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跨文化研究理论与“个体思想的闭合”*

2021-03-08 00:55吴华荔
外语与翻译 2021年1期
关键词:跨文化交际个体

吴华荔

林大津

福建师范大学

【提 要】曲卫国认为跨文化研究理论具有导致个体思想闭合的倾向,而且其严重性令人意识到改变这一现状的紧迫性。笔者对此具有同感,但在分析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思路与出路方面,笔者看法不尽相同。跨文化研究及其理论的初衷就是为了打开眼界、防止个体思想闭合,跨文化研究是外语学科的立足根基,因此需要的是更严谨更科学的跨文化研究方法,呼唤克服个体思想闭合的跨文化研究理论。这是跨文化研究者与跨文化研究成果解读者的共同使命。

1.缘起

曲卫国(2020)《跨文化研究理论与个体思想的闭合》(下文简称《闭合》)直言不讳地道出“跨文化研究理论导致思想闭合倾向”的学术忧思,笔者既有某些同感,更有一些困惑,由此引发对跨文化研究的反思,尤其在如何避免跨文化研究理论导致个体思想闭合方面,笔者的思考与《闭合》一文的思路不尽相同。《闭合》给出了一个跨文化研究理论导致个体思想闭合的重磅信号,这与跨文化研究的本意与初衷截然相反。笔者以为是否会导致个体思想闭合取决于研究方法是否得当,还取决于个体如何解读跨文化研究成果。这涉及众多概念的区别与关联,涉及跨文化研究的一些历史轨迹。因此,笔者不揣浅陋,和盘托出困惑与思考,向曲卫国求教,并求证于读者。

2.以《闭合》篇章线性结构看问题

《闭合》“主要讨论跨文化研究中所出现和造成的个体思想闭合问题”(曲卫国2020:15)1。如果仅根据这一开场白,我们无法判断是否所有的跨文化研究都会“出现和造成个体思想闭合问题”。然而,《闭合》“讨论跨文化研究中所产生的对个体主体的抹杀倾向”(15)以及“跨文化研究理论的负面效应远远大于正面影响”(15)两个表述,足以说明这个“倾向”指涉绝大多数跨文化研究。

为证明这一“倾向”,《闭合》提出了七大观点,限于本文篇幅,又鉴于其中主要观点在《闭合》下文中有所展开,因此留待下文详析。此处先就其中“要求个体按群体意识去思维”(15)谈点看法。笔者同意《闭合》的观点,“文化是个群体概念”(同上),但“要求个体按群体意识去思维”是个所指不甚清楚的表述。既然文化是个群体概念,个体的确是去认识群体文化现象,但没有任何人要求个体完全按照其自身群体身份去认识其他群体。比如曲卫国和笔者都是中国文化的成员,但我们的言谈举止和学术观点就可以不同,没有任何人要求人们必须按照中国文化群体意识去思考学术话题。无论是在社区生活中还是在学术共同体中,没有人要求人们衣食住行必须统一标准,也没有任何人剥夺人们学术对话可以百家争鸣的权力。我们是否误读了“要求个体按群体意识去思维”的表述,可以从以下较长引用中得到说明:“由于个体认知与文化呈鱼水关系,跨文化研究理论、尤其是后殖民理论强调差异和个体的本族文化框架的正当性,这些理论剥夺个人超越自身文化框架的自由,造成了个体思想的闭合”(16)。《闭合》就个体认知与文化关系的比喻显得过于夸张。“鱼儿离不开水”是生死关系,而作为个体,学术思考却完全可以是跨文化研究视野下的某种中西融合的思考。笔者看不出《闭合》作者曲卫国思考问题的方式被“剥夺个人超越自身文化框架的自由”;恰恰相反,《闭合》总体上体现出作者功力雄厚的跨文化批评水平。

《闭合》指出后殖民理论一些弊端后,认为“当下的跨文化讨论,不仅不能促进文化交流,反而强化了文化间的隔阂,不仅不能促进文化进步,反而巩固了文化保守主义。它不仅没有解放个体思想,反而压抑了个体的创造力。由于跨文化理论使非西方文化的现时形态失去了正当性,它们不仅没有动摇、反而大大巩固了所谓西方文化的地位”(16)。因此,《闭合》在进入具体例子分析之前,进一步告诫读者:“不同文化传统的差异是历史的……文化的形态和内容与族裔没有天然的关系,它们是历史发展的产物”(16)。结合上引“跨文化理论使非西方文化的现时形态失去了正当性”,作者可能尚未注意到:早在1992年汤一介在郁龙余主编的《中西文化异同论》序言(1992:3)中,就区分了“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林大津在《跨文化交际研究》(1996)专著和《当代中国文化的动态走向》(2000)一文中,对这一区分都有过拓展说明,比如“传统文化”容易被人接受,被人理解,例如中国封建社会的女子缠足等只能是“传统文化”的“化石”,但“活在现实中”的“文化传统”还必须结合“动态的流向”(今天的新风尚、新现象又可能成为明天的传统)一并思考,即当代文化是“文化传统”与“当代新风尚”的结合动态体。

如果对“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加以区分,至少在理论上,无需担忧“跨文化理论使非西方文化的现时形态失去了正当性”,不会将中国历史上存在过但没有延续至今的文化现象视为现时形态,比如封建社会臣子跪拜万岁爷,只要是中国人,都可以认定为是一种中国传统文化现象,而且当今世人绝对不会将之视为当代中国文化现象。同理,后殖民理论的负面影响究竟有多大如果此处暂且搁置不议,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认为不是所有跨文化研究会为了“寻找差异的努力迫使非西方文化的研究成了名副其实的考古学”(16),以至于对于中国当代文化的现时形态视而不见。

从篇章结构看,《闭合》基于后殖民理论一味地寻找传统文化差异而忽略文化的现时形态,基于个体按照其自身文化固有思维模式去认知一切而形成思路闭合,接着开出拟讨论的五大问题,并分布于四个副标题底下展开讨论。以下就其讨论逐一进行再讨论。

第一,在个体认知与文化关系方面,《闭合》并没有否认个体的社会化过程(17),但担心“习惯的套路会闭合个体的视野”(17),其中就这一关系的最后结论值得商榷(18):

值得指出的是,跨文化研究学者很少讨论这个身份的起源和合理性,仿佛个体的社会文化身份是个体天然的正当身份。其实,社会认知学和批判话语的研究成果向我们揭示了个体身份的历史性以及它对个体认知和情感体验的严重影响。个体的身份不具备非历史的天然正当性,它与个体在哪里出生和出生后在哪里受到的教育有必然的关系。个体儿时获得了知识支架因而具有某种偶然性。换言之,个体的文化归属和认知套路都具有偶然性。

事实上,跨文化研究者从来没有认为个体的社会文化身份是个体天然的身份,而恰恰认为是后天社会环境所塑造的。个体的出生地乃至成长地具有偶然性,而这偶然性之后所接触的社会环境具有必然性。从生存方式看社会文化,“严重影响”不应该是负面的,而应该主要是正面的,因为任何个体在“改造社会”之前,首先是适应社会环境,否则个体生活可能寸步难行。随着时间推移,正因为社会环境中学校教育是一大环境,所以在拓展知识、拓宽视野、提高批判性思辨能力方面,我国的大中小学教育,至少在理论上是鼓励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跳出“闭合套路”的,是鼓励思路创新的,而这恰恰是跨文化研究及其理论的用武之地。

第二,在个体认知的跨文化突破方面,《闭合》提出:“跨文化交流最重要的意义就是使个体有摆脱自身文化限制的自由可能”(18)。从论说文的篇章结构来分析,这一节与《闭合》全文观点形成了反证,证明跨文化交流有助于突破闭合套路。当然,如果《闭合》认为大量跨文化研究所得出的理论背离了跨文化交流的初衷,则另当别论,详见下文分析。可是此处无法回避“跨文化交流”这一概念的指涉问题,容不得搁置不议。跨文化交流可以是物质层面的交流,可以是大众文化衣食住行方面的交流,更可以是精神层面的思想交流,包括跨文化研究理论的学术交流。如此观之,从逻辑上讲,跨文化研究理论交流可能促进“吸取其他文化的有用之处来丰富自己的认知框架,使个体的认知途径多样化”(18)。

第三,在后殖民理论的思想闭合走向分析方面,《闭合》“发现跨文化研究的两大理论走向严重影响个体思想和跨文化交流”。第一个理论走向是后殖民理论(20)。《闭合》认为“后殖民理论对世界文化所做的西方与非西方的简化分析有非常严重的后果”(20),接着从四大方面进一步指出其问题所在。限于篇幅,高度概括如下(20):

(1)后殖民理论把统治者的帝国主义行径和人民创造的文化等同起来;

(2)后殖民理论对西方文化间发生的殖民和西方文化与他文化沟通时所产生的杂糅完全认同,而对非西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发生沟通后产生的杂糅却认为是屈辱;

(3)后殖民理论描写非西方文化时,选择性地无视本国文化内部的矛盾;

(4)后殖民理论学者站在自己的窗户前痛苦地意识到,现在的认知窗口都用上了西方的玻璃,传统的纸糊窗户他们自己也接受不了了。

《闭合》对后殖民理论的上述分析和归纳是否全面,不是本文此处探究的重点。接着《闭合》以中国对外文化宣传为例,以一些中国跨文化研究者的研究内容与研究方式来论证以上弊端。这是笔者兴趣的重点所在。

例证之一是1999 年版的《中国文化》。《闭合》悉数开列出该书的目录,然后质疑说:“如果仅看该书的目录,读者能看到今天中国文化的模样吗?”(21)笔者完全赞同《闭合》的质疑,但想补充的是:《中国文化》如果主要呈现中国传统文化,可更改书名为《中国传统文化》;如果想呈现中国文化传统与当代文化现时形态,则书名不更改的话,至少目录与内容必须一分为二:一是中国传统文化;一是延续至今的文化传统与当下群体文化的现时实践。

例证之二是2019 年版的《跨文化交际:中英文化对比》。通过《闭合》所介绍的该书内容,看到了以下中英文化差异:中国是唐装和中山装,而西方则是西服;讨论休闲饮料时,中国人就是喝茶,英国人是茶和咖啡(21-22)。《闭合》质疑说:“这样的跨文化研究和文化介绍,没有探究制约文化发展的因素,无视西方的杂糅和中国的现时文化,只是寻找中国文化被西方杂糅前的、不同于西方文化的本质特征……如果把现代的和科学的都看成是西方的东西,把古老的和非科学的视作中国的文化瑰宝,这到底是在去殖民化还是在强化殖民化?”(22)笔者赞同《闭合》的质疑,但想补充一点:该书不足之处无法代表当今跨文化研究及其理论,而只是体现了该书的跨文化研究方法及其结论值得商榷。

第四,在跨文化交际研究中的个体思想闭合走向方面,《闭合》认为:“跨文化交际研究成了多个学科的显学……虽然这些研究和理论的发展和后殖民理论并不一定有直接的关联,但由于这些不同学科对跨文化交际的研究基本都注重差异……导致大量学者在研究跨文化问题时个体思想严重闭合,基本是依样画葫芦,按图索骥”(22)。《闭合》接着举例说明。

例证之一是人类学家Hall 对高语境文化(high context culture)与低语境文化(low context culture)的区分。《闭合》质疑说:“所谓的高、低语境其实并不是文化的特点,而是文化的现象……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包括Hall 自己在内的学者以此作为文化的本质区别特征,作为解释文化不同的依据,对文化进行了分类”(22-23)。笔者不在此处对这一二分法是否符合客观实际进行评价,而是就因果关系谈点看法:《闭合》认为即使这一两分法是可靠的,也只是现象而不是现象背后的原因。《闭合》可能忘记了一个原因可以导致一个结果,而这一结果又可能成为另一现象的原因。比如我淋雨了,我感冒了,淋雨是感冒的原因;我感冒失声了,我无法上课了,感冒失声是我无法上课的原因。从因果关系分析“个体思想闭合走向”,从逻辑上看还不是很有说服力的。

例证之二是Kaplan 根据对不同语言文化背景学生作文的分析,得出了东方人是绕圈思维,而英语是直线思维的假设。《闭合》质疑说:“对英国文化或中国文化稍有基本了解,并愿意开启脑子进行思考的人都会知道,绕圈子思维或直线思维,在两种文化中存在的例子比比皆是。所谓直线或绕圈子的思维,它们只是思维的表现,是现象,是思维策略而不是某一文化特有的思维机制和方式”(23)。这一质疑首先针对这一区分不符合客观实际,其次认为这两种思维体现的是现象,不能上升为文化思维模式的深层次原因。笔者对这一质疑基本上是赞同的,但认为“思维方式”可以是“作文结构”表象背后的原因,只是中国学生的英语作文和其他国家学生的英语作文在论证方式方面的差异还有待进一步论证。

例证之三是国外有关个体主义(individualism)和集体主义(collectivism)的划分。《闭合》提及国外学者Ting-Toomey 和Gao 合作研究的Communicating Across Culture,认为“该专著对中国人自我观的分析基本是按照西方主流的individualist culture 和collectivist culture 文化分类的框架……该框架是因果关系颠倒的典型。它机械、简单地把文化分成两类,individualist culture 突出个性,而collectivist culture 关注关系,因而压抑个性。她们就是按这样的认知套路来界定中国人自我观的关系本位”(23-24)。笔者认为可以就这一文化差异的划分框架是否符合客观实际进行评价,但不存在“因果关系颠倒”的问题,因为“主义”本身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种信念,它引导或约束人们的交往方式,因此如果这一区分框架符合客观实际,的确可以成为交际行为或人际关系的深层原因。

3.从“跨文化研究”概念与研究范畴看问题

与汉语“跨文化”相关的英语术语有intercultural studies,cross-cultural studies,cultural studies,comparative cultural studies 和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等。如果仅从英汉翻译入手,很难梳理出较为清晰的(跨)文化研究发展学术脉络。

根据国外文献,以时间发展线性为序,Ember 等人(2015:564)认为:“第一个跨文化研究是Tylor1889年发表的文章”,这篇文章指的是Tylor1889 年于《英国皇家人类学研究所学刊》(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上发表的《论研究制度的方法:对婚姻和继承法的应用》(On a method of investigating the development of institutions applied to the laws of marriage and descent)。这方面的追根溯源主观臆断并不少见。实际上Tylor 此前已有不少文化研究的著述,比如以下被誉为“文化”的经典定义出自1871 年的专著《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见1874:1):“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人种学意义来说,是个复杂整体,它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以及作为一个社会成员所获得的各种能力和习惯。”

跨文化交际研究者普遍认为:美国文化人类学家Hall 于1959 年出版的《无声的语言》(The Silent Language)标志着美国跨文化交际学的诞生,书中Hall 首次使用了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这一术语。另有一说是:“美国正规的跨文化交际研究源于1946 年,这一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外事法》,决定成立外事学院,为外交官提供语言和人类文化学方面的培训”(Jandt 2001:38-39)。Hall 本人是文化人类学家,除了个人研究外,也参与美国政府和涉外机构的跨文化培训。Gudykunst & Mody(2002:ix)认为:“跨文化交际通常涉及来自不同民族文化背景的人面对面交流”。

从西方相关研究发展史看,cultural study/studies/research 等或出现于文章名或出现于专著名或出现于文章行文中,难解难分。权威文献综述也是各说不一。打开《世哲文化研究词典》(The Sage Dictionary of Cultural Studies),在cultural studies 词条下,会读到(Barker 2004:42):

Cultural studies:The domain of cultural studies can be understood as an interdisciplinary or post-disciplinary field of inquiry that explores the production and inculcation of culture or maps of meaning.However,‘cultural studies’has no referent to which we can point;rather, it is constituted by the language-game of cultural studies.That is, the theoretical terms developed and deployed by persons calling their work cultural studies constitutes that which is ‘cultural studies’.These are concepts which have been deployed in the various geographical sites of cultural studies and which form the history of the cultural studies tradition as it emerged from the Centre for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 and proliferated across the globe from the 1960s onwards.

英语原文表述有点“弯弯绕”,笔者的关注点是1964 年于英国伯明翰大学成立的这一“当代文化研究中心”及其研究范畴(同上:21):“研究核心问题包括大众传媒、青年亚文化群体、教育、性别、种族以及集权国家”。幸亏有“当代”二字与主要研究内容,否则文化研究之繁荣始自20 世纪60 年代就令人费解了。

那么英语intercultural studies 与cross-cultural studies 又有何区别?如果仅从英汉翻译入手,将两个术语分别译为“文化间研究”和“跨文化研究”恐怕说明不了任何问题。2015 年美国新著《文化间性透视》(Perspectives on Interculturality) 导 言(Rozbicki 2015:1)的题目是《导论:交互文化研究——一门新兴学科的方法论概述》(Introduction—Intercultural studies: The methodological contours of an emerging Discipline),给出的信号似乎与传统的跨文化研究(cross-cultural studies)不是同一个研究领域,于是笔者从其中底下一个说明似乎找到了点滴启发(同上:5):“对交互文化研究这一新兴学科的划定还需注意一点:不能将之与比较研究混为一谈,后者在政治学、文学批评和世界发展史研究中仍然非常流行,比较相距甚远、往往不相往来的社会、群体和文化,旨在寻找共性和差异,以求得出宽泛的结论,以求丰富对全球人类[文化]实践的理解。”言下之意是“交互文化研究”不是关注静态文化现象的描述,而是关注文化接触与碰撞的结果。顺便一提,英国泰勒-弗朗西斯出版集团(Taylor & Francis Group)出版的《跨文化研究学刊》(The Journal of Intercultural Studies)创刊于1980 年。

最后一个术语是comparative cultural studies,相关解释(de Zepetnek & Mukherjee 2013:16)有:“作为20 世纪80 年代末由德泽佩尼克拓展而来的一个概念,比较文化研究是基于比较文学这门学科各种观点的融合……”

一般说来,国外辞书和对某一学科进行梳理的编著所提供的信息具有较强的权威性,因此以上简介不惜篇幅提供了相关信息的英语原文,以增强学术探究的严肃性。然而,言而无据近乎思而不学,盲信盲从近乎学而不思。国外“权威”未必权威,一切有赖于常识推理与逻辑思辨。本文并非完全否定《闭合》一文的思考与结论;恰恰相反,《闭合》激发了笔者对以往(跨)文化研究的再思考,这些再思考可高度概括为以下几点:

(1)“文化研究”通常蕴涵“比较文化研究”或“跨文化研究”。这是因为任何概念的界定都必须有个参照系。林大津(2018:31)曾指出,“群体文化”中的“文化”参照系就是不同群体,任何“文化差异”就蕴涵“比较文化”或“跨文化”性质。

(2)从以上国外文献看,早期文化研究是人类学家深入世界一些地区进行田野调查,以研究者自身文化背景为参照,描述当地的“原始”文化面貌。上世纪40 年代末以来,其中一些人类学家开始关注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面对面交流,即跨文化交际。上世纪60 年代以来的“文化研究”更加关注当代文化现象研究,而不是“原始”文化面貌的描述。上世纪80 年代以来的“跨文化研究”不仅是从传统文化走向当代文化,而且更侧重不同文化的接触与碰撞的结果。上世纪80 年代以来的西方“比较文化研究”主要是比较文学领域的文学视角。由此可见,不同时期西方学者关注不同类型的文化现象,只是术语翻新,其中“文化差异”是个最大的公约数,但比较文学研究中的“影响研究”和“平行研究”也是其他类型跨文化研究关注文化“杂糅”的近义词。国外(跨)文化研究历史轨迹“速描”之后,不妨看看国内专家的相关解读。孙有中(2014:78)在《中国外语》2014 年第3 期“文化视野”专栏中是这么描述的:

跨文化研究主要包括跨文化(人际)交际研究、跨文化(媒体)传播研究和文化比较研究。该领域的研究在外语界日益受到关注,不仅因为跨文化研究作为一个广博的学术领域在这个经济日益全球化的时代具有无限丰富的课题有待探索,而且因为该领域的研究与外语教育的实践密切关联,可以为外语教育直接提供教育理念和课程内容。

由此看来,围绕“文化”形成的所谓不同学科领域,界定宜粗不宜细,但核心概念亟待澄清。

(3)“文化”是个模糊集合体,构成文化的具体要素才是可见可闻的。没有人能够穷尽构成特定文化这一模糊集合体的所有文化要素,因此不宜对任何一个民族文化进行价值判断,但可以就任何一个具体的文化要素进行个人的价值判断。

(4)文化差异的描述需要注意文化的时代性,不能将传统文化“化石”视为当下现时文化特征(林大津1996:57)。

(5)高一虹1995 年发表《“文化定型”与“跨文化交际悖论”》,翁立平和顾力行2014 年发表《当今跨文化交际研究中的文化悖论》,陈荟夷等2016 年发表《论中国跨文化交际研究三级递增式悖论——从“文化定型”到“群体性孤独”》。根据陈荟夷等(2016:199-202)的梳理和个人观点,第一级悖论正值全国“文化热”方兴未艾之时,大家都忙着描述文化差异,因此高一虹提醒人们注意“文化定型”(cultural stereotyping)既有助于人们认识文化差异,也容易导致“以偏概全”;第二级悖论是第一级的升级版,称为“特质观”,认为文化是一个具有固定结构的实体,是个相对封闭的意义系统,具有明显的界限,常常等同于民族或国家;这一实体具有相对稳定的特质,成为个人行动的指南,因此文化对个体行为的塑造是直接的,甚至是决定性的;第三级悖论称为“群体性孤独”,指网络时代跨文化交际大量从面对面交往转化为通过新新媒介的中介交际,通过新新媒介的跨文化交际给文化差异的归纳增添了难度,被新新媒介洗礼和浸染后,跨文化面对面交流中个体的文化身份尤其复杂。

由此可见,一方面跨文化研究者从未停止过文化差异的描述;另一方面不少跨文化研究者其实与《闭合》作者曲卫国教授一样,不时关注文化差异的描述,同时提醒人们不能用固定不变的眼光看待某个民族或某个群体,误以为某个民族或某个群体是铁板一块,误以为其内部没有亚文化群体或个体差异。

4.结语

《闭合》结语感叹道:“理论在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认知框架的同时,造成的对个体思想的制约和限制也非常严重,当理论与身份结合后尤其如此……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我们还感到某种紧迫性,翻看现在中国课堂里的跨文化教材和许多学者跨文化研究的课题和成果,本质化特征的认知套路在中国大有市场”(24)。笔者对“严重性”和“紧迫性”与《闭合》作者同感,但分析问题的思路不尽相同。跨文化研究是外语学科的题中之意与立足根基。两个不同语种的对比研究本身就是一种跨文化研究,因为不同语言系统的现时形态就是历史文化传统的积淀,更不用说当下社会文化氛围中的言语行为规范。只要跨文化研究存在,就必然产生跨文化研究结论或理论,因此既然我们无法回避跨文化研究,就需要一种更严谨的研究方法以及如何解读跨文化研究成果的个人眼光。这是研究者与解读者的共同使命。跨文化研究者可以给读者提供某一文化现象的历史发展脉络,属于历时研究,更可以关注当代现时文化现象,属于共时研究。面对文化特征或文化现象的归纳描述,解读者首先必须将文化描述视为一种近似值(approximation)、一种倾向(tendency)、一种抽象(abstraction),而且是变化发展的(dynamic)。在这时空紧缩的当代具体交际情境中,交际双方都要力求识认交际对方多重文化身份中的“在场”凸显身份。彻底放弃跨文化研究,无异于再度“闭关锁国”,而“闭关锁国”最容易造成个体思想闭合。我们需要的是克服思想闭合的跨文化研究理论。舍此无他。

注释:

1 为节省篇幅,引自《跨文化研究理论与个体思想的闭合》一文的内容,一律以页码形式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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