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甜
(青岛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文本解读是每个教师的必修课,科学准确的文本解读是一节好课的必要条件。文本中存在的矛盾是进入文本深处的极佳切入点,孙绍振正是从矛盾出发,针对文本细读提出了“还原法”等具体可操作的方法。这种针对矛盾的还原并非孙绍振的首创,“当然,还原方法作为哲学方法并不是我的发明,在西方现象学中早已有了。在现象学看来,一切经过陈述的现象都是主观的,是观念化、价值化了的,因而要进行自由的研究,就得把它‘悬搁’起来,在想象中‘去蔽’,把它的原生状态‘还原’出来。”[1]4
“作为一种解读的原则,文本细读也强调对文本分析的细致,发现文本中的冲突与矛盾是解读文本的契机,从词语、句式、修辞、形象等方面发现其存在的内在冲突,通过对冲突的探究,达到对文本的深层认识。”[2]可见从矛盾冲突入手对文本进行分析的方法由来已久。
《老王》是中国当代文学家杨绛于1984年创作的一篇怀念车夫老王的经典散文。经典作家的经典文本值得反复体味涵泳,《老王》从90年代开始就被编入中学语文课本,并且被选入多种版本的教材。抓住《老王》中的矛盾,进行深入分析,就能发现杨绛平静含蓄笔调下的深意。
孙绍振曾就历史的“还原”说过:“从理论上说,对一切对象的研究最起码的要求就是把它放到历史环境里去。不管什么样的作品,要做出深刻的分析,只是用今天的眼光去观察是不行的,必须放到产生这些作品的时代(历史)背景中去,还原到产生它的那种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艺术的气候中去。”[3]老王生存的时代距离今天学生的生活已经有相当一段距离了。由于这种距离,学生对于文本的理解存在一些困难。这就需要教师帮助学生填补这一段历史的空白,引导学生穿越时空的距离与作者对话。
“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4]58。
杨绛与钱钟书是朝夕相处感情甚笃的夫妻,钱钟书一条腿走不得路为何杨绛会不明原因?同一句话中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又提示着什么?这句话中正隐含着文中一个情理不通的矛盾,要解决这个矛盾需要进行历史的“还原”。
杨绛曾这样描述那段痛苦的岁月:“有一晚,同宿舍的‘牛鬼蛇神’都在宿舍的大院里挨斗,有人用束腰的皮带向我们猛抽。默存背上给抹上唾沫、鼻涕和糨糊,渗透了薄薄的夏衣。我的头发给剪去一截。斗完又勒令我们脱去鞋袜,排成一队,大家伛着腰,后人扶住前人的背,绕着院子里的圆形花栏跑圈儿;谁停步不前或直起身子就挨鞭打。”[6]
可见对于钱钟书的腿为何走不得路,杨绛是心知肚明的。通过以上历史的还原即可知“文化大革命”正是钱钟书腿走不得路的直接原因。除了这句话中直接点明“文化大革命”,其实文中还有细节暗示这一历史背景:
那时候我们在干校[4]57。
我们从干校回来[4]58。
“干校”是指“五七干校”,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国家干部集体下放劳动锻炼的场所。1969年和1970年,钱钟书和杨绛分别被下放干校,直到1972年3月才重回到北京。文中记叙的杨绛与老王的交往跨越了文革时期,但杨绛都刻意规避略去不提。杨绛这种对特殊历史时期的冷处理,导致一般粗浅的阅读很难发现她深藏文本之下的感情,同时也就很难发现杨绛在文末定义自己为“幸运的人”的矛盾之处。
细读《老王》后不难发现文本表层存在着几对显性矛盾,还原了文章的历史背景后,部分文本中的显性矛盾才能被合理解释。
我常坐老王的三轮[4]57。
乘客不愿坐他的车,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4]57。
我自己不敢乘三轮,挤公共汽车到医院门口等待[4]58。
上述三句话中包含着两对矛盾:
第一,杨绛“常坐”与其他乘客“不愿坐”老王三轮的矛盾。
乘客不愿坐老王的车的原因很明显:老王只有一只眼,怕他看不清。杨绛没有直说自己为何常坐老王的三轮,但读者自然而然就会将杨绛与其他乘客进行对比。其他乘客因为自己的人身安全“不愿坐”老王的车,杨绛在有其他健康车夫的情况下仍选择常坐老王的三轮,这其中的原因就耐人寻味了。笔者经过分析认为有以下两个原因:杨绛在与老王交谈交往中了解老王身体残疾、失去组织、孤苦伶仃、经济贫困等不幸,对老王产生了同情,出于自身的善良经常照顾老王的生意。随着了解的深入杨绛发现老王的老实真诚勤劳,出于对老王的欣赏和信任常坐老王的三轮。
第二,杨绛“常坐”与“不敢坐”的矛盾。
杨绛在文章首句就点明常坐老王的三轮,后文中文革开始后却“不敢”乘三轮了。杨绛不敢乘坐三轮的真实原因,应该是因为这样的苦衷:如果被打为“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她仍乘坐人力三轮车,很可能被戴上剥削劳苦大众的帽子,同时也会连累老王,给老王带来麻烦。但从老王的角度来看,送“反动学术权威”钱钟书去医院,而且“坚决不肯拿钱”,甚至仍称呼钱钟书为“钱先生”。这样的行为在当时无疑是勇敢的,更体现了老王不被歪风邪气改变的善良。
文中除了“常坐”与“不敢坐”这对前后驳斥的矛盾,还有关于老王“不老实”和“最老实”的矛盾。
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候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一只眼[4]57。
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4]58。
有些人评价老王“不老实”是因为他的“田螺眼”。“田螺眼”之所以被人跟“不老实”联系在一起,可能与《聊斋志异》中的故事《瞳人语》有关。《瞳人语》的主要内容是轻佻无礼的长安才子方栋偷窥女子导致“右睛起旋螺”,作者通过这个故事警示世人要自律守礼。但是老王真的“不老实”吗?杨绛用了“有人”“大约”“什么”这三个不确定的词语来表述就暗示了这种说法的不可信。后文杨绛直接评价老王“最老实”,是因为老王送冰时表现出的厚道真诚。一面是没有依据的恶意揣测,一面是有理有据的真实评价,杨绛用“最老实”批驳了有些人的恶意诋毁。
后来我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在那儿多年了[4]57。
此处的矛盾体现在老王的答非所问。老王没有回答杨绛是或否,而是说“住在那儿多年了”。要解决这个矛盾就要注意到“家”的含义。《史记》有云:“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6]家,在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意义重大,它代表着一群亲人,意味着有无限的温暖和关爱。在渴望关怀和温暖的老王眼里,自己住的处所算不得什么“家”,所以他没有正面回答杨绛的问题。对于一个孤独病弱又贫穷的老鳏夫而言,又有什么家呢,不过是一个住所罢了。
鲁迅曾经说:“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7]孙绍振也说:“要寻求分析的切入口,有许多途径,‘还原’并非唯一的法门。最方便的当然是作家创造过程中的修改稿。”[1]5
下面是《老王》末句初稿和定稿的对比:
那是一个多吃多占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4]59。
杨绛将初稿中的“多吃多占”改为了“幸运”,一方面“幸运的人”与“不幸者”对比更加工整;另一方面“幸运”的外延比“多吃多占”更广。多吃多占可能是指老王将鸡蛋香油送“我”,自己却过着凄苦艰难的生活,因此杨绛感到内疚不安。还可能是对自己幸存下来,勤劳老实的老王却死在物质贫乏时代的落差感到愧疚。“幸运”比“多吃多占”更多了一层精神上的意味。“我”是如此地幸运能被善良的老王惦念感恩和帮助,得到老王亲情一般的关爱。而“我”甚至没能像对待朋友一样给最后一次来送鸡蛋香油的老王一杯热茶,“我”终于在不安的反思中明白老王高大的灵魂与至纯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