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史大纲》:一部尘封垢埋却愈见光辉的译稿❋

2021-03-07 15:42李映珵
外语与翻译 2021年2期
关键词:译稿张闻天西洋

李映珵

复旦大学/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

【提 要】张闻天的翻译手稿《西洋史大纲》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中难得见存的手稿遗珍,但学界却并未充分挖掘这部译稿的史料价值。张闻天的译者身份受革命家符号的影响,也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基于《西洋史大纲》的翻译研究更是阙如。张闻天在入党前夕完成此译稿,其译笔浅易畅达,词锋锐利,译者介入度高,渗透着张闻天早期的进步思想和史学观,是一份值得深入挖掘的史料。

1.引言

张闻天(1900-1976)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一个相当长时期的重要领导人,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位具有特殊经历的历史人物。他经历了曲折坎坷而又波澜壮阔的一生,政治的沉浮在其辉煌的人生画卷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张闻天是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和理论家。随着历史的发展,他的生平事迹在中共党史研究专家的努力下,日渐清晰。而作为翻译家的张闻天却鲜为人知,其翻译生涯长期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传记中简笔勾勒的译事译作也并未引起中国翻译史研究者的足够关注。

张闻天是以译者身份登上“五四”文坛的,他在“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终身志业调查表”上说,自己“终身欲从事之事业”是“精神运动”,“将来维持终身生活之方法”是“译著”(程中原2008:52)。从建设文化新世界到建设政治新世界(邹振环1995:58),翻译对张闻天革命思想的形成和发展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彭明、张培森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史上应补的一页》一文中称,张闻天“从1921年至1924年所翻译的外国作品和论著,就有近100万字”(彭明、张培森1989:1)。这还未包括后来发现的25万字的翻译手稿《西洋史大纲》。他是一位孜孜不倦的译者,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期,满怀热情地译介外国文学和文化思想,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后期,不遗余力地译介马克思主义著作,再到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有条不紊地组织马列著作的编译工作。张闻天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热情战士,成长为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再成为中共中央的重要领导人之一,翻译工作不曾离手。他是一位善于思考的学者,在译学理论的探索中亦颇有建树,他提出“有系统地翻译欧美丛书”(张闻天2010:33),对译界的弊端提出了鞭辟入里的批评,并就如何统一译名发表了自己的主张。然而,也许是受革命家身份的影响,译学界对于这位杰出的翻译实践家和理论家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方梦之、庄智象编写的《中国翻译家研究》(三卷本)以规模宏大,覆盖面广著称,但是,丰富的民国译者群像中却找不到张闻天的身影。张闻天的个人传记、文集、年谱、专著等相关文献资料多由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中共党史研究专家的重点通常放在张闻天加入中国共产党投身革命以后,在述及张闻天的早期经历时,常以“少年文学家”(程中原2008:49)概括其早期文学生涯,对其躬身亲耕的译事并无深入研究。作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期我国重要的文学翻译家之一,张闻天是中国翻译史上应补的一页;作为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早期马列主义的传播者,张闻天的翻译成果和译学思想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2.翻译手稿《西洋史大纲》

张闻天在入党前夕完成译稿《西洋史大纲》,这是他从美国回到上海,重新进入中华书局担任编辑时翻译的一部书稿,在尘封垢埋近八十年后才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原中华书局)影印出版。1924年初,张闻天从美国留学返抵上海,经左舜生介绍进入中华书局担任编辑,创作发表了长篇小说《旅途》以及三幕话剧《青春的梦》等作品,引起社会强烈的反响。同时,张闻天开始翻译美国通俗历史学家房龙(Hendrik Willem VanLoon)的名著The Story of Mankind(张闻天译作《西洋史大纲》)。是年9月,书稿译毕后,张闻天应友人邀约赴渝,在重庆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任教。翌年初,他对译稿作了润色,写就译序后投寄中华书局。张闻天初期的理想是以文化方式,宣传“五四”精神,带动学子们思想革新。他和萧楚女一起演讲、办报纸,宣传革命思想,抨击封建军阀。不久他被驱出四川,重返上海。守旧势力的顽固和时局的剧变让他逐渐意识到,解决中国社会问题单靠个人奋斗、文化活动是没有办法实行的,“只有通过有组织的力量才能打倒反动派”(Wales 2004:226)。1925年5月,他参加“五卅运动”,加入中国共产党,年底受党组织派遣赴苏联留学。张闻天是The Story of Mankind的汉译本最早的译者之一。当时中华书局的竞争者商务印书馆也在翻译此书。商务印书馆请沈性仁女士翻译,请经农作序,1925年2月以《人类的故事》为书名正式出版。张闻天参加革命活动、沈性仁女士的译本出版、原中华书局编辑所所长戴克敦突然病故等多种原因导致《西洋史大纲》的出版计划搁置(张博文2000:314)。

这部25万字的翻译手稿因未能及时出版,一直存放在中华书局图书馆的浩瀚书海中。解放后,原中华书局搬迁到北京,当时仅调拨1万册常用参考书去北京,其余50万册藏书全部留在上海。1958年,毛泽东主席请舒新城主持修订《辞海》,为满足《辞海》修订对资料的特殊需要,上海市委于1959年将原中华书局图书馆的全部图书划归当时的中华书局辞海编辑所(1978年改名上海辞书出版社)使用。1986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在整理馆藏文献时发现了《西洋史大纲》,将之精心收藏起来(王有朋2000)。

手稿内容丰富,正文共有62章,约25万字,被线装成三个分册。用的是中华书局专用的稿纸,这是一种半页286格、白口、四周双边、单鱼尾的红格稿纸,中缝书口印有“中华书局编辑用纸”。整部译稿共470页,是张闻天直接用毛笔译写的原稿,几乎每页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动(柴志光2009:352)。译稿在第3章的第2页前有编辑用红笔加工的痕迹。察其字迹,汉字遒劲有力,英文自然流畅。手稿的书写痕迹充分体现了译者在斟酌词句时的思考过程,具有极高的文物价值和史料价值。

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和张闻天故居的工作人员在图书馆外文书库还找到了张闻天当年使用的房龙的英文原著《人类的故事》,并通过英文原著插图上的毛笔字编号、钢笔字的中文说明、原著和译稿中标注的日期时间等线索,确定了这本1923年版的《人类的故事》就是张闻天翻译时使用的英文原版书。通过书卡签名等线索判断,这本书很可能是张闻天在美国留学时带回来的。

2000年,时任图书馆馆长的王有朋又对馆藏资源进行了发掘,找出了张闻天完稿后写给中华书局编辑左舜生(时任新书部主任)、周白棣的信。《西洋史大纲》是现存张闻天研究资料中历史最为久远的真迹手稿。在张闻天诞辰100周年学术讨论会上,王有朋、陈伟忠、张勤龙分别撰写的介绍该手稿的论文引起了广泛关注,《党的文献》刊文评价译序“堪称为一篇高水平的史论论文”(章柱2000:36)。这批文献的发现,补充了张闻天1924年5月至9月初这一段创作空白,为研究张闻天这段时间的经历、交游、经济状况等提供了新资料,是对张闻天译著的重大补充(齐霁2000:29)。

2003年7 月,在沉埋近八十年之后,《西洋史大纲》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影印出版。为了给读者献上一部独特的译本,让读者一睹张闻天的手书真迹,一览珍贵文献的全貌,上海辞书出版社将书信、译稿、原著插图一齐以影印的方式出版。影印本全书文字有927页,插图94页。这部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中难得见存的手稿遗珍在出版之初确实备受瞩目,诸多介绍文字见诸报端,《解放日报》《劳动报》、中国新闻社等多家新闻报刊媒体都进行了报道。学者在讨论张闻天的史学思想时对《西洋史大纲》的译序有所征引与解析(鲁涛、王炜2016;王征国2016;佘亚妮2017),但对译稿并未深挖细掘,其史料价值有待学界深入研究。

3.译稿的翻译特色

“五四”时期的译者往往就是翻译活动的发起者,作为译者的张闻天不是从头到尾都在进行简单的语码转换的技术人员,更不是超然的旁观者,而是一位具有强烈使命感的播火者,他的译作不可避免地带有特定历史时代的烙印。他在翻译文本的选择上深思熟虑,并且在翻译过程中会有意无意地对原文内容进行改写。翻译研究文化学派认为,翻译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单纯的语言转换行为,而是会受到特定历史语境中意识形态、诗学、赞助人等要素的影响。安德烈·勒菲弗尔(AndréLefevere)提出,翻译即改写,翻译即操控,任何改写,无论其目的如何,都反映了某种意识形态和诗学,从而操控文学在特定的社会里以特定的方式起作用(Lefevere 2004)。面对风雨如磐的中国社会,张闻天针砭时弊,激扬文字,他的译者决策是主、客观诸多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结果。

3.1 译者的批判式介入

3.1.1 名不副实的书名

房龙的The Story of Mankind中译本都译作《人类的故事》,而张闻天却为何译作《西洋史大纲》?张闻天在译序里写道:

这部书原名《人类的故事》,是美国范龙教授著的,他从人类的最初一直讲到现在,很像英国人威尔斯的《历史大纲》。但是他所说的人类差不多完全以白种人为中心,对于有数千年文化史的中国与印度只在原书第四十二章内略略说了一点,敷衍了事。不幸就是这一点也已经犯了许多错误!我觉得删去这一章对于读者既没有损失而且他所说的既以欧美人为中心,倒不如把原书的书名,改为《西洋史大纲》较为近于实际。这就是这部书不称《人类的故事》而称今名的由来。(张闻天2003)

张闻天认为由于书中亚洲的内容过于单薄,且存在诸多谬误,显然不能再按原著书名译作《人类的故事》,也不能保留“佛陀与孔子”这一章,为避免贻误读者,他毅然将之整章删去,并改书名为《西洋史大纲》。译者沈性仁也注意到了《人类的故事》一书的局限性,认为该书只可以成为“一半人类”的故事,“因为书中除去‘孔子与释迦牟尼’一章之外没有述及一点东方的历史,而且所述内容也是极简单还有些隔膜”,也将这一章删去了。但考虑到“按著者的意思,书中所叙的都是与现世界有关系的,因此只好仍取著者原定的名称”(房龙1925:弁言)。相较之下,张闻天这位译者的批判性介入是彻底的,他认为原著名不副实,便给译著起了一个迥异于原书名却更能体现原书内容的名字。手稿的首页为张闻天题写的“西洋史大纲(原名人类的故事)美国范龙教授原著张闻天译”几个大字。译者斟酌再三,又将“大纲”删去,改成“谈话”,在给左舜生、周白棣的信中,才最后定书名为《西洋史大纲》。该书后来的中文译本层出不穷,只有个别译本在序跋中指出原著这一章的局限,未见有译本指出这一章的错误,而更改书名的唯有张闻天一人。原著者试图超越国界和民族,从全人类的角度来书写历史,却囿于历史和地理的局限,对悠久的东方文明并不甚了解。译稿书名的变更反映了张闻天对世界历史的深刻理解,他敏锐地察觉到原著以欧美人为中心的写作立场与褊狭,在放眼看世界后,对西方文化批判接受的文化立场日益坚定。

3.1.2 大刀阔斧的删译

和沈性仁的译本比起来,张闻天的译本在体例上是称不上“忠实”的。原著作者房龙的长篇自序、第42章“佛陀与孔子”第61章“殖民地的扩张与战争”前部分作者结合自身经历的长篇叙述,张闻天都大胆删去。同时大部分章节的开篇,原著都有一个楔子,有的是一句话,有的是一段话,张闻天也统统删去了。另外,原著的结语也被删去。

原著的序言是一封房龙写给儿子汉斯和威廉的信,他从年少时的自身经历开始谈起,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跟随他的舅舅登上鹿特丹老圣劳伦斯教堂的塔楼顶。他们一层一层不断往上爬,在“可听见的寂静”“可触摸的黑暗”中摸索行进,昔日众人虔敬膜拜的圣像,如今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爬完楼梯再登梯子,终于看到了伟大的奇观——城市的时钟,在齿轮的转动中,感知时间的脉搏,感慨时光的流转。兴衰成败,时过境迁。“历史是一座雄伟的经验之塔,由时间在过去的无尽场域中筑造而成。若要登顶这座古老的建筑,纵览全景,绝非易事。这里没有电梯,但年轻人凭借强健有力的双脚,可以完成这一壮举。现在,我把开门的钥匙交给你们”(Van Loon 1925:X)。房龙通过娓娓道来的叙述将读者带到了时空之门的跟前,开启历史穿越之旅。结语的标题是“永远如此”,房龙引用法国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的睿智话语作为给读者的告别赠言。法朗士192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曾创作一系列历史题材小说。房龙引用的是一篇短小的散文“讽刺和怜悯”,这篇充满哲思和隐喻的文字意味深长,文思隽永。“讽刺和怜悯都是称职的顾问,前者以微笑使人生愉悦,后者以泪水使人生圣洁。”这是常被后人引用的名言警句。这样的开头和结尾,从文学作品的角度来看,都是耐读耐品的好文字,张闻天却删去不译。郁达夫在为《古代的人》(林徽音译)所做的序中,曾盛赞房龙的写作手法,他说:“范龙的笔,有一种魔力……,但这也不是他的特创,这不过是将文学家的手法,拿来用以讲述科学而已。”(房龙1927:6)

译者对作品的理解视角不免受到立场、语境等各种因素的制约和限制,从而采取一种“为我所用”的翻译策略,来操控文本。张闻天当然了解这些文字的文学性,但他更看重的是科学性,诗性的表达固然有助于增强艺术表现力,但也会削弱历史文本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张闻天在翻译的过程中,有意识地忽视、淡化原著中可能会削弱客观真实性的叙述。张闻天并不刻意寻求译本的艺术性高低,体例的完整忠实,而是始终以独特的视角,清醒、客观地审视和把握文本。译者删去了原著中主观性叙述的文字,删去了他认为冗余的文字,是为了增强这本历史读物的客观性和真实性,使读者能够以一种快速、简易的方式掌握原文信息。这可谓是这一时期张闻天具有明确目的性、指向性的翻译思想的集中体现。

3.1.3 大胆巧妙的改译

对原著的修改,也渗透着张闻天早期的进步思想和正确的史学观。发现原著表述不够妥当,不够准确的,他就大胆巧妙地进行处理。如第22章言及罗马城的历史来源时,张闻天首先据原著直译为:“它(指罗马)的由来与美国数千个城市的来源差不多。它是一块货物交换与贩马便利的地方。”接着,他把美国的“美”字用墨笔涂去,改成了“中”字。把“美国”改成“中国”,一字之差,从译者修改的过程,可以看出其翻译立场的变化。美国作为一个新兴资产阶级政体,是一个只有几百年历史的国家,将美国数千个城市的起源用来和具有悠久历史的古罗马打比方,实在是相去甚远。张闻天的译稿定位是“高级中学参考用书”,一部向中国青少年介绍西洋史的读物。出于史实和目标读者考虑,译者将美国改成了有着上下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再如,第10章腓尼基人的结尾部分,原文是:“Those wild barbarians were our own ancestors,and that is the reason why this book is written in characters that are of Phoenician origin and not in the hieroglyphics of Egyptians or the nail-script of the Sumerians.”张闻天译为:“野蛮人就是现在欧美人的老祖宗了,所以现在欧美人的书籍都用腓尼基学源的文字而不用埃及的象形字母和苏末人的楔形字母了”(张闻天2003:82)。译者很自然地进行了立场改变,张闻天既能融入文本,又能时刻保持客观清醒,跳出原文,对相关议题进行本土建构。

如果说以上改动是基于历史的理解和民族的情感,那么在下面的例子中,张闻天则直白地把自己的看法添加在译文里。原著第59章(译稿第58章“解放运动”)的末尾,房龙在介绍了马克思的理论及社会主义运动在欧洲以和平手段参与社会变革后即告结束。而张闻天针对前文提到的:“大家都明白社会主义者不一定就是激烈的革命党”的说法,补充道:“但是社会主义者也有主张非革命不可的,那就是共产党,现在的俄罗斯就是这些共产党人的国家”(同上:858)。这句话原文中没有,译者很自然地将其放在最后,和译文融合在一起,并没有用分行或注释等方式特别标识出来。译本关怀现实,具有鲜明的个性。1925年张闻天在阅读《共产主义ABC》之后,开始对共产主义理论产生兴趣(Wales 2004:226)。张闻天接受俄国革命道路和共产主义是他个人思想发展的必然结果。

3.2 严格的翻译选材

1920年l月22日,张闻天在《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发表了《对于中华书局新思潮社管见》,提出中华书局应该做好三件事:1)整理国故。把没有用的东西淘汰,以为后辈青年的便利。2)有系统地翻译欧美丛书。3)有系统地整理近代有价值的文字(张闻天2010:36)。他十分赞同宗白华在《我对翻译丛书的意见》中提出的观点,认为译者必须十分严格地选择翻译材料。

关于翻译、整理近代有价值的文字二种。材料的选择,要十分的严格。对于这一层。吾以为不是一二个人可以办到的。最好由书局方面敦请有真实有学问的学者,组织评论会。各种稿子必要评论会通过,认为真有出版的价值(此种学者不是挂一个空名,支付大薪水的,是做实际的事情,而带有义务性质的。)(同上:37)

房龙的《人类的故事》是一部以通俗的手法描写人类文明发展史的著作,1921年一经出版,便成为畅销书。1922年,该书获得美国首届纽伯瑞儿童文学奖(Newbery Medal),并一度被美国中学选为历史教科书。1922年8月至1924年1月,张闻天在美国勤工俭学,这本畅销书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译序中坦言,国人自己著作的关于西洋历史的书籍稀少,而在仅有的几部中要找到合乎标准的,几乎是不可得。“如其我编出来的书不能胜过人家编的,那末还是把人家编得好的书翻译过去岂不是较为有益?所以这一次我选择了这一部书。”那么张闻天心中衡量的标准是什么?什么是真正的历史?他认为有一点至关重要,那就是“活的过去”(living past)。历史不是间断性的,而是持续性的,过去启示现在,承接未来。研究历史,是为了更好地了解现在,建设未来。

只有能分明地指出与我们现在未来的生活有关系的历史才是活的历史,值得我们去研究。只是记载些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方发生某事,或是罗列些帝王的年谱,王公大臣的身世的历史是死的历史,这种历史不但不能使我们发生一点兴趣,而且就是发生了兴趣也是无用的。……这部书的长处就是具备了我所说的活的历史书的要件。(张闻天2003:译序)

西方的史学著述卷帙浩繁,同时期英国作家威尔斯(H.G.Wells)的《历史大纲》(The Outline of History)也曾作为张闻天的选材。该书也是一部历史普及读物,1920年正式出版。尽管学术派的历史学家们对这两本通俗历史读物明确表示批评和不满,但大众读者表达出强烈的阅读兴趣,两本书出版后发行量巨大,在英美世界甚至全球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张闻天正是看中了通俗读物的大众化、趣味性和可读性,在对比两者后,选择了更加“简单明了”的《人类的故事》,认为在这一点上,《人类的故事》远胜于《历史大纲》。在这部著作中,房龙用生动流畅的文字,将人类历史的浩瀚长卷呈现在读者面前。他对人类文明史的叙述没有流于公式化,而是用最通畅、最简单的语言讲述人类从起源到各个阶段的文明演进,涉及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宗教、艺术等各个方面。房龙所用的文字力避艰难,史料的选择和组织用心良苦,十分注重人类思想的变迁和国家社会的变革,而这些都是张闻天所看重的。

3.3 对插图的翻译和编辑

房龙在原著中精心配画了157幅插图。张闻天在译稿中采用了152幅插图,每一幅图都有译文,编好了号,让编辑在排版时直接填入译稿的相应位置。在原书222页插图的书芯处,写下了对中华书局美术编辑处理插图的提示:“画者注意:凡有字的地方都变为空白,以便填写中文字。”张闻天写给左舜生、周白棣的信中又再次提到了插图的编辑问题:“文字方面及译音统一,填写图画,改正错误校对等事均请白棣帮忙。每张图画上的(图:)等字,我想都不要,只要把每一张填在适当的地方就对了,你们以为然否”(张闻天2003:扉页)。由此可见,张闻天认为插图也是该书的一大特色,非常重视插图的翻译和编辑。沈性仁和张闻天都在译本中采用了这些插图,并都在译序中特别提到了插图,但两人的理解却有所不同。

沈性仁是从教员教授历史的角度来考虑的,认为插图合乎儿童心理,能够使历史脉络清晰,她在译者弁言中写道:“教授历史最重要的就是要使他们知道历史事实的顺序,而这些自己画的图可以给儿童一个永久的印象。令儿童自己画地图也有同样的功用”(房龙1925)。而张闻天却认为,年谱式的历史是死的历史,“去感受到历史”比“去知道历史”要重要的多(张闻天2003:译序)。房龙之所以能够让读者站在一个高塔之上,俯瞰历史之河,是因为他能够敏锐地从混乱中理出事实,找出人类活动的因果关系与根本法则,来指导未来的建设。对插图的理解,沈性仁侧重的是插图体现出来的生动形象感,张闻天看重的是插图展示的因果逻辑关系。张闻天对插画的理解和后来美国作家卡尔·范多伦(Carl Van Doren)的理解不谋而合,“这些插图最初给人潦草、漫不经心的印象,随后读者猛地悟出它们正是在阐明正文和强化历史学家的用意”(房龙2005:17)。

著者毫不在帝王的生死和朝代的变换那些无用的考据上用工夫。他是一个绝顶的聪明人,能毫不费力地利用他的透视的能力捉到过去事实的真际,更能利用他的丰富的想象力把那种真际活现在读者的眼前(请看他的图画!)(张闻天2003:译序)

什么是房龙通过文字和图画想要展示的“过去事实的真际?”张闻天的理解是“譬如我们知道了上一次的世界大战是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中的自然的结果,那末要终结那样可怕的战争,就不能不竭力打倒现在的资本主义”(同上)。这些文字所反映的思想与当时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所传播的马克思唯物史观是一致的。张闻天此时虽然尚未入党,但在思想上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一理论,在译序中他鼓励人们以此作为未来的方向,充满信心地去实践“未来的希望”,而这一希望就是指社会主义。

3.4 对译名的处理

20世纪20年代前后关于译名问题的讨论围绕音译和意译等具体问题展开,涉及音译与意译各自的优缺点、适用的范围等。1920年4月17日,张闻天在《时事新报》发表《译名的讨论》一文,指出:“切实的文化运动,不是恋爱问题,不是女子剪发和衣服底问题,是切切实实有系统的介绍西洋学说”。他对当时译名混乱的现象进行了剖析和总结,批评了译书界的三个弊端:“闭门造车”“故为歧异”“盲目的服从”,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我对于译名的主张:是可以意译,也可以音译,必要时也可以创造新字。这个字是意译,那个字不必一定要意译,可以音译和另造新字。这样,我们中国日用字虽少,也可有扩大发展的余地。譬如Syndicalism译意,比译音好一些;假使译音再能译意更好了。Bolsheviki译意好;度量里的字另创造新字比较的好。象kilometer译“粁”,kilogram译“兛”……不过无论你创造新词译音重要努力地使大家容易了解这个词的意思。(张闻天2010:46)

为了减少误解,统一译法,张闻天提出创造新名词字典的想法,对于各种疑难的地方,建议翻译界进行讨论。“五四”时期的张闻天,是一个热情洋溢的文学青年。他提出系统翻译出版丛书,统一译名的方法,批评译界的弊端。这一切,都反映出他对译坛敏锐的洞察力和非凡的勇气。

张闻天的译作与其识见独到的译论相得益彰,译稿《西洋史大纲》贯彻了张闻天在该文中提出的见解,他在处理人名、书名、概念、术语时视具体情况在音译和意译之间灵活选择,同时在译文后附英文原文,使读者获得的信息更加准确、清晰。例如,在翻译人名、地名时,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采用音译,但第30章的Norseman却没有采取一贯的音译法,而是突出来自北方或北欧的意义,翻成北方人,Nor的“北方”一义源于斯堪的纳维亚语“Norn”,这更有助于读者理解Norseman就是生活在丹麦、瑞典、挪威的北方人。同一术语在不同章节出现,译者还会再给出英文原文。摘录一段文字如下:

当孟德鸠斯(Montesquieu)的波斯人的信札(Perisan letters)——内中描写两个著名的波斯旅行家把法国的全社会搅得颠颠倒倒,从法王起一直嘲笑到他的最下等的六百个厨子——一出,立刻销行了四版,使他的名著《法意》(Spirit of the Laws)得到了无数的读者。在那部书里,这位贵族竭力称赞英吉利的政治制度而诋斥法兰西的,反对绝对的专制政体而主张立法、司法与行政三权分立的独立。(张闻天译2003:670)

张闻天的译笔浅易畅达,译文依循当时的书写习惯,从右到左竖排书写,在人名、地名旁边以直线标识,在书名旁边以波浪线标识。此外,张闻天对这类名词给予了较多的关注,他在每一个人名、书名、概念、术语后都不厌其烦地附上了英文原文,译稿每一页几乎都有1、2个,甚至4、5个英文原文。对照看同时期沈性仁的译本,除了以直线、波浪线标识外,并没有给出英文原文。两位译者在很多的译名的处理上都不尽相同。如:“Agean Sea”,张译爱琴海,沈译伊近海;“Troy”,张译特罗雅,沈译土劳埃;“Phoenicians”张译腓尼基人,沈译腓尼亚人,沈性仁在译者弁言中称:“外国人名与地名的译音是翻译历史与地理的一件极困难的事情”(房龙1925),在译名不统一的情况下,译名不尽相同的现象是很常见的,并无孰优孰劣之分,但两位译者在是否添加英文原文的处理上截然不同。《人类的故事》作为一部科普历史的著作,当中涉及许多人名、地名、书名,为了避免歧误,译者全部都加上了英文原文。张闻天在概念、术语的处理上也秉持同样的做法,比如立法议会(legislative assembly)、国民议会(National Assembly)、歇斯底里(hysteria)、门罗主义(Monroe Doctrine)、烧炭党(Carbonari)等等不胜枚举,甚至在处理革命(revolution)、奴隶(Slave)、西印度公司(West Indian Company)、指挥家(directors)等一般名词时也都一概附上英文。张闻天在译名上的较真反映他翻译通俗科普作品的初衷——传播新知,提升大众对科学的了解。

4.结语

“郁达夫说房龙是将文学家的手法讲述科学;研读张闻天的译稿,我感到,张闻天是在用思想家的眼光、文学家的手法、翻译家的技巧来讲述房龙的科学故事”(王有朋2000)。张闻天的翻译作品选材广泛,从文艺理论、作家作品到社会科学、马列著作,起伏变迁的人生世事在不同时期给了张闻天不同角度观察社会,思考人生,造成了其翻译活动的嬗变。研究作为翻译家的张闻天,有助于拓展中共党史研究的范围和领域。把他的翻译行为放到整个中国革命发展演变的历史框架中考察,才能深刻理解他从民主主义者向共产主义者转变的过程。从罗素的社会改良主义、伯格森的生命哲学,到罗宾逊的综合史观,在翻译《西洋史大纲》时,张闻天具备了接受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思想基础,他摒弃了无抵抗主义、泛爱哲学,在世界观上已经逐渐走到了辩证唯物主义的面前,他认为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这时张闻天的入党动机也日渐明朗起来。《西洋史大纲》译笔浅易畅达,词锋锐利,译者介入度高,蕴藏着张闻天青年时期的进步思想和史学观,是一份值得深入挖掘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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