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睿
(南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南阳 473061)
康庭芝,唐代诗人。《全唐诗》卷一百一十三收其诗《咏月》[1]一首,并附有简短介绍:“康庭芝,为河阴令,与杜审言同时。”但这首诗又同时见于《全唐诗》卷五十二宋之问集中,题为《望月有怀》;见于《全唐诗》卷九十六沈佺期集中,名为《和洛州康士曹庭芝望月有怀》。一诗三重,仅题目有异。虽已有多位前人做过考证,说《咏月》“当为康庭芝所作”[2],《咏月》为康庭芝所作当无疑[3]。但是,《全唐诗》的记载仍留下两大疑问:一是康庭芝其人的身世如何?二是《咏月》何以会出现一诗三重的误收现象?因此,有必要对这两个问题做一番考辨。
根据《全唐诗》所附的简单介绍,参考《新唐书·杜审言传》,可大致推断,康庭芝的活动时间应在唐前期武后至中宗年代。薛平拴的《百家姓书库·康》有言:“康廷(当为庭)芝,唐前期人。武则天在位时,任河阴县令,后升任户部员外郎[4]。”此说如有可靠依据,也给人们提供了了解康庭芝的宝贵补充。近查《泰和右派之大有庄房康氏族谱》(2010年编,河南省南阳市康氏文化研究会收藏)第57 页“金陵外谱世系”中写:金陵始迁祖是康赐;其二世“蘧,仕隋为丹阳令”;其三世“显,字有婓,仕唐为修书学士,著有辞苑鹿则海藏连珠各三十卷”;其四世“庭芝,字今芬,授洛州司士,以文学名于世,著有文集若干卷”;其五世“季荣,仕至徐州节度使”。另考康来善先生辑录于2011年的第12 届重修的《泰和爵誉康氏族谱》(河南省南阳市康氏文化研究会收藏)中“历代谱牒简介”,更明白地记下,撰于宋咸平癸卯(公元1003年)春月的“康氏源流实录一篇”,实为泰和康氏的第一届谱牒。可见,此处对康庭芝的记述当为宋代祖上实录传下来的,距唐时间不远,较为可靠。其与《全唐诗》所言一致。“授洛州司士”当为初仕官职,“河阴令”为此后升迁之官职。据此可知康庭芝的大致世系根源,其出身望族,有深厚的家学渊源。由此看来,康庭芝《咏月》诗在沈佺期、宋之问集中重复出现而诗题有别的现象,也为人们提供了了解康庭芝本人的宝贵信息。这说明,康庭芝与初唐的诗坛领袖人物杜(审言)、沈(佺期)、宋(之问)都有交往,不然在那个信息传递尚不便利的时代,何以有如此讹传? “金陵外谱世系”有关康庭芝的记述做出了解答:凭康庭芝的地位、家族和个人才华,与当时的诗坛领袖人物自然会有交往,其诗歌创作也并非偶然为之,仅此一篇(惜乎其余皆佚失)。因此,分析杜、沈、宋三人当时的社会状况和具体处境,不仅有助于了解康庭芝其人,也有利于解读《咏月》,揭示其重出误收的根源。
杜审言(约公元645—708年)、宋之问(—公元712年)、沈佺期(约公元656—714年)三人,都是初唐诗坛有影响的诗人。杜在初唐“文章四友”中成就最高,宋、沈齐名,时称“沈宋”,共为近体诗定型的代表人物。同时,三人都深得武后器重,同为张易之兄弟预修。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正月,武后退位,迎立中宗,三人皆因谄附张易之而遭贬,遭遇仕途上不甚光彩的一次挫折。尤其是宋之问,颇受武后恩宠,曾得“夺锦袍”以赐,但品行多有可讥,三次遭贬,李隆基即位,赐死于徙所。三人中杜审言声誉较高,贬后又起用国子监主簿、修文馆直学士,去世后诏赠著作郎。《全唐诗》卷五十二载有宋之问《送杜审言》,卷九十六载有沈佺期《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大概都是他们遭贬被流放南方时所作,内中皆有难言之隐。
康庭芝缘何会与杜、宋、沈有交往呢?从《康氏族谱》和《全唐诗》所注“为河阴令”看,身处官场当是他们交往的条件之一。但考《元和郡县图志》,河阴县于唐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5年)侍中裴耀卿所立,即使康庭芝为首任县令,此时杜、宋、沈三人皆早于二十多年前去世。因此可以推断,康庭芝与他们的交往只会在唐玄宗即位以前,大约在武后至中宗年代。唐代士人主要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而参加科举考试者来自生徒和乡贡两个方面。生徒出自官学,占主要成分;乡贡出自私学,数量有限。《册府元龟》卷六三九《条制一》曰:“唐贡士之法,多循隋制。上郡岁三人,中郡二人,下郡一人,有才能者,无常数。”[5]《唐摭言》卷一“乡贡”条云:“乡贡里选,……永淳二年,刘廷奇下五十五人,内元求仁一人。光宅元年闰七月二十四日,刘廷奇重试下十六人,内康庭芝一人。”[6]永淳二年(公元683年),高宗在位;光宅元年(公元684年),高宗去世,又经历了中宗、睿宗到武后的皇位更替。刘廷奇两年主考,选拔的71 名进士里仅有两人出自乡贡。光宅二年(685年)的主考仍是刘廷奇,当年取吴师道为状元,同榜共取进士27 人。由此,刘廷奇主考的公正、可信性可见一斑。而康庭芝能在如此严格的选拔中脱颖而出,足见其才华之出众。再联系《康氏族谱》中有关康庭芝的身世记载,可知其所以得中进士,亦得助于家学渊源,绝非偶然。他这种乡贡出身之后生的才华,定会引起朝廷的重视,也必然得到朝中文坛学士的青睐。而此时,杜、宋、沈三人正当武后临朝而倍受恩宠,他们肯定要关注武后朝刚选擢的出身乡贡的新科进士康庭芝。从个人角度说,康庭芝的家庭背景和乡贡进士出身,刚入仕途,也乐于结识朝廷文坛名人。以当时的世风,以诗投师会友,拜访文人学士,是很自然的事。惜乎史料记载的缺憾,不得知康庭芝任河阴令前何处为官,但可以肯定地说,作为武后朝的新科进士,康庭芝与杜、宋、沈三位当朝宠信的文坛大人物一定会有交往,而且交往也只能在武后当政至中宗时期。也正是这样的交往,更促使康庭芝在为官之余热心诗文创作,才会有《康氏族谱》所记的“以文学名于世,著有文集若干卷”。这一点,可从他仅存的这首《咏月》诗,及其一诗三重的现象得到印证。
据以上分析可大致了解康庭芝与杜、宋、沈交往活动的时代。由此出发,“知人论世”,既可以对《咏月》做出符合实际的合适解读,也能为一诗三重现象做出较合理的解释。由杜审言的《和康五庭芝望月有怀》 可知,《咏月》 无疑是康庭芝写给朋友以表抚慰的,且二人交往较深。月,是中国诗歌审美传统的重要意象之一,咏月是诗歌创作的永恒主题。月,是中国诗歌审美传统的重要意象之一,咏月是诗歌创作的永恒主题。康庭芝的《咏月》诗,前四句“天使下西楼,光含万里秋。台前疑挂镜,帘外似悬钩”。写月之景,由远到近,由虚到实,为后四句抒情描绘出诗之“境”;后四句“张尹将眉学,班姬取扇俦。佳期应借问,为报在刀头。”抒情,或用典借喻,含蓄委婉,或直抒胸臆,痛快淋漓,为前四句写景生发出诗之“意”。从表现手法到意境创造,都体现了初唐诗坛的审美追求,是一首成功的咏月诗。但解读这首咏月诗的关键,在于其“意”,即怎样理解其抒发的情感。面对一轮明月,幽静柔和的月光总能引发文人墨客的多情抒怀与痴心守望。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照相似”,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揽月之情定各相异,所咏的诗会传达出各自不同的万种情怀。或思乡,或怀人;或踌躇满志,或悲情失意。那么,康庭芝的《咏月》抒发了什么样的感情呢? 可从诗中寻找答案。
诗的开头以“天使”喻月亮,颇为新颖,也别有寄寓;“光含万里秋”,既点出“秋”之时令,也暗含对远方人的思念。“台前疑挂镜,帘外似悬钩”写眼前所见月景,为下面的抒情怀人作铺垫。“张尹将眉学,班姬取扇俦”两句用了两个世人皆知的汉代典故,诗人当有寓意。两个典故,一是夫妻恩爱,二是妃盼君宠,虽有不同,但皆为合乎人之常情的真实表达。传统诗歌创作里多用此典故来表达真挚爱情的追求,但康庭芝显然并非此意。诗人用典要寄寓什么呢?这从诗的最后两句“佳期应借问,为报在刀头”,可以寻得头绪。末两句直抒胸臆,委婉地安慰遭流放的友人(杜审言等):力争为朝廷立功,以早获赦免,恢复官职,再得信任,到那时我们就又能共事相处了。这样,诗人用典的寄寓也就不难理解,原来他是在巧妙地为好友的贬官流放鸣不平,表达对好友遭遇的理解与同情。张敞为妇画眉,虽为世人讥笑,但汉宣帝并无怪罪;班婕妤以扇作喻自伤情怀,虽有怨言,汉成帝也未追究。可好友们也不过是因了自己的文人才华而招祸罹难!如此解读康庭芝的《咏月》,也更容易理解杜审言的《和康五庭芝望月有怀》:“明月高秋迥,愁人独夜看。暂将弓并曲,翻与扇俱团。雾濯清辉苦,风飘素影寒。罗衣一此鉴,顿使别离难。”诗的字里行间满是愁绪、孤寂、忧戚与悲叹,一个活脱脱的落寞感伤的遭贬流放者形象跃然其中。考《新唐书·杜审言传》:“神龙初,坐交通张易之,流峰州。入为国子监主簿、修文馆直学士。卒。……诏赠著作郎。”杜于神龙初和沈、宋一起遭贬,但很快又复官回到京城,708年去世。其流放地峰州路途遥远,即使从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正月复位算起,他往来峰州与长安一趟,也需辗转一年时间。据此可以推断,康庭芝的《咏月》当作于神龙初中秋时节。从中也能看出康庭芝为人做事的真诚和对友情的珍视,在朋友遭贬蛮荒之地,身处孤寂之境时,他不是见风使舵,明哲保身,避之犹恐不及,而是在他们最需要关心问候的中秋佳节赋诗以表抚慰。在中宗刚刚即位,宫廷争斗不息,世态炎凉,人情浇薄的神龙初年,敢于向被当朝皇帝贬黜的人寄诗问候,没有一定的胆识和气魄是不可能的,非心底坦荡者也断然难为。
而神龙初中秋时节,沈佺期和宋之问二人也都在流放地,此处境下的心情同样苦闷、孤寂与忧伤。从沈佺期《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天长地阔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看,他是与杜审言同行前往流放地的,中道两人分手;宋之问被贬泷州,从其《送杜审言》“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看,此时他的心境很差。康庭芝能在中秋时节以诗表达对杜审言的思念与安慰,也一定不会忘记同病相怜的沈、宋二人,很可能这首《咏月》也分别写给了他们,表达同样的思念与安慰。正因为这次一诗三慰的运用,才造成了《全唐诗》中《咏月》一诗三重的现象。这从《咏月》一诗三重现象自身可见端倪。
首先,这首诗在沈佺期集中题为《和洛州康士曹庭芝望月有怀》,且诗句里也有两字与《咏月》不同。一是“光含万象秋”异于后者“光含万里秋”;二是“檐外似悬钩”异于后者“帘外似悬钩”。既题为《和洛州康士曹庭芝望月有怀》,说明沈佺期收到了康庭芝的诗《望月有怀》,且他与康庭芝很熟悉,知其官为洛州士曹;而诗中与康庭芝《咏月》有两字之异,很可能是康写好《咏月》抄寄给沈时出现的笔误,甚或是有意为之以区别于他人。至于沈佺期的《和洛州康士曹庭芝望月有怀》何以题不对诗,当有3 种可能:一是他看到康的诗而百感交集,立即提笔作和写下题目,但万端感慨涌上心头而难以言表,或因有所顾忌而终未成篇,后人就误把这题目与康的诗合并一体收入其诗集中; 二是他读罢康诗,以自己落魄人望月之感,就把康诗改了两个字作为和诗,“万里”改为“万象”以见人世纷扰愁绪烦乱,“帘外”改为“檐外”直言居所之简陋;三是沈写下的和诗正文佚失,只留下题目,后人误将二者合而收编。
其次,康庭芝的《咏月》重收于宋之问集中题为《望月有怀》,诗中有四处与《咏月》有别:“含光万里秋”异于“光含万里秋”;“台前似挂镜,帘外如悬钩”别于“台前疑挂镜,帘外似悬钩”;“为报大刀头”不同于“为报在刀头”。这四处差别,显见是抄写时笔误所致,尤其是末句的“大”之于“在”,其义难通,只能是书写时因起笔相同而把“在”误写成“大”。因此,收入宋之问集里的《望月有怀》,本就是康庭芝寄给他的,因混在宋的文稿里而被后人误当宋诗而收入其中。按照唐代诗歌酬答的习俗,宋之问收到康诗理应写诗回赠,可怎么不见和诗呢?这大概缘于宋此时的心境及为人做事的习惯。杜、沈、宋三人遭贬后,宋的身体不好,心境更差,加之德行多有诟病,故收到康庭芝的诗后,只会增添新的愁苦,万念俱灰的他无心酬答康庭芝这样的小小士曹。但误收宋集里的这首《望月有怀》,却为后人提供了一个重要佐证:康庭芝寄给宋、沈、杜三人的是同一首《望月有怀》,因为沈集里的《和洛州康士曹庭芝望月有怀》、杜集里《和康五庭芝望月有怀》,诗题都标明是和此诗。而署名康庭芝的诗又何以题为《咏月》呢?可以推想,这也许是康庭芝留存的诗作原稿,当他在抄寄友人以表抚慰之情时,又将题目改为《望月有怀》。因为,《咏月》自慰味儿重,《望月有怀》更切合诗人心意,更适宜安慰朋友。
综上所述,康庭芝,生卒不详,大约出生于唐高宗麟德年(公元664年)前后,武后光宅元年(公元684年)进士,主要活动在武后至玄宗开元年间,曾先后任洛州士曹、河阴令等,在河南境内为官时间较长。他兄弟较多,排行第五,祖籍金陵,世代为官。《全唐诗》所收其《咏月》一诗,当作于神龙元年(公元705年)中秋时节,是他写给在流放地的杜审言、宋之问、沈佺期以表达抚慰之情的寄怀诗,抄寄时改题为《望月有怀》。以常理三人当皆有和诗,但仅存杜审言《和康五庭芝望月有怀》一首,沈、宋二人均未酬答,而留存的《望月有怀》诗则混其诗作内,故而造成《全唐诗》中此诗一诗三重的错讹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