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糖豆的帝王绿

杨紫汐

一

这是小糖豆来到福祥花鸟市场的第一天。距离市场拆迁关闭还有五十三天。

出了虹桥高铁站，乘地铁10号线一路晃到老西门，1号出口的自动扶梯很高，小糖豆鼓起勇气，学着大唐的样子一步跨上去，差点重心不稳仰倒。

“抓牢啊。”大唐回头瞄了她一眼，又转过去继续看手机了。

小糖豆紧紧抓住扶手，一旁的安全告示从她眼前闪过——一个大小人儿和一个小小人儿手拉手。

小糖豆身上是村小的校服裙，裙腰内侧的名字是奶奶親手绣的;背后是米奇印花书包，里面装着暑假作业和换洗衣服;胸前的翡翠如意吊坠被鲜亮的校服衬着，更是绿得娇俏明艳;圆脑袋上的小翘鼻和细软头发遗传自妈妈，而那对丹凤眼则遗传自大唐。

大唐是小糖豆的爸爸。

出了地铁站走上七八分钟，福祥花鸟市场的旧招牌就看得到了。不过小糖豆没看招牌，她在看周围那些高得不像话的摩天大楼。

如果把那些大楼看成乡下奶奶家的老房子，这花鸟市场和马路对面被广告牌围起的空地就像老房子里头的天井，它们深藏在阳光都懒得理会的地方，潮热气息困积其中，无路可逃。

大唐慢下脚步，他撸了把板寸头，把汗抹在裤子上，俯身低声叮嘱小糖豆：“记牢哦，从现在开始叫我‘小叔’，无论如何不要叫‘爸爸’！”

“嗯。”小糖豆用力点点头。

一路上，大唐已经这样叮嘱她四遍了，而她也这样用力答应了四遍。

小糖豆是大唐23岁那年出生的，她刚学会走路，大唐就成了单亲爸爸。小糖豆偷听过大人聊天，她爸妈是中专同学，一毕业就早早结了婚，而离婚则是因为“价值罐不同”。小糖豆觉得“价值罐”应该是很值钱的罐子，可为什么两个人的“罐子”不一样就非得离婚呢？她没敢问大人。

七岁之前，小糖豆只能在每年春节时见到大唐。大唐在上海“搞事业”，他的店是卖水晶、玉石的，开在一家位于市中心的花鸟市场里。

七岁这年，小糖豆被大唐接到上海过暑假——爷爷生病住院了，奶奶得在医院陪护，没法照顾她。这是小糖豆第一次到大城市，她很开心，听说迪士尼乐园就在上海。不过她又有点不开心，毕竟爷爷在生病，而她也不习惯和大唐相处。

“哟！大唐，这谁家姑娘呀？”

市场入口沿墙根摆了好多水盆，盆中金鱼挤得简直转不开身。戴眼镜的胖叔叔一边往小塑料袋里分装金鱼，一边好奇地盯着小糖豆。

“我侄、侄女，来上海玩几天。”

小糖豆正犹豫着要不要叫声“叔叔好”，就被大唐催促着向市场里走去。

店铺你挨我挤，排列局促，仿佛它们只有拼命凑在一起，才能为行人留出一条条狭窄通道。紧跟大唐，小糖豆穿行在这令人眼花缭乱、闷热又拥挤的“奇异丛林”。终于，大唐在一间店铺前停下，打开卷帘门。

小糖豆抬头看看招牌，字她都认得——“大唐盛饰”。她总觉得“饰”字好像不该那么写，可又不敢向大唐提。

店不大，三面墙都竖着摆满水晶、玉石首饰的玻璃柜，大小纸箱叠摞在柜顶，直抵天花板。屋中央有个玻璃展桌，大唐一按开关，顿时灯火通明，映得各种晶石珠玉瞬间高档起来。

“这里没我这样的‘帝王绿’啊？”小糖豆捏起胸口的翡翠如意问道。她觉得叫“爸爸”很别扭，可叫“小叔”更别扭，索性就把称呼省了。

那翡翠如意是小糖豆满周岁时大唐送她的礼物。去年除夕夜，大唐跟爷爷喝多了酒，他拉住刚上小学的小糖豆讲个不停——这如意可是翡翠里头最贵的高货！“帝王绿”级别啊……

打那之后，小糖豆就把“帝王绿”当成这吊坠的名字了。也是在那之后，她对家里没有“爸爸妈妈”的失落变淡了些，毕竟其他小朋友的爸妈可没送过他们这么厉害的礼物。

小糖豆的话让大唐愣了一下，他随即转身去给手机充电。“我这里没有‘帝王绿’，进了也卖不脱，太贵。你饿不饿？要么我们点个外卖炒面？你……先做些作业？”

“好。”

小糖豆把书包放下。她从没吃过“外卖炒面”，觉得那应该是某种结合了烧卖和炒面的好东西，因此很是期待。

二

每天一早，小糖豆就跟着大唐离开出租屋，乘坐电动车往花鸟市场赶的时间里，她正好能把在小区门口买的梅菜扣肉包吃完。

到了店里，小糖豆和大唐各占据玻璃展桌的一端，她在东头写作业，大唐在西头给首饰拍照、修图、上网店链接、回答“亲”们的提问、招呼进店的客人……难得空闲下来，他不是上网找新店面，就是打电话问租金。很多时候，大唐那两个荠菜青笋包一直被冷落到中午直播前才被他匆匆吃掉。

中午市场里客人少，大唐给小糖豆点好“外卖”后，就抓紧时间直播卖货。小糖豆一边安静地吃着凉皮、肉夹馍、杂粮煎饼，或是根本没有烧卖的炒面，一边看大唐在手机镜头前眉飞色舞。小糖豆觉得此时的大唐好像另一个人——那个他亲切开朗，叫所有人“宝宝”，好像他们是他走失多年又再度相聚的孩子……

如果哪天直播间人多，大唐就把接待进店顾客的任务交给小糖豆。靠着一瓶水、一盒润喉糖，他能从中午直播到市场关门，而回到出租屋的整个晚上，他都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大唐太忙了，他没时间给小糖豆做一顿饭，没时间教小糖豆一道题，自然，他也没时间带小糖豆去逛大上海，更别提去迪士尼乐园。

迎来大暑，又送走立秋，小糖豆来上海已经一个多月了，可她除了出租屋和福祥花鸟市场外，再没去过别的地方。

这是小糖豆来到福祥花鸟市场的第三十七天。距离市场拆迁关闭还有十七天。

虽已立秋，可天气仍热得很。花鸟市场的巨大顶棚把阳光挡在外面，将热气闷在棚底。店铺在一天天减少，游客反倒多起来。这开了二十年的老市场引得念旧的人纷纷赶来拍照留念，顺便在清仓甩卖中淘货捡漏，买点物美价廉的小物件。

刚才一对父子光顾了“大唐盛饰”。那父亲文质彬彬，耐心地给儿子讲花鸟市场的历史。男孩一直拿着手机到处拍照，好像要完成什么暑期调研报告。

父子俩走后，小糖豆心里怪怪的。老师说嫉妒别人是不好的，可她就是忍不住嫉妒那男孩。可究竟嫉妒他什么呢？是他戴着广告里能视频通话的儿童手表？还是他有个愿意冒着大太阳陪他出门，还耐心地为他讲解各种事情的爸爸？

小糖豆问过大唐数学题，但大唐从来都是把手机扔给她，让她自己上网搜答案。

如果不能教作业，那带我出门也行啊……用铅笔敲着印有米奇头像的文具盒，小糖豆不禁噘起了嘴。去迪士尼乐园的事她向大唐提过两次，可大唐要么说没空，要么说这大热天去了準得中暑……

“写作业要专心啊！”大唐一边支起直播支架和补光灯，一边提醒。

小糖豆放下铅笔。“有道题我不会。”

“上网搜了没？”

“搜了，没有。”

其实小糖豆并没搜，她胸口憋着一团气，仿佛只有这样硬邦邦地同大唐讲话，才能让那团气泄掉。

见大唐的脑袋又埋回电脑后，开始调试直播设备，小糖豆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起身把作业本递到大唐面前。

“小叔，你教教我吧。”话脱口而出后，连小糖豆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疑问句，还是祈使句，而心里那团气泄出的是埋怨，还是期待。

大唐紧盯着屏幕，没有挪开目光的意思。“马上直播了，你去‘聚珍阁’好了。赵婶的儿子上六年级了，让他教你。”

小糖豆抓起作业本走向门外。空调是不是坏了？这屋子让她觉得憋闷。

“右转啊。”

大唐的声音从背后追来，小糖豆出了门，故意走向左边。

先在“老胡蝈蝈专卖”门口玩了会儿油蛉和蝈蝈，顺便看几眼胡爷爷手机里的电视剧，然后到“爱宠超市”门前逗兔子、猫咪和仓鼠，经过路口时拐进“美佳佳绿植”，把几盆含羞草的叶子全都摸闭合了，再被“水族大世界”的齐奶奶唤去，吃块绿豆糕……

当小糖豆终于走到“聚珍阁”门前时，大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小糖豆，你拿着作业本跑出来做什么呢？”盆景店的女店主苏贝贝正在门口打理植物。

小糖豆指指“聚珍阁”，“我找赵婶，想问大哥哥数学题。”

“你小叔怎么不教你？他连小学二年级数学都不会？”苏贝贝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很好看。

“他……马上直播了……”

“那快去吧，写完作业了，姐姐带你去买冰激凌。”

想到冰激凌，小糖豆立刻充满了写作业的动力。

赵婶打趣道：“我说小糖豆啊，你小叔也太小气啦！自己当大老板呢，也不给咱侄女换个好点的坠子？回去跟你小叔说，让他送你块翡翠的，留着咱以后当嫁妆！”

小糖豆低头摸摸自己的“帝王绿”，认真纠正说：“这就是翡翠呀，‘帝王绿’，是翡翠里最贵的呢！”

赵婶大笑起来，轩轩哥也笑着放下铅笔。“瞎说啥呢？还‘帝王绿’呢！连我都能看出这就是绿玉髓！我家以前卖过这样的，也就68块钱！谁蒙你呢？说这是翡翠？”

见小糖豆涨红了脸，赵婶止住笑，拍打了儿子一下。“笑什么！赶紧给你豆儿妹讲题！”

然而没等轩轩把笑忍住，小糖豆已经跑出了“聚珍阁”。

三

回到“大唐盛饰”时，小糖豆的泪珠已经蓄势待发。

“宝宝们，我给你们看一下这串碧玺啊……老矿料！这颜色，美不美！绝对值得入手啊，宝宝们！把手放键盘上啊！准备开抢……哎？”

大唐惊讶地望着硬挤到自己身边的小糖豆，不知她要做什么。

一年级时，有次音乐老师让每位同学站起来唱一首歌。轮到小糖豆时，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此刻，小糖豆就像在音乐课上时那样脑袋空空，身体完全没了知觉。

她泪眼模糊地冲着镜头大喊：“全是假的！那是绿玉髓！根本不值钱！他骗我说那是翡翠！是‘帝王绿’！其实就是68块钱的绿玉髓！”

大唐蒙了几秒，他的眼睛很快瞪得老大。“你瞎叫啥！添个啥乱！”

累积太多的委屈瞬间爆发成怨气，小糖豆摘下脖子上的“帝王绿”扔在桌上。

“怕添乱为什么还生我出来！明明是爸爸，非让我叫你小叔！我当你孩子你觉得丢人吗？别的小朋友爸妈给他们买好多东西！你就送过我一块‘帝王绿’！还是假的！之前同学们可羡慕我了！说我这次能去迪士尼、海洋馆，还有东方明珠！暑假都快过完了，你哪儿都不带我去！我问你数学题，你从来不教我！你不想当我爸，为什么要生我出来……”

小糖豆抽泣到说不出话，大唐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直播一直开着。

苏贝贝找到小糖豆时，她正趴在“老天津虫艺”门口的小桌上，盯着几盒黑紫竹蛉发呆。

“这娃咋了？哭半天了，西瓜也哄不好。”卖了十几年虫的许老爷子一边啃西瓜，一边悄声问。

苏贝贝笑着摆摆手，让他老人家别担心。她掏出手机点了一番，然后把手机递到小糖豆眼前。

“宝贝你看，这是迪士尼的票价。你认识这是多少钱吗？”

小糖豆抹掉泪花，定睛看了看。屏幕上的数字让她十分意外。“这么贵啊……”

苏贝贝掏出一包纸巾，让小糖豆擦眼泪。“大人五百多，小孩四百多。一大一小加起来将近一千块钱呢。你知道大唐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吗？”

小糖豆咬着嘴唇摇摇头。

“宝贝，大唐想带你去迪士尼、海洋馆，也想送你真正的‘帝王绿’。你太小，很多事还不懂呢……这市场要拆了，大唐得找个新店面，可位置好又便宜的店哪儿那么好找呀？还有他跟人合租的出租屋，前阵子房东又说要涨房租了……”

摸着小糖豆的脑袋，苏贝贝的温柔语调中透出一丝惆怅。

“瞧这小虫，它们有个盒子就能当家……宝贝，大人要在这大城市打拼出一个自己的家啊，真的特别不容易……有次大唐和我开玩笑，说他好久没吃梅菜扣肉包了——他自己吃素包子，省出钱给你买肉包，对吧？不管他是你爸，还是小叔，他都疼你的。那块‘帝王绿’是假的，可他的心是真的……”

直播事故导致大唐丢了不少粉丝，货更不好卖了。这事是小糖豆后来无意中听大唐给朋友打电话时说的，为此她愧疚了好几天。

另一件让小糖豆愧疚的事，是直播事故那晚，大唐带她去附近商场吃了一顿肯德基。带玩具的儿童套餐三十多块，她一个人全吃了。大唐一直坐在对面看手机，回家前他才在便利店买了两个梅菜扣肉包几口塞进肚。

小糖豆觉得，自己当时应该分两块鸡块给大唐的。

这是小糖豆来到福祥花鸟市场的第四十四天。距离市场拆迁关闭还有十天。

大唐发现小糖豆不见了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市场关门时间了。

满市场都找了，苏贝贝、许老爷子、赵婶、齐奶奶……好多店主帮忙把市场找了个遍，可哪里都没小糖豆的身影。

“咱报警吧！”赵婶提议，“万一孩子真给人拐跑了，你咋跟哥和嫂子交代啊！”

大唐哆哆嗦嗦摸出手机，可开机密码输了两次都没对。

“我不是她叔，我是她爸……我没法……给自己交代……”大唐开始哽咽。

四

眼泪从小糖豆眼角溢出，同时流下的，还有鼻涕。

小糖豆哭，不是因为看到了大唐和他身后的警察叔叔，她是被螺蛳粉辣的。

直播事件后大唐情绪低落，小糖豆希望大唐高兴起来，于是她想到一个好办法——帮大唐赚钱！有了钱就不怕房东涨租金，有了钱就能再开一家“大唐盛饰”！

可是怎么赚钱呢？

花鸟市场里的虫子装进好看的小笼、小罐，大的能卖五六十块，小的也能卖十块、二十块。乡下草丛里的虫子多得很，小糖豆真后悔自己没捉一大盒虫子来上海。

大城市的地面光秃秃、硬邦邦的，花草被养在精致的花坛里，那里可找不出什么有趣的虫子。不过，小糖豆很快有了主意。

花鸟市场对面是一大片围着广告牌的空地。有次小糖豆跟着苏贝贝去便利店买冰激凌，她从广告牌一角的小洞朝里头看过。那里原先的楼被拆了，新楼还没盖起来，废墟上的荒草经过梅雨季的滋润，已长成茂盛的“草原”。

于是，小糖豆在这个下午独自溜出花鸟市场。她在兜里揣了个塑料袋，从广告牌底下的小洞钻了过去，开始在“草原”捉虫。因为捉得太尽兴，等小糖豆心满意足准备离开时，天色已暗。她在“草原”里走错了方向，从另一块广告牌底下钻了出来，结果发现眼前是完全陌生的街道，顿时慌了神……

螺蛳粉店的女店主搓着手解释：“警察同志，我没有拐卖小孩啊！这孩子刚刚在路边哭，说找不到她爸爸了，又不记得爸爸的手机号。我看这小孩蛮可怜，就喊她进来吃了碗粉，然后就马上报警了……”

听小糖豆结结巴巴诉说了事情原委，警察也笑了：“有人报警丢孩子，有人报警捡孩子，正好对接上了。做家长的可得看好自己孩子啊！”

大唐一边答应着，一边搂着小糖豆怎么也看不够。这小小人儿灰头土脸的，身上好多又大又红的蚊子包，腿上还有划伤……

“我抓了一大袋虫子！好多蛐蛐、蝈蝈呢！”小糖豆兴奋地说。“小叔，这能卖很多钱吧？”

“小叔？”警察盯着大唐。“报案时你不是说自己的女儿丢了吗？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是我女儿，真是我女儿！”

大唐吸吸鼻子，然后摸着小糖豆的肩膀说：“对不起啊，爸爸不该让你叫我小叔……糖豆能帮爸爸挣钱了，真乖！这一袋子虫肯定能卖好多钱，爸爸今晚就上网买迪士尼门票！爸爸努力工作，以后一定给糖豆买块真正的‘帝王绿’……”

大唐说不出话来了，便在小糖豆脸蛋上用力亲了一口。小糖豆觉得大唐的胡子好扎，而且他好像趁机把眼泪在她脸上蹭掉了。

这是小糖豆离开福祥花鸟市场的第十一天。距离市场永久关闭已经过去十天了。

爷爷顺利出院，小糖豆开始在村小读三年级，而大唐依旧留在上海，不过他说国庆长假一定回家看小糖豆。

这天是教师节，晚上，小糖豆用奶奶的手机和苏贝贝视频，告诉她今天同学们合唱了一首歌送给老师，她是领唱呢。

“咱们出去说吧，你爸正在直播。”

苏贝贝压低声音，把镜头转向屋里。大唐正眉飞色舞地介绍一盆榆树盆景，那上面恰到好处地装饰着精致的水晶掛件。

“对了，给你看看我们新店的招牌啊，今天刚装好！”

小糖豆看到镜头晃了晃，向上移去。

玻璃拉门一尘不染，门楣上挂着块崭新招牌，上面的字小糖豆刚巧都认得——“帝王绿创意盆景”。

（文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