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的诗写的是我们自己

2021-03-08 04:36:09牛学智
文学自由谈 2021年6期
关键词:西海固同类底层

□牛学智

我知道诗歌世界里很热闹,这是与这个世界不经意间传达给外界的信息十分不相称的。

在读老同学李不(原名李伟)的诗集前,我准备称他为诗人,或者至少觉得他是这个世界里相当坚硬的一分子。可是,认真拜读完他的二百多首诗作,我放弃了这个现在看来真有点轻佻与唐突的称谓。原因是,他的诗不是我认知的那个诗歌世界里的形象,应该也不是人们经常喜欢挂在嘴边说来说去的那些诗歌。他的诗,使我陷入了沉思——不,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有几次,我甚至试着想把自己从身份共同体、方言共同体、生活经历共同体中完全删除,然后,彻底换一个角色来读他的诗,结果是,我仍然被他的诗击中。注意,我说的“击中”,并非指他的诗作多么符合诗歌理论或文学史中,作为知识经验特地标示出来的几条或几十条标准,而是他的诗写的就是我,或和我一样的我们自己。

我们这批曾经被挤压、侧身于体制边缘的70后,而今已然人到中年。我们也曾不无夸张地指责过80后、90后乃至00后。那时候,我们像模像样地以长兄乃至父辈的角色,俯瞰过他们,觉得他们的许多尖叫、叛逆和不合规矩,乃无病呻吟;认为他们的许多悖谬、睥睨和离经叛道,乃少年独上高楼强说愁。其实,李不的诗作,才系统地呈现了我们这帮“老朽”一直是多么的不堪,甚至落魄、无助与无奈。

正视并解剖我们这代看起来虚张声势实则落荒而逃的底细,是李不诗歌最尖锐的声音。

我们一度把自己幻想成顽石,模仿我们前辈或者前贤的摸样,在文学中标新立异,想在诗歌中造出一个迥异于前代的自我。于是,我们服丧失式地学着海子大写“今夜,在德令哈我不想人类,只想你”;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拟上高处,比划着荷尔德林的口型,肆无忌惮地发誓“诗人何为”。结果,我们引出了即使是思想史也不见得能解决好的命题:身份危机、价值危机,意义危机,乃至个人的活着、活得个人,等等。到头来,我们其实连一棵小草都不如。我们拼命地匍匐,起劲地练习表情,甚至玩命地削尖脑袋,但是,时代塞给我们的也不是我们用人类替换下来的那个你,更不是拽着稀疏的头发就能离开地面的那个“个人”。我们仍然一身普通的皮囊,并没有道成肉身的迹象,所谓“沙攥不成一个拳头,拳头只打局部/一盘散沙,数量还是太少”(《与沙为邻》)。当然,我们也很会变通,总能找到为自我的理由,蛮横地放出过许多狠话,跟鲁迅比过骨头,也十分不幸,其结果是“锻打只是我这一生/对自己卑微的交待”(《锻打自己》)。

如许这些,难道仅仅是时代原因吗?当然不是,可我们并不这么想问题,或者,我们只是习惯了通过推卸自我责任来想问题:“如果今夜乌云遮蔽了天空/你就是一个躲在黑暗中的人”(《你是一个躲在黑暗中的人》)。

李不的诗甚至超越了我们这代人。他无情地留下了这个时代同类对命运的死磕,堪称这个时代的思想证词。

当然,我们曾经热衷于“底层文学”,乃至形成了不小规模的“底层叙事”。可是,底层叙事中的底层文学,从它上升为“苦难美学”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同类实际仅仅是作为消费对象而存在。他们身上、心灵上和精神上附带着、背负着过重的包袱,那是一个叫传统秩序或传统美德的东西。不消说,同类人的命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他们被告知,至少还有羊群、蓝天、白云,甚或还有诗与远方。那么,忍忍吧,跪着或磕头又算得了什么?这是文化传统主义者一般的态度。李不的诗却一扫如此的文化气,揭开了厚重道德铠甲,还原了同类中一个个具体的个人。

不信,请看看完整的《没有一棵草不想有尊严地活着》:

那些柔弱的草,风往东吹它倒向东

风往西吹它倒向西,稍微硬一点的

被风摧折,刮得不知去向

树上的叶子遇到寒流,一片片落向尘埃

像城市里扫马路的,捡垃圾的

将头埋得更低

像我的乡邻,学会低头,才能活下来

天不下雨,粮食欠收,向天磕头

外出务工,老板欠钱,向老板磕头

他们也有最硬的办法

就是爬上高楼、塔吊或脚手架

草一样飘下来,将一个头磕破

《没有一棵草不想有尊严地活着》是这样,《留守妇女》《留守老人》《小张返贫》等等,更复如此,都指向了诗歌乃至大多数文学写作中,难以决断的是与非。

行文至此,也该打住了。只是,绕来绕去,我特想说的几句话似乎还没有说出来。

什么话呢?其一,李不生在西海固,写诗也在西海固,目前为止,还没有离开西海固的任何迹象。那么,问题来了,他的诗歌是不是西海固风格的,甚或是不是文学西海固的?其二,文学西海固,意味着诗歌必然会大幅度地文化地域化,那么,李不诗歌究竟是什么文化?

要回答这两个问题,可能比较复杂,并非一两句话能阐明。但基于我多年来的观察和研究,图省事,可以不用过多旁征博引地得出我的结论。我的结论不难从前文得出:李不的诗歌是反地域文化的地域诗歌,亦是反西海固文学的西海固文学。何以如此?一是在解剖我们这代人整体命运、整体思想状态中,他已经解构了以各种地域文化而存在的形形色色的我们的符号,使我们成了一个时代特殊的群体。但我们的知识、经验和审美习惯,却仍一直以地域性生长。地域性与个体性,便成了我们的魔咒。前者是我们的胎记,后者是我们的期许。胎记不容易消除,因而真正的独立还任重而道远。二是李不的诗歌在与同类命运的休戚与共中,终结了城乡分野的文学表达,所以他的诗基本上没有二元对立,也没有道德伦理倾诉,有的只是个体如何自处、群体如何自处的追问与关怀。

显而易见,诗到了这一地步,已经十分接近现代性思想气质了,这注定是寂寞的,也注定不是属于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个世界的。至于很有可能被一些读者,包括诗人自己——诚如诗集《与沙为邻》的“前言”“后记”中所说的那样——认为,这样的诗歌表达,仅是人到中年的某种“看淡”与“洒脱”,因而以禅意或“佛系”来理解、写作,以我个人的浅见,恐怕是误入了文化传统的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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