自省》是萧乾复出后对70多年岁月的回顾和沉淀,在这篇文章中作家表示,对于曾经做出的选择从不后悔,对曾经受过的苦难也从不抱怨,并将自己的心态概括为“居安思危,乐不忘忧”。在《一个乐观主义者的独白》《关于死的反思》和《我的医药哲学》等散文中,萧乾表明了自己对生命的热爱以及对面对死亡的豁达。此外,在《达豪余生》《看待二十一世纪中国》等作品中,萧乾还站在世纪末的角度,对不同区域文化的发展进行了梳理,并对其发展前景做出了自己的预测。萧乾后期散文创作涉猎的内容十分广泛,并以相对轻松的笔调表达自己的观念和想法,从中可以看到自由主义创作思想的延续。

萧乾散文创作中对自由主义的坚守体现出知识分子从一而终的文化立场。这里有必要对萧乾所追求的“自由主义”进行说明,所谓“自由”,并不是说可以在写作中随心所欲,任意而谈,而是指在创作过程中为自己创设的一种相对自由的心境,通过写作使自己展现出相对轻松的心态并表达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同时也是对自己“言必由衷”写作原则的坚守。萧乾表示,自己在创作中并非完全不设限制,在创作之前,他会先为自己设立一个模糊的目标作为预期要达到的标准,并在此基础之上进行创作。从20世纪30年代到80年代,萧乾的散文创作始终坚持自由主义的思想立场,向我们见证了作家对于自由主义的坚定态度,为当下的散文创作树立了标杆,有着很高的参考价值。

“京派的文化构成不是一元而是多元的,他们对传统精神心驰神往,又不排斥现代文明的魅力。”[3]萧乾作为20世纪京派文人的代表之一,其散文创作中自然也蕴含着京派文化的构成特点,将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文化特色融汇于一炉。萧乾在晚年创作的《我的年轮》中,对自己的一生进行了简要的回顾和总结,他将自己的人生看作一场没有地图的旅行,将自己定义为“一个不带地图的旅人”。在他的散文创作中,向我们展示出他的生命历程和思想演变的轨迹,无论是他前期创作中表现出的传统与现代文化融合下的审美追求,还是后期转变风格后,在中西方文化的冲击下逐步确立起的民族本位的创作立场,文本中展现出的文化意蕴反映出散文写作上的演变历程。评论家丁亚平认为,萧乾的散文是“他的自我的最高表现,也是他人格的最纯粹的结晶”。[4]萧乾的散文创作跨越现代延续至当代,并始终执着于对文化的探寻,在他的写作中我们看到了他思想和情感世界的经历和转变,可以说萧乾的散文写作既是他在文体创作上的不断尝试,又是一部记录他自身文化观念变迁的历史。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萧乾散文创作中的文化意蕴会得到更加深入的挖掘,为当下的散文创作提供更多的借鉴和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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