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儿孙做牛马
——以《新青年》对父母主体的批判与改造为视角

2021-03-07 19:01:54
武夷学院学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新青年子女家庭

孙 风

(安徽大学 历史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新青年》是20世纪初期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阵地,以宣传新思想,批判旧思想为旗帜。破旧与立新是这一时代的重大命题,而如何看待和处理“旧”或“传统”则关系着“新”的广度和深度。在反传统文化中,新文化知识分子把家庭作为一大突破点,他们精准指向中国社会最基本的单位—家庭,认为它维系支撑着传统文化、思想、经济、政治,如毛细血管,看似微小实际关乎重大。因此,要以家庭革命来撼动传统的根基。

家庭的两大主体一是父母,一是子女,传统家庭中亲子之间地位极不平等,权力悬殊,这一制度造成了一个个小王国,子女的地位如臣仆卑微。故家庭革命的使命便是解放他们这一青年群体,“少年强则国强”,于是新文化者他们极力打破旧式家庭的沉闷,唤醒青年的觉悟。此后,无数的青年子女走出家庭的束缚,投身到广阔的社会。以往研究主要以子女的视角,观察这一革命,我们看到了新文化运动的长处,立新之功,但换一种视角以父母为观察点,我们能看到这一“新”的背景,新旧的交错演绎及其遗产,可见新文化运动的两维性、复杂性。下面笔者将以《新青年》文本来探究父母这一角色的传统形象和现代性定位。文本或是直接论述父母,或是间接性对其有所涉及,虽然有些文章只是寥寥几字,但是通过众多的归纳分析,我们还是能够看清一个相对完整的父母形象以及时人论者对这一形象的改造。

一、传统父母的威权

儒家思想是中国文化的主导,它极大地塑造了中国独特的社会结构和政治文化,深刻地影响了国人。它以伦理为本位,强调等级秩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即先自治再家治最后才能国治,强烈的济世关怀意味着最终需先从家庭落脚寻找秩序,家庭也就是等级伦理的小型操练场。自汉代董仲舒延续至宋明理学,伦理秩序学说更加成熟,家庭内部自身秩序也固化,父母尤其是父亲占有着绝对威力,而子女则十分卑微,没有主动权。而近代的中国大门一开,中国式伦理显然与世界格格不入,于是新文化者们在西学的影响下对这一伦理学说大力批判。《新青年》对“家庭”很早就给予关注,认为父母扮演了弊大于利的角色,在长期的传统社会中父母不仅给子女带来礼教的束缚甚至种种灾难,更为重要的是它依然继续支配着人们,阻碍了当下社会的解放。

(一)父权独裁,致使子女无独立人格

这是家庭革命的论点前提,因为父子地位的悬殊造成了彼此权利和义务的不对等,这一家庭伦理秩序构筑了传统社会的基石,新文化知识分子认为它给中国带来了无尽的灾难,是旧家庭的问题症结。张耀翔控诉道:

世上有一等人,论其尊严,则神圣不可侵犯。论其威权,其恒越乎法律范围以外。仗古人之妄言,陷人民于奴隶。填一己之欲壑,误苍生于无尽。革命家所不能推倒,社会党所不能剂平。其凶恶较诸罗马教皇、专制魔王有过之无不及,特其辖境较后二者为窄耳。噫!此何等人?吾国为父母者是也。父母之辖境限有家庭,子女即其属民也。父母得任意驱使之,玩弄之,督责之,据之为私产,视之为家仆,乃至售之为奴婢,献之为祭品。[1]

他言辞激烈地指出传统父权的至上和残酷。自然在这种淫威情形下子女失去了自身的独立性。当然,我们不能说传统这种地位悬殊决定了中国父母对子女的不爱护,相反多数父母对子女倾注大量的心血,但是这种爱是强加色彩的,完全让后者陷入被动的境地,没有应有的独立人格,在诸多方面陷入困境。

(二)主宰子女婚姻,酿成了众多的家庭悲剧

父母既是子女的绝对权威,那么子女的婚姻也就成了父母的意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没有婚前感情的彼此认同和性情磨合仅凭借父母的安排,这种婚姻结合缺失爱情基础。虽然它长期是古代的风尚,但直到近代还未能实质地扭转。周建人以家乡绍兴为例讲述这一婚姻的禁锢,男女“不许自相爱悦”,即使两人真心相爱,父母也会进行强制拆散,其后为了彻底消除他们间的情愫,“一面给男子赶紧另定一个毫不相识的女人,女子的家属也大抵赶紧将他许给一个毫不相识的男人,才能安心满志”。[2]

而一位在这种婚姻成家后的青年来信痛苦地说道“爱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3]尽管关系和睦,但他并没有享受到应有的爱情的甜蜜。实际上包办婚姻不仅没有爱情,而且由于事前双方的互不了解,使新生的家庭根基脆弱,如悉知的婚后夫妇不和,婚外情等家庭问题也时常出现。

婚姻的背后是父母无后为大的畸形观念,往往子女在远未到达身心成熟的年龄就已成婚,而这种早婚积习本身就足以使青年子女受害深重。它不仅不能使家庭壮大,儿女幸福,反而让未成年子女青春过早凋谢。早婚问题作为《新青年》的经常性话题,并揭露它的无尽弊端,而其中郑佩昂在《说青年早婚之害》则更为集中地指出了它于子于父于家于国的多种危害。一是“损精神”,早婚使青年精力涣散,不能专注于学业;二是“伤身体”,因为新婚男女身体机能尚未成熟,同时没有节制能力;三是“荒学问”,结婚后青年受到家室拖累,难以专一;四是“败道德”,子女缺乏高尚追求,眼界狭隘;五是“害国计”,后代的繁衍,新婚父母无力承担经济重担,促使寄生人群流入社会,男盗女娼危害社会;六是“弱种族”[4],早婚者所产的后代身体质量差,素质低,败坏民族。

(三)与王权捆绑,是传统政治的伦理基石

近代西学东渐,在对西方学习的过程中,知识分子后来意识到中国政治与西方的最大不同是专制政治与民主政治的差异。这种专制是长久以来的中国政治传统,而其背后的理论依据是儒家伦理秩序。三纲中忠、孝是最核心的内容,而忠又是孝的深化推广,此时孝不仅仅是在一家的父母身上,同时君主也成为了天下的父母,“既握政教之权,复兼家长之责。”[5]陈独秀指出儒教自孔子创立以来就以忠孝为一体,虽只是后世才明确提出。[6]

新文化运动前后袁世凯、张勋等流复辟帝制,都以儒家为舆论旗帜,妄图确定国教,还在社会上赢得了不小的附和势力,这证明了传统政治的土壤依然深厚。在陈独秀他们看来,这是传统儒教的忠孝观的阴魂不散,而今中国民主政治初建则“必排孔教”[7]来摧毁君父政治。

(四)家庭教育立场狭隘,不利于子女真正成长

理想的教育是全面性教育,尤其是近代以来这一问题更加突出。《新青年》创刊词《敬告青年》一文中,陈独秀就提出青年应当“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宝贵之时期也”[8],是社会涌现的新鲜血液。但是现实是青年老气横秋的萎靡状。传统式父母的作用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君父一体的政治结构也注定教育培养的目的,子女既是后辈又是子民,为了达成机理性融合,家庭教育也和上层建筑贴合,科举取士便应运而生。于是青年便遵从父母告诫皓首穷经,孜孜科举,“尽为政府与父兄所笼络而束缚之”[9],结果不过是耗费了青春。既使科举被废后,这种学而优则仕的思想仍然被家庭奉为圭臬。

而国家思想,最为所排斥。谓苟贡身于国,奈此家何?窃闻留学生父兄之诏其子弟矣,谓当安分读书,无论何会何社,均不准入。入则灾必逮身也。又曰:吾辈辛苦谋一学费。将来学成,衣锦还乡,光耀闾里耳,遑问国家![1]

它表明这种强烈的自我功利意识是其教育起点,无疑这一家族本位妨害了国民社会责任感的养成,为小群而不是大公,过于考虑自我利益而缺乏社会关怀只能塑造不健全的国民。

成才之路也被家庭教育堵死,而成人之路呢?这点新文化者们进行了揭露。由于父母视野狭小,教育子女便往往步入极端。如溺爱问题,胡适记录了身边本家一老父爱子,最终由于穷困被子抛弃,悲惨死去的身边事例。[10]同时靠着父辈丰厚财产或遗产,后代往往不事生产,沾染社会种种恶习。

(五)过度抚养子女,遗产助长后代的惰性

中国传统经济以家庭以基本单位,家庭构成了最为基本的经济细胞,它提供了家庭成员的衣食住行生活必需,是社会财富的有机成分,但是其本身是有限的,因为家庭成员的劳动是不等同的,家长是顶梁柱,而父母肩负着家庭的重担,所谓“父兄畜其子弟”、“父兄养成年之子弟”[11],而子女在这一庇护下经常容易缺乏自我经济活动的动力,不利于社会经济活动的全面动员。而且这种责任是长久性的,哪怕是子女结婚成家也往往义务没有断绝,父母至死仍负有保护家庭弱者,扶持子孙的职责。子女虽然从中大为受益,但是也促使了不劳而获的心理,导致了大批社会寄生群体的社会资源浪费,同时他们还道德败坏,滋事生非。

其中遗产问题尤为论者们所注意,因为它是抚养制度中最大的症结。朱希祖甚至说遗产是人世间一切罪恶的源泉,因为人为了自己的享乐最多不过占据有限的物质资源,而传子传孙留给后代遗产的心理便生出人世间不尽的争斗残杀,但事实是父母留遗产的做法结果大大有害于子女的独立和成才,阻碍着人类自然的进步,“要是把遗产给子孙,使子孙坐享幸福,不求自立进取的学问,是轻视子孙必不如我,是强使人类退化。”[12]这一类的观点在其他论者文中也多次出现,如靠丰厚遗产的纨绔子弟[13]和高利贷子女[14]均不仅无出息,而且恶行昭著。

(六)思想保守顽固,科学常识贫乏

父母为了获得社会给予的贞洁的名号活活将自己14岁的女儿饿死在家中,起因只是得知了女儿未婚夫的死信。[15]胡适笔下的田先生虽然反对算命这一类的迷信,但却固守二千五百年前田陈同家的祖宗信条,拒绝女儿与意中人自由结合。[16]以上都表明强大的保守思想给子女带来了种种的束缚,而更可怕的是其影响是长期性和社会性的,到了近代依然在发挥着作用。在近代社会的大变局中,思想往往起到社会革命的先导,接受新思想是革新中国社会的第一步,胡适、陈独秀等人认为中国的问题是思想启蒙的问题,而青年的觉醒是关键,但是传统父母还不断压制子女的新思想,阻碍了新思想传入,“父兄之诏其子弟者。唯以不入党会为言”,结果青年是“往往陷于悲观”[17]。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误导不仅是思想上的顽固,而且更源于知识的缺失。在探究中国卫生状况落后时,吴葆光指出家庭卫生的不足,父母没有卫生意识。如病时让子女紧密伴随,导致病毒滋生,家人公用一条毛巾,父母不知种牛痘的必要等问题,结果导致人们易生病,家庭没有起到保护家人的效果。虽然这些情况是中国社会性的现象,但是在新时期父母应该提高自我的科学知识水平。[18]

以上六个主要方面是《新青年》对传统父母负面作用的定位,决定性的父权操纵着子女婚姻,与专制政治紧密地捆绑,家庭教育立场狭隘,抚养遗产制诱发子女退化,自身思想态度保守,科学知识贫乏。这些揭示既是对以往历史的评定,又同时是立足于当前中国社会的新旧更替下传统文化的持续性的负面影响。提出了问题是第一步,而如何解决问题更是关键。从对父母角色的负面认定中,我们也能看到文化精英的具体解决方案以及未来性展望。通过回首这些期待,我们感受到了他们的热忱和改天换地的豪情,同时以此认真分析,我们还可以看到家庭和国家间新的理想型构造。

二、改造方案和重新定位

与传统的父权相对立,论者们主张父子双方人格独立,权利对等。高一涵介绍斯宾塞尔的家庭观,即同社会一样家庭成员也拥有应有的自由,“就是小孩子也是应该享受的,也应该和大人一样,不当让父母去压制他。这种主张,也是从自然权利观念发出来的。”[19]鲁迅则说人同自然界的生物一样都处于不断在进化的过程,所以父子之间并非存在报恩关系,相反应该将长者本位转为幼者本位,这是因为后者理应超越前辈。[20]因此为了让后辈人超越前辈,去除传统父母的负面形象,他们针对父母主体提出了各种相应的改造方案和积极期待。

(一)彼此地位平等,人格独立

既然人是进化的一个部分,那也就承认了人的自然性,先天人性是平等的,所谓的儒家尊卑伦理秩序也丧失了合法性,传统家庭内部成员的不平等便是需要推倒的。这是西方民主自由理念在中国从政治层面向家庭领域不断渗透的表现。

他们构想了新家庭的众多因素中十分强调人格的彼此独立,对父母而言是要对子女给予尊重,不仅仅是认知层面的平等意识,而且更要从各方面的具体实践,这表现了要扭转以往父母在婚姻、政治、教育、抚养等方面不合理的角色。

(二)放弃主宰儿女的婚姻,不再让后代早婚

在他们对旧婚姻制度弊端的论述中,可见其态度深恶痛绝。为此,父母应该将权力下放,让子女婚姻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父母不应随意安排子女的婚事,让他们根据自己的意愿自由恋爱,自由结合,“择配完全为子女之自由”[21]。中国父母对待早婚上,应充分认识到这既不利于子女的真正幸福,也不利于子女的长远发展,所以说“不可不戒早婚”[22],“应解除男女早婚之事”[23]。

当然新的事物的出现必然要有旧的势力的反对和压制,新事物本身也不是尽善尽美。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另一方面是男女结合的随意性增强,有时会导致感情受骗,甚至爱情悲剧,这也是旧的保守势力攻击新的婚姻思想的理由,往往以身边事例诱导民间的旧思想回潮。但是新文化运动者们认为这不是男女两方自由的负面,而是情感的磨合的验证,相反,如果没有自由婚姻的话,顺从父母的随意安排可能更是后果不可挽回。由此可见,父母把自由权交给子女是对子女最为合适的考虑。

(三)具有社会责任感和公益意识

专注于家庭的狭小领域,并不能让人拥抱广阔的社会大舞台,尤其到了近代的革新更需众人的积极参与,改变王朝政治下国人对社会责任和国家意识的冷淡,便需要开始从家庭做起,动员父母。父母应该在子女有生存能力后不再对其进行资助或扶持,随后自己应当全力投身社会事业。让自己的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最大程度地发挥,而不再局限于一家一姓,浪费人力资源。

俄国社会主义建立和逐渐巩固后,《新青年》集中刊登了大量有关俄国社会的新现象。李达转译的山川菊荣的文章中甚至主张父母的爱要推及无产阶级整体,“做母亲的对于自己子女那种狭义的排他的爱情,要扩充起来,对于无产阶级一大家族中一切子女,都一样的用这种爱情去爱他们”[24]。虽然译者在此并没有明确进行评价,但是从《新青年》政治理念在此后的左转,我们也可以理解这种理想化有其依据,它反映了时人对社会主义乌托邦式憧憬。

(四)进行高尚教育、人格教育和优化母亲教育

教育子女,父母要“以身作则”[21],树立光辉的榜样来引领。由此,意识到做父母的目的是教育子女,“天生所以教育子女非利用子女者也。”[1]教育子女,促使子女成才,真正教育的目的不再是以科举为导向,把子女当作是功利性教育的机械。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指出父母要“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尽教育的义务”,最终“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20]

父母主体是父、母两方,论者对母亲教育给予了充分重视,他们认识到女性在教育上的先天优势,认为子女小时可塑性强,母亲的引导在其中主导着孩子的未来。陈华珍《论中国女子婚姻与育儿问题》“小儿而尤赖母氏指教,以轨入正道他日之为英雄,为盗跖,其基础实出于幼年时代”[25]。而《贤母氏与中国前途之关系》则强调国家的工业振兴、国防建设只是治标之策,而“贤母氏”才是治根之本。但是“贤母”不仅具有文化知识,更需要“有道德有学问有经济之女子”[26]

在具体教育方法上,他们提出了许多十分人性化的建议,如率子女旅行以增长阅历[25],注重培养孩子的兴趣[27]。当然父母自身还要有基本的科学知识,如丰富的卫生知识,自身有传染性疾病,不应让子女伴身,注重家庭卫生环境,健康哺育婴儿[18]。

(五)不给子孙留遗产,父子间经济独立

遗产既然是有害于子女有害于社会,就应该将留遗产制彻底去除。论者们将从两方面入手,一是呼吁青年子女主动放弃对父母的依靠及遗产,到成年后凭借自己独立生存。从父母的立场,他们则提出:

子女月给另用,不复理其琐事。养成其独立自主之习惯……及子女长成,另组家庭。为父母者负担既轻,更当注全力于社会事业。[25]

为人父母的,既无须遗产留遗子孙……所积的余财,养老送死之外,都捐与人类公共教育及有益的事业[12]。

以上言论呼吁父母要放弃对子女的长期抚养,当子女成年后让后辈尽快有独立的生活能力。这不仅是出于对子女发展能力的考量,同时也是对父母从家庭中解放的呼吁,既减轻了使命负担,同时又可以发挥余热,为社会做出应有的贡献。

同时,父母也不应该有依赖子女,养儿防老的心理,晚年靠子女的怜惜并不是长久之计,父母年轻时“筹其自养之方”才是根本。

吾人于少壮有为之时,当勤俭贮蓄为衰老时自养之预备。纵使老而无子,或有子而不肖,亦可以其辛勤储积之资。送老来之日月,吾人之自为计。[22]

这一主张实际上从经济的角度做到为父母考虑,呼吁父母把之前要留给子孙的遗产如今除投身公益外,也作为自己养老的保障,这也不仅解除了父母晚年的后顾之忧,而且还是做到了抚养子女义务的极大减轻。

三、国家的介入,父母真正的解放

旧式家庭问题重重,新式家庭难以短时期建立,而家庭本身作为社会的一个基本单位,其自身局限性很大,自清末康有为的《大同书》到《天义报》的无政府主义毁家说,后来的新文化运动论者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的症结。家庭革命、父母革命源于近代反传统的思想趋向,而到了二十世纪随着社会主义的思想风靡和实践,以往的彻底论在他们这时似乎持续,展望着家庭在国家的包容下两者有机结合。而这种现实既有理论上的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又同时受到了苏俄社会主义建立的激发。

欧战以后,国人始渐了然人生之意义,求以根本解决之道,而知命运之不足恃。故讨论此种问题之杂志,风起云涌,其着眼在将盘根错节之复杂事汇,皆加以彻底之判断,如国家政治,家族制度,婚姻,迷信等等思想上之问题,举数千年来积习而推翻之,诚我国思想界之一大变迁也。[28]

“五四运动”后《新青年》对俄国的介绍开始占据更多的篇幅,有亲身考察者的回顾或转译日俄人的介绍,这些文章对新成立的俄国进行了全貌性的概括,从这些文字的细节中读者仿佛看到了亲历者记录的真实性和社会主义的可行性。家庭革命在此有了新的出路,父母的角色主体地位被重新审视,在此国家和家庭建立了真正社会制度层面性的良性互动,国家既统合了社会发展整体的可能,而父母也能从中得到实质性的解放。

子女教育,权归国家。1919—1920年间刊物讨论了儿童公育的可行性问题,而两方的共识是儿童公育作为一种理想的教育模式,不仅突破了以往家庭教育的局限[29,30],而且更是女性解放的有力途径,因为后来作为母亲的女性可以从繁琐的家庭事中解脱。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先前对父母在子女教育上的由高尚教育及贤母教育的期待转化为国家集中的国民教育,不得不说这也是父母教育权的旁落,以规避家庭自身的狭隘。

在家庭养育方面,值得注意的是对父母的经济重担给予了充分的考虑。“所以在资本主义之下,为父母的觉得子女是一种重担负,子女是子女,被置在无保护者的状态。劳农俄国对于这一点,大加改革。……努力减轻父母的劳力和经济的负担。”[24]《苏维埃共和国产妇和婴儿及科学家》指出当前俄国对产妇一系列的贴心呵护和保护措施,同时婴儿由国家专门安排精心哺育,可见“布尔塞维克保护产妇和婴儿,无微不至。”[31]同时对孩子的集中抚养,“社会主义不是从父母手中抱子女”,割裂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亲情,在此过程中父母依然拥有着主动权,并不割裂父子关系,“并且把子女们放到此地之后,伊自己无论甚么时候要回家,或取回子女,都完全是自由的”[32]。

如果儿童归国家所集中扶养,子女对父母的赡养义务不复存在,当年迈的父母无生活能力时,如何生活呢?对此,论者也有所论述,以解决子女独立后老人的养老问题。王光祈说“将来大同世界,老病残废,皆由社会扶养”[32],而在对苏俄社会主义的介绍文章中也对此声称俄国政府会对老弱病残等不能劳动者由国家直接承担,即“所有一切不能劳动的人都由国家担负扶养的义务了”,它不是临时救济性质而是长期制度性的国家保障。

当然以上这些国家“承包一切”的做法,更多的是一种理想性的想象,只是样板的极小局部。记录者们也说明了当前的苏维埃现状正处困境,以上实施难度巨大,俄国在当时形势下也不可能在全国实践。但退而求其次,苏维埃也是在最大程度上对原有的家庭制度进行了改革,如在新颁布的婚姻法将其看作是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必然。在这部婚姻法中子女与父母之间的权利与义务进行了界定,其中父母与子女权利义务平等,父母要抚养不能劳动的子女,而子女则需赡养不能劳动的父母,但是子女和父母对彼此的财产并无权利。[24]而这类做法实际是出于对父母抚养子女及自身养老长久性社会问题的关注,是未来理想与现实处境的折中,虽然不能立即实现共产主义,彻底解除家庭组织,但是在目前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尽量去除去家庭的“私”性,从经济层面、法律层面来逐步解放父母。

自二十世纪以来社会主义思潮愈演愈烈,人们希望以社会主义的途径解决一切社会难题,这不仅仅是此后的共产党人陈独秀、李大钊所信奉,同时一直为人们所共识的自由主义代表人——胡适也极为欣赏。实际上1917年苏俄一成立,在美国的胡适即作白话词《沁园春“新俄万岁”有序》,“此革命之所以终成、而新俄之未来所以正未可量也。”[33]直到1947年由于苏联对中国的巨大野心,胡适才公开声称“对二十年新俄美梦破灭了”[34],由此可见,包括胡适在内的中国知识分子以社会主义的无限憧憬求得家庭问题彻底性解决。

四、评价

家庭革命自清末开始兴起,经历了戊戌维新、辛亥革命,到了新文化运动推向高峰,它是对以往变革的继续和推向。《新青年》对家庭革命中传统父母的角色判断更多是带有负面的意味,父母对子女对社会的影响成为旧思想旧势力的象征。尽管其中言论有时情绪化、极端化,往往对父权的抨击附带着对整个家庭的积极面的否定,但是纵观中国传统家庭结构,父权压迫性是普遍的共识,这从另一方面也能看出传统家庭急需改变的迫切现实。因此《新青年》论者们针砭时弊,竭力呐喊父权家庭的种种弊病,并且为此提出了许多解决方案及设想,而这些议论都汇聚为时代进步潮流,在活跃的思潮和不断革命的实践中促使众多青年子女纷纷觉醒,从父母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如实现了婚姻自由、教育自由、财产自由。他们以新思想新文化为头脑,以时代使命为担当,走出家庭的小家,迈向社会的大家。实际上,新文化运动成功地引领了时代的风尚,无数青年从中自我得以解放,在此父母的角色也被重新定位。

近代中国的家庭革命,最初是以欧美家庭为理想样板,这一模式下亲子间人格独立,彼此平等,从经济上双方无终生的义务,父母并无一直资助子女的必要,因此不仅这是子女的解放,还是父母的解放。自然,欧美型家庭模式子女与父母之间的经济相互独立是他们追求是一大目标。后期,随着社会革命思潮的推动,一些知识分子逐渐为俄国爆发的社会主义所吸引,思想更趋向极端,先前的欧美家庭样式褪色,社会主义国家的理想让人们看到了国家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家庭被国家几乎取而代之,这时家庭不再具有对子女教育和抚养的输入任务,子女和父母都实现了各自的解放。中国传统家庭自然是极不公正的,而先前鼓吹的欧美家庭问题也根深蒂固,于是随着革命的激进化,人们力图使家庭功能退化到最小,在子女抚养和教育以及父母的赡养问题上,不再成为社会普遍性难题,以国家的主导来换得父母主体的解脱,自然这是一种公有社会制度性的构想,而家庭这在制度下在不受旧式私有制的束缚,人人实现全面自由的解放。

但在历史的曲折进程中,无论前者的欧美家庭模式,亲子经济独立人格平等,还是后者的社会主义模式,抚养和赡养事业有国家作完全的保障这一理想,两者都没有在中国生根。实际上这一家庭革命效力是有限的,尽管传统父权家庭受到了冲击,但它依然在广大乡村延续,亲子间依旧不平等,子女既没有得到真正解放,父母既保持着权威,也同时肩负着一贯以来的重担。其后父母在时代的洪流中被裹挟,虽然父母对子女的管制因社会的开放而逐渐剥离,但是子女对父母的依靠和父母对子女的抚养及遗产制仍继续维持,与子女相比父母的解放远远没有得以真正落实,权力小了,但是责任依旧重大。实际上,这一特点证明西方模式并没有移植成功,父母从自身的家庭义务层面讲,依然是子女的牛马。表面是学习了,深层上传统仍旧在延续。

通过《新青年》文本分析,我们看到了知识分子对家庭的革新,对父母角色的重新定位,渴望再造文明,但是事实上文化生态有一以贯之的传统,今天我们在享受着新文化新思想的果实,同时往昔的文化记忆也深埋于人们心底。从爬梳的文字中我们关照到文化的革新与传承,对比出思想运动前后人们言行的不同与同。不同中可以呈现这是社会意识的时代更新,同中则证明文化的长久延续,或许后者的深刻更应为我们所反思。

猜你喜欢
新青年子女家庭
为子女无限付出,为何还受累不讨好?
与子女同住如何相处?
中老年保健(2021年2期)2021-08-22 07:29:54
农民工子女互助托管能走多远?
今日农业(2020年24期)2020-03-17 08:57:46
家庭“煮”夫
安邸AD(2019年2期)2019-06-11 05:29:18
恋练有词
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中值得注意的问题
学理论·下(2016年11期)2016-12-27 11:53:05
《新青年》(珍情)读者意见调查表
新青年(2016年11期)2016-11-29 18:02:46
钱玄同与刘半农炒作《新青年》
晚报文萃(2015年10期)2015-12-15 07:47:55
寻找最美家庭
寻找最美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